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峰,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飞天》《西北军事文学》等。
一
崛山名刹给地藏王菩萨开光,邀我去摄像。我与这里的住持静谧法师相熟,去年曾找过他要在这里出家。可他没有答应我。这让我很失望。但我现在已经不想出家这件事了。我带了摄像机,骑车去了那座建在半崖壁的崛山寺庙。住持静谧法师告诉我,因为开光要等几个寺院的众僧前来,所以要花去两天时间,第一天聚齐人,第二天开光才能录像。但今天仍然可以录一些镜头。比如录大殿里的拜忏活动。刚好拜忏活动开始了,众僧们敲打念唱起来,我架起摄像机就摄录了起来。
崛山寺院傍崖而建,一边是深沟,一边是悬崖,崛山寺院的许多庙宇就建在悬崖下边的石壁边上。有的干脆就在石壁上凿一个窑洞。窑洞里就是殿堂,供奉着一尊尊佛像。只在一处比较宽阔的地方建了几间大房,作为住持、和尚与居士们的住处。一排排庙宇前边十多米远的地方,就是悬崖深沟,一眼望不到底,只听得沟底传来的叮叮咚咚的水声,听起来十分遥远。这就使这个寺庙平空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诡谲。
拜忏活动漫长而又琐碎,在几个僧人不断的敲打念唱声中,那些穿着和尚服装的居士们要每隔几分钟伸展身体在脚下的蒲团和垫子上匍匐跪拜,双手向上抵着嘴唇,口里念念有词,做出十分虔诚的样子。一个女居士悄悄告诉我,他们要跪拜一千多名佛。而且这些佛有姓有名。什么皈依佛,普光佛,普明佛,普净佛,药师佛等等。悠扬婉啭尾音拖得很长的佛乐声中夹杂着钟磬的敲打声在大殿里回响。我不时地转换拍摄的角度。不时地拉近或者推远镜头里的人物。一个小时后,拜忏活动告一段落。我关了摄像机,挎在肩上走出大殿,去前面不远处的崖畔转悠。
我对摄像这门营生并不感兴趣,甚至有点讨厌。可没有办法。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每每回到家里,看到父亲那紧紧地蹙在一起的眉头,我的心里就发毛。我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他为了供我上大学,四年时间共花了六万多元。那都是他借下的外债,原指望我毕业参加工作后能把投资挣回来。没有想到投资出去的资金到现在没有着落。父亲后悔地说,早知道事情是这样,他就不供我上大学,出外打工都比上大学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想办法挣钱,养家糊口,替父亲还债。在外边折腾了四五年之后,我一事无成。一度时期,我想到出家。但我并不想真正遁入空门,而是从网上看到,现在的和尚有的驾着豪车,有的包养着情妇,比红尘中的凡人过得还舒坦,我就觉得现在的和尚也与市场接轨了。我的心动了。但跑了几个寺庙之后却没有一家寺庙愿意接收我。这也包括崛山寺庙。我真是伤心透了:一个人连出家的营生也搞不定,你说他有多么无能?父亲的一个朋友是搞婚庆的,父亲给他说了,那人就赊给我一台旧的摄像机,让我去干摄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这营生,能不能赚下钱替父亲还债。但我别无选择。
在我身旁响起了扫帚刷刷的扫地声,是一个瘦瘦的年龄五十岁左右的和尚在打扫卫生。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来。而瘦和尚在看了我一眼后也怔了一下,可很快地又打扫起来。
一个深眼窝和尚路过这里,停下脚步对扫地的和尚说:“舍身崖边不要打扫了。”我后来知道他叫能行,是寺庙里除过静谧外第二把手。
扫地的和尚看了一眼能行,说道;“师叔,我怕有人从这里掉下去。所以……”他们的年龄应该不相上下,扫地的和尚这样叫他,让我费解。
能行拉下了脸子:“知道因果报应吗?能掉下去那就说明有掉下去的因果。再说了,掉下去不掉下去,与你有啥关系?”
