“自由”和“真”

2017-07-28 21:40陶正
延安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山花自由陕北

陶正,北京人。1969年赴陕西延川插队,《山花》创始人之一。原北京歌舞团艺术创作室主任,国家一级编剧,中国作协会员。

几天前,《山花》的新掌门联系到我,说《山花》快45岁了,要改版,让我“写几句”。我一时很有些犹豫。

之所以犹豫,一是因为我早就搁笔了,撂荒了;二是因为我写《山花》不少了,写不出什么新东西了。

怎么写呢?写什么呢?

还是那种纠结:《山花》我写了不少了,该说的都说过了,能写的都写完了,无外乎两种誉美——一是“自由”,二是“真”。

当然,“自由”和“真”确实是我对《山花》永远的记忆。

“自由”是文学的天性:天赋的性情,天赋的权利;“真”是文学的核心价值:“真为本”,“真为上”。

以前,在有关的文章里,我就把《山花》称作了“自由花”,把孕育它的土地称作了“自由的土地”;把“没有胁迫感和脂粉气”看成是《山花》弥足珍贵的真实情态,把“真情宣泄还是矫揉造作,个性张扬还是趋炎附势,实话实说还是游戏卖弄,自由挥洒还是隐隐追逐着什么”看成是它是否保有着《山花》基因的试纸。

在《延安文学》发表的散文里,我就写过这样两段儿话:

……插队后的第三个秋天,我被借调到延川县委从事文学创作——又是陕北的好风水,给了我一个自由发展的时机。那几年,文苑仍是禁苑,面向工农兵的样板戏实际上是御花园里的贵族品种,三枝五朵,形影相吊。而我却得以和谷溪、路遥、白军民组班,播种和采集山川间的野花了。我们一边征寻本地的业余文学作品,一边炮制私货……弄出了一本小诗集。今天看来,这本诗集很不够档次,艺术粗糙、幼稚;思想简单,带着“帮气”。但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的霸道文坛上,一束山野之花能破土而出,与宫廷花匠们精心栽培的富贵花争夺生存权利,本身就是一种放肆行为,一种生机的显露,一种自由对于专制的挑衅。

……我并不想说陕北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起码,贫穷本身就是一种丑恶。我只是要说:陕北对于我的情感操练是美好的。它使我在自由的呼吸中明白了自由的可贵,建立了自由的信念,开始了对自由的殷殷追求……

在《山花》30周年的纪念文章里,我又写过这样两段儿话:

……(像开放在山野间的山丹丹花一样)我的文学道路,就是“散漫而执着,热烈而冷清”的。我觉得,《山花》的文学性情,也应是“散漫而执着,热烈而冷清”的:无论有人关注还是无人问津,一直散漫而执着地活着;无论寂寞开无主还是打造成“现象”、“品牌”,总是热烈而冷清地追求着——追求着本色,追求着自在,追求着自由和真。

……我很希望一代代“新山花”们只把《山花》当作一片自由的土地,去书写真实,抒发真情,不要只把它当作一条通向山外的路——即使终有一日,你也会像一些“老山花”一样,走了出去,或者,逐渐远离了山花——像我一样。

与山花渐行渐远之前,我就开始淡出文坛了。究其原因,似乎又与我的山花情结有关。

真实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当我日渐执着了这觉悟,却又日益清醒地发觉传统文化或现代文明仍在联手营造虚伪和桎梏时,我还想还能还愿意写什么东西吗?

于是,我先从自己开刀,开始潜心反省自己乃至国人的文学和思想来路,挑剔那些背离人间正道的虚妄和束缚了。比如我在陕北插队时写的、在各地知识青年中谬种流传的《<梅花引>喜迎第三次世界大战》,比如我和北大同学合作的、确实曾经被当成政治工具也确实曾经激动了不少赤子情怀的《理想之歌》,比如我或遵命或迎合或顺势创作的一些获奖作品……逐一复审,求真去伪,刮骨疗毒。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深痛地感到,即便饱蘸了满腔热血,也有可能是在扶乩;即便感召了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也有可能是在为虎作伥;即便自以为已经天马行空了,其实有可能仍然压挤在冷硬的石缝儿或温软的手心里……

不過,也怪,一意孤行追看审查清算了十几年,唯有《山花》,我在《山花》或山丹丹名下的习作,文学档次并不高,像小孩子的涂鸦,我却从不曾挑剔、苛责、反恭除尘。

为什么呢?

思来想去,这实在是因为它们太过“纯天然”了——没有添加剂,没有订货单,没有让你投其所好的强求和诱惑,没有逢迎、钻营、攀附和熏心的利益谋求,更没有变成作家后吐丝作茧的多发病或一心变成作家的择木织网的潜意识,甚至,也没有什么使命感、没有原罪。所以,它们自然而然规避了情感癫狂后的变异和理性桎梏中的扭曲……它们确实像小孩子的涂鸦,随心顺意,信马由缰,有的只是一种童真,一派自由自在的表现欲。

谁会苛责小孩子天然自然的手舞足蹈呢?

