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民
这病得瞧瞧了。水婶觉得再扛下去,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这样想了几天,水婶决定,上城瞧病。
还是在上个月,一个后半夜的鸡叫时分,水婶突然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不是鸡叫声把她吵醒的,是梦。梦里,水叔给她交待了很多事情,大洼里那块田,种了两年麦子,明年一定要倒换成洋芋,不换茬,庄稼不长。又交待,再有个把月柿子熟了,上树夹柿子危险。这年月柿子不值钱,一大把年纪了,不要逞那个能,由它去吧。哪一家的柿子不是小红灯笼似的挑在树梢,从秋里到深冬干瘪蔫巴着,鸟都懒得吃。还交待,觉着身子骨不舒服,可一定要当心,多顾惜自个身体。大体上,水婶能记往这三条。很长时间没梦到水叔了。这死鬼,贼精,咋就知道我这阵子心口疼。
再有,前几天水婶觉得很不舒服,吃不下饭,二儿媳半是关心半是警告说,不早早去医院瞧,小病扛成大病,不说家里腾不出人手侍候,单说躺病床上受那份罪,谁也替不了你。事后水婶想想,话糙理端。
病了,这事还真不想让人知道。水婶一贯的风格是,能解决的事自己解决。
天麻麻亮的时候,水婶找出一条晃得发白的化肥袋子,苫在竹篮里的干木耳上,挎了篮子,开门,出村。水婶想好了,拣了这么早的时辰,要是碰巧遇到村里人,就说是进城卖木耳去。水婶把竹籃放在脚边,在门口水泥路旁等班车。等了一会儿,水婶又多了一分警觉,朝村东走了二里多地,在村上灌溉井房那里,重新踏踏实实等那从邻村发来的班车。这样,水婶可以避开村里的人,当然也就避开了那些人的询问和关心。她们村里人进城,喜欢搭伴,他们一定会挨着坐在水婶旁边问水婶,你这阵子精神可不如以前呀,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你今儿是去瞧病的吧。那样,不好。不出三天,自己得病的事会在村里摇了铃,多难为情。进城瞧病,咋能让那么多人知道。
水婶运气好,今天并没有遇到熟识的人。说到底,要说运气好,还不如说水婶安排得妥贴。水婶当家,很有些年头了,水婶善于安排。水叔走得太早,三个娃娃还没长成人,水叔就自顾自去了。地里活水婶像男人一样去干,柴米油盐酱醋茶水婶得一分一分往回抠,三个孩子从上学到工作再到嫁娶,可不都是水婶安排下的。也说不好自己是苦命还是甜命,辛苦了这么些年,孩子们的日子总算有了清晰的眉目,要是因为自己的病,惊扰了孩子,水婶饶不了自己。
看起来哪里像个病人。水婶捏着医生开给的单子,一路小跑,噔噔噔上了四楼。水婶凑到跟前,小声央告做检查的小伙子,她家住乡下,六十里以外的水扬湾,路远,让她先做,家里的猪呀猫呀狗呀,都饿得嗷嗷叫呢。这么一说,小伙子对这个精明又干练的老婶子顿时有了好感,小伙子被逗笑了,点头默许她插队。心里有些小得意的水婶未及进到做胃镜的里间,却瞅见一张铺了蓝布的床上,躺着她村里的钱三毛。钱三毛噙着做检查的管子,正在一呕一呕地,脸扭曲着直哼哼。水婶吃了一惊,连忙退了回来。“不用怕,没那么夸张。”小伙子对水婶说。水婶一只手捂上了额头,另一只手捂住了脸,我见不得受疼,还是等一会儿再做吧。水婶的心思小伙子哪能猜得透。老远看着钱三毛走了,水婶忍住疼,边做检查,边把钱三毛这死鬼在心里又恨了一遍。
看完检查结果,医生对水婶独自来看病很不满意。医生说,这么大年纪了,咋不让儿女陪着来?
水婶红了脸,说出的话简直像是在做检讨。水婶委屈地说,大儿子要是知道了,得从江南赶回来。急了,按他的性子,飞回来也难说。二儿媳要是知道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担心死。最不能让看出破绽的是小女儿,那闺女性子直,知道我病了这么长时间不上医院,还不跟我闹命啊。
医生轻松地告诉水婶,吃五谷,得百病,病了就治,没有啥。只是胃炎,浅表性胃炎。
水婶说,浅的?那就是不要紧么。我得赶紧回家去。
医生笑了。说,那么急?得带点药回去吃。
水婶还是很担心:“我那小女儿,快到月里了,就坐这几天。要是让她知道我病了,你说,是我去照管她,还是她来伺候我?”
水婶把几盒药压在篮子底,肥嘟嘟的干木耳蓬松地遮盖在了上面。
出了医院,水婶脚步利落地向车站方向走去。篮子上遮盖着木耳的旧得发黄的化肥袋子,被水婶一把揭起,缠巴缠巴,扔进梧桐树下那只绿皮垃圾箱。
班车司机问,木耳没卖?
水婶笑吟吟说,卖不了留着,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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