能行说完走了。扫地的和尚目光呆呆地盯着能行远去的背影。
寺院里的香客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来人在寺院里转悠,布施,上香,许愿,磕头。我把摄像机对准了前面的舍身崖,那里下面是绝壁,有一株松树歪歪斜斜地从悬崖上斜逸出来在半空中抖着身子,山风吹来,发出呜呜的呼啸声,让人心悸。
一个穿红上衣、黑裙子的姑娘神情落寞地走了过来。姑娘面容悲痛、忧伤、绝望,慢慢地向舍身崖走去。我大吃一惊,刚要喊什么时,却见扫地的和尚猛地扔了扫帚,悄悄地尾随在她的身后。我下意识地打开了摄像机的视频按钮,把镜头对准了前面的和尚与姑娘。我感觉自己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胸膛波浪般起伏。
红衣黑裙姑娘走到舍身崖边,探着身子向下窥望,身子似乎摇晃着。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和尚忽然猛地向前急走几步,说了一句什么,姑娘猛地转过身子,看见身后的和尚,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和尚向前伸出一只手,说道:“姑娘,这里危险,你不能在这里逗留。”姑娘怒道:“这里不是舍身崖么?妙善公主不是从这里跳下去得道成仙的么?”和尚急道:“姑娘,那仅仅是传说。”
姑娘忽然伸开双臂,叫道:“我告诉你,本姑娘在舍身崖跳下去是铁定了的!本姑娘就是要在这里走进传说。”
姑娘说完这话忽然转身向前移动了几步。现在,姑娘已经站在舍身崖的边缘上。从沟底刮上来的山风忽然大了,呜呜地响。姑娘的红上衣被风吹得卷了起来。我看不到姑娘的面孔。我想她此刻的心情一定是决绝的。姑娘的声音忽然坚决地传了过来:“和尚,走开,别管我的事。我就在此了却残生。我不是要成佛。我是要告别尘世!”
和尚的脚步还是向前快速地移动着。就在姑娘纵身向下一跃的时候,和尚一个猴跃腾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了姑娘;但为时已晚,姑娘的身子在这时候也已经腾空,和尚随着姑娘一同跌下了深渊。
我的心一沉,提起摄像机跑到悬崖边,只见在那棵松树上,和尚与姑娘双双架在那里。我忘命地大喊:“救人呀!救人呀!”很快地来了一群人,有人拿来了绳索,顺着悬崖壁放下去,姑娘抓住了繩索,被悬崖上面的人拉了上去。但就在人们要把松树上的和尚拉上来时,那棵松树忽然动了一下,刷啦刷啦地响着,向下垮去。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和尚与松树一起掉入深不见底的深沟。
二
我是抱着摄像机跟着众人绕了三四里路才下到沟底的。这时候和尚已经躺在沟底的乱石堆里,昏死过去,身边有一滩鲜红的血液。与他躺在一起的还有那棵松树,就因为有松树的遮挡,和尚才没有摔死。我拍摄了和尚与松树躺在一起的视频。
住持静谧法师派人把和尚送进了县医院治疗。
第二天,我在惴惴不安中摄完了地藏王菩萨的开光仪式。之后,静谧法师让我去医院看一下和尚,顺便给医院再交些住院费。静谧问我和尚的行为是不是舍己救人,见义勇为。我说应当是的。
我骑车来到县医院。和尚还在昏迷中没有清醒过来。我问主治大夫和尚有没有危险。大夫说和尚幸虧有那棵松树垫衬,才捡了一条命。但重度脑震荡、身体骨节多处骨折还是有的,而且内脏脏器损伤也十分严重。大夫问我是和尚的什么人。我说与和尚没有任何关系。我说了我在崛山寺院摄像的事,大夫说,他跟下不能离人。而寺庙里又没有来人。你得给寺庙住持说,让他派人来管护生命垂危的和尚。我给静谧法师打了电话,没有想到静谧法师让我在医院里照料一下和尚。他说:“和尚叫侯学仁,是驿马镇驿马村人。四五年前从深圳回来在崛山寺出了家。听说他老家驿马村还有妻子与儿子,还有一个哥哥。当然妻子与他早离了婚,另外嫁了人。你可以找一下他的哥哥,给说一下。如果方便,也可以告诉一下他的前妻。至于住院费用,寺庙里可以预付一些。但时间长了可能就有问题。”我答应了住持静谧法师的请求。
其实我就是驿马村人。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他时觉得面熟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曾经说过侯学仁的事。说是二十多年前,侯学仁去深圳打工,在那里与一个富婆好上了,不顾家里父母反对和已经怀孕的邓娜娜离了婚。村里人骂侯学仁是白眼狼,陈世美,但又羡慕侯学仁从此告别贫困,成了富翁。侯学仁一次性给邓娜娜补偿款8万元。而那时的8万相当于现在的80万。就是侯学仁的哥哥侯学成建房时,侯学仁从深圳一次汇了2万元给哥哥。村里人议论说,侯学仁是全村最富的人了。但侯学仁为什么从深圳回来又在崛山寺院出了家,内中的详情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当然了,也怪我这些年在外面闯荡,对村里的事所知就少了。