谁不眷爱小孩子学语学步的生命之歌呢?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自由”,因为这“真”。

我说不写什么东西了,其实也不太真。说得更准确些,很久以来,我是不再以作家身份为发表作品写什么东西了。

此外,偶尔,我也会“写几句”。

黑明用影像记录陕北知青的人生轨迹,我就给他写过序:

……当年的北京知识青年去陕北,形态千差万别。有的要当苦行僧,去朝觐、取经、磨砺修炼;有的要当救世主,去布道、启蒙、普渡众生。有人是慷慨高歌争去抢去的;有人是哭天抹泪裹去逼去的;有人是稀里糊涂哄去骗去的。而陕北对于他们,却表现了同样的宽厚:它任凭踌躇满志者开垦革命的试验田,成也王侯败也王侯;它给受伤的身心提供了养息之地,全不论这伤害是“误会”还是“活该”(“文革”用语);它甚至让不务正业的顽童们也着实逍遥了一阵儿。

……历史既拒绝笔墨亵渎,也拒绝油彩粉饰。顺便说一句:近年来一些老三届的朋友们热衷于重温旧梦。倘若温习的的确是旧时情景而非经过情感过滤的幻梦,倘若温故便能知新,倘若温过之后继续破茧而出而非重新做茧,也就对了。

白树梅想出一本画册,我也提早给她写了个前言:

……浏览凤莲(白树梅小名)的作品,我主要也是当做触媒,捕捉自己的陕北印象和情愫。窑洞、油灯、碾磨、沟坎、陕北高原……老汉、婆姨、后生、女子、陕北乡亲……人和山川惊心动魄的深刻褶皱或岁月冲淡;我和人们极力主掌或不由自主的命运际遇……然而,正是在这十分自我的回味之中,我却又仿佛发现了凤莲画作的一种价值:记忆、内省的情感价值,尤其是在当今,在当今这充斥着浮躁、贪婪、强霸和虚妄的滚滚尘霾里,在这人心不足、人心不宁、人心不古却又不知道人心终将皈依何处的炎凉世态中。

……无论艺术、社会,还是人生,一旦走进了雾霾,模糊了视野,迷失了自我,就不妨壮士断腕似的做一种尝试:试着彻底抛弃那些以前自以为万万不可抛弃的东西,包括那些自欺欺人的虚幻;试着让思想和情感返回来路、归还故里,回归人类的童年,乃至母腹;试着在那里洗心革面,孩提般聆听大地之母的呢喃;试着重温、重拾被我们在匆匆行路中遗忘、丢失的美好……然后,怀着一颗感恩的、湿润的、纯净而鲜活的心,重新选择求真求实的生命方向,再次上路。

前不久,插队知青聚会,我还写过几句诗,向曾经的同灶人做思想交代:

国民惯爱假作真,隐恶扬善写碑文。

我独洗心去粉墨,赤膊条条对子孙。

不信三说即成虎,只求一生少骗人。

晚来应能弃邪蛊,无劳后辈再掘坟。

黑明是从陕北走出来的摄影家。

白树梅是我在陕北教民小时教过的女娃娃。

同灶人是指同在陕北关庄鸭巷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

……

这一攒点,我忽然发现,偶尔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竟全都是出于、基于我的陕北情缘。

字里行间对“真”字的反复使用,话里话外对“自由”的殷切主张,竟全都暗合着我难却难改的《山花》情愫。

抛开作家身份写的东西,竟又一次次返璞归真,无拘无束地坦露了我根深蒂固的山丹丹情結,我的“自由”和“真”。

过去,我曾把蕴含着这两重性情的山丹丹当作自己的文学图腾。

渐渐地,我已经把这种意向当做我生命的图腾了。

到此为止吧。

答应“写几句”,到底还是搜罗了不少旧作。

像文摘,像串烧,更像是新瓶装旧酒——把过去写的有关《山花》的文字重新勾兑了一番。

不过,这可不是耍滑头、糊弄人。真不是!

尽管是勾兑,我从来路上和心深处再次精选、捧奉的,毕竟还是最简单也最珍贵的原浆基酒:“真”和“自由”。

真正入心的好酒似乎用不着指鹿为马的历史挖掘或削足适履的文化包装,只明明白白说它的出处、老老实实说它的原料、堂堂正正说它的品味,甚至,简简单单、反反复复说它的性情定位,比如:国酒,就对了。

顶多,我再借一个时髦的词儿给它贴个标签儿,证明它勾兑问世的年份——初心!

祝《山花》永葆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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