我把医院里的事安排了一下,骑车赶回家。我先向父亲说了侯学仁在崛山寺舍身崖摔伤一事。我说住持让我给他家说一下,看能不能来人照顾一下他的生活。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可能有点难。侯学仁的哥哥是一个教师,现在退休在家,成天一个人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不过你得给说说。”我找上门去,侯学仁的哥哥在自家大门前,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石头堆在一起形成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人像或者佛像。我向他说了侯学仁摔成重伤的事。侯学成听了半天也没有吭声。
“有单位的人,崛山寺庙是他的家,你给崛山寺庙住持说去。”后来他起身对我说道。
“住持知道这事。寺庙的住持让我告诉你。”我说,“学仁叔伤得很严重。”
这时候,住在侯学成对面的侯学仁的前妻双手端着一盆脏水出来,她颠着碎步把脏水泼在西边不远处的公路上,转身向回走去。侯学成对我低声说:“你给她说一下吧。”
我愣了一下,可还是走向侯学仁的前妻,向她说了侯学仁在崛山寺庙里从舍身崖上掉下来摔成重伤的事。我末了说:“寺庙里的住持希望你们能看望一下他。他现在还在县医院昏迷不醒。”
邓娜娜听了愣住了,嘴唇哆嗦着说:“跳舍身崖?他是不是学妙善公主,要成佛成仙?”
我说:“哪里的话。有一个姑娘轻生,他扑过去救人,没有想到姑娘被救下了,他却掉下深沟。”
邓娜娜呃了一声。“怕未必吧?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姑娘,奋不顾身想追人家,没有想到狗肉没有吃上,连本也折了?”邓娜娜的嘴边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刀子一样直往人的心里扎。
我忽然火了:“我给你们说了,你们爱去不爱去!”
邓娜娜说:“你们应当找那个姑娘。她现在是伺候侯学仁的最好人选。”
我瞪了一眼邓娜娜,把过去对她的那一丝同情一古脑儿扔掉了。
我向侯学成说过之后,他倒是去医院看望了一下弟弟。但此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我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关系不好。侯学仁二三十年前也是教师,而且是一个出色的教师。可他却在教学中把一个学生打成了重伤,后来被判了五年徒刑,教师工作也丢弃了。出狱后他与邓娜娜结了婚。再后来他走了深圳。然后是与邓娜娜离婚,与深圳一个富婆结婚。又过了二十多年后,他回到崛山寺庙里出了家。听村里人说,侯学成如果没有弟弟的影响,很可能会在仕途上晋升。但因为出了这么一个弟弟,他的仕途泡汤了。他因此对弟弟在心里充满了憎恨。现在侯学仁重伤住院,他看了他一次,也算是对得起这个弟弟了。但我却觉得他有点残忍。但与邓娜娜一次也没有去医院看望前夫相比来说,他还算是仁慈的了。
三
回到医院后,我向崛山寺庙静谧法师电话汇报了情况。静谧法师连声说善哉善哉,要我在医院辛苦一下。静谧法师说:“李一川,你要出家,我过去没有答应你。今天我在电话里答应你,等你归来,我给你剃度。就是现在没有剃度,你已经是崛山寺庙里的僧人了。现在对你来说,正是一个考验的极好机会,我想你不会错过这个考验的机会的。阿弥陀佛!”静谧法师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说:“师父我不会看错人。你是一个有悟性的人,崛山寺庙里我之后你将是下一个住持。”
静谧把话说到这份上,你说我能无动于衷吗?我的心里显然受到强烈的震动。那一忽儿,我真想马上去为静谧法师赴汤蹈火。但当我静下心来时,却打了一个冷颤:这么一个大活人躺在医院里,每天要花巨额的住院费,崛山寺庙里平时香客就稀少,布施也少,能供得起侯学仁的住院费吗?况且他又没有农合报销。而且现在的医院,有哪一家张开的不是虎狼之口啊?想到这里,我向静谧法师说,我们向医院交的住院费只够三天的,三天后就又要交钱。静谧法师犹豫了一下说:“这么花钱啊?”我说:“医院就是吃钱呢。”静谧法师说:“一川,我再想些办法,你也想些办法。争取能把侯学仁的住院费解决了。”我说:“师父,你交际广,认识的人多……”静谧法师说:“我知道了。”
在伺候侯学仁的当儿,我抽空儿把摄像机里的视频与图片拷在笔记本电脑里。我顾不得看地藏王菩萨开光的视频,却一连几十分钟盯着侯学仁飞身救人的那个视频。我应当承认,侯学仁飞扑出去的那个动作飘逸、夸张、流畅,极富美感,就像一只猎豹耸身一跃而起,浑身充满了流线形。我承认,那是我这一二年录的最好的视频。我不知道一个年过五十的人如何能做出这么好的动作?我又看架在半崖松树上的侯学仁向下坠落的视频。侯学仁向上望人的目光一点儿也不惊悸,相反倒是镇静,平和,淡然,安祥,从容不迫。难道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在一天坠入万丈深渊?难道他真的要从舍身崖上跃下从此成佛成仙?
大大的疑窦塞满了我的脑子。
还有红衣姑娘的身影。她美丽、年轻、面如满月、身材苗条、乌发飘逸,在被人抓着绳子向上救时眼神里充满了求生的渴望。
我忽然想知道红衣姑娘现在何处。我向静谧法师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被侯学仁救下的红衣姑娘现在何处。静谧法师沉吟地说:“寺庙里现在没有这个人,你找她有事?”我说:“按照人之常情,她应当出来表示一下自己的谢意。可她到现在不见人影。这不符合常情。”静谧法师说:“我佛慈悲为怀,宽宏大量。”
我与红衣姑娘素昧平生。我怎么找红衣姑娘呢?去哪儿找红衣姑娘呢?
大概是静谧法师作了工作的缘故,有一些在家修行的居士来医院看望侯学仁,走时掏出多少不一的钞票交在我手里。我在本子上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与金额。我多么希望邓娜娜能来看望侯学仁。我又多么希望侯学成在医院里照顾一下自己的弟弟。但侯学成只来了一次就再也没有闪面。而邓娜娜一次也没有来。我一天向在省城打工的邓宝宝打电话说了他父亲住院一事,希望他能看一下他的父亲,没有想到邓宝宝却说:“李一川,我没有父亲。我与孙猴子一样,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我说:“你胡说,你不看以后会后悔的,毕竟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是谁也否认不了改变不了的,你不来只能说明你无情。”邓宝宝说:“你有情你给他当儿子去行了吧?我拦你了吗?不是说和尚无儿孝子多吗?你操的哪门子心啊?”
我以前与邓宝宝在一个企业打过几个月时间的工。邓宝宝有一个坏毛病,走到哪里偷到哪里。如果在一个单位还没有被辞退,那只能说明他的盗窃行为还没有被人发现。我在下面多次劝他痛改前非。可他却说:“我管不住这双手,不偷点东西它就发痒。没有办法。”我怕受到牵连,就及早地从那个单位辞了职。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帮侯学仁翻翻身,擦擦澡,喂喂饭,看着输液。一周后,侯学仁醒了过来,但全身不能动,一动就疼得叫唤。我问医生他的伤情,医生说,侯学仁的内脏多处受伤,大脑受伤,虽然现在无生命危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器管衰竭,那就不好说了。我问医生现在能不能转到省城的医院去看。医生说不必了,我们与省城的专家进行远程会诊,专家建议不要转院。在侯学仁伤情稳定的时候,我与他拉话。侯学仁有气无力地说:“一川,没有想到把你拖累了。”我说:“快别这样说了,你用生命救人。我现在伺候一下你,也是应该的。”
我告诉他,在他昏睡的时候,他的哥哥来看望过他。
侯学仁说:“你还给谁说过我的伤病?”
我说:“我回家给你哥说时,碰上邓娜娜,我也给她说了。”
侯学仁眼睛一亮:“她来了吗?”
我說:“她没有来。”
侯学仁眼里的那点可怜的光焰一下子熄灭了。他叹了一口气。
“你给邓宝宝说了吗?”侯学仁又说。
我说:“说了,他说他没有爸爸。他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侯学仁说道:“我能想到他会这样说。我不怪他。”
我说:“你觉得还需要给什么人说说你的伤情吗?”
侯学仁想了想,说道:“给深圳的钱爱爱说说。”
我说:“就是你后来的妻子吗?”
侯学仁说:“是的。”
我说:“你们已经离婚了?”
侯学仁说:“是离婚了。可我们毕竟夫妻一场。”侯学仁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算了吧,以后再说吧。”
我说:“我听你的。”
四
三天后,侯学仁的住院费花光了。我赶紧给静谧法师打电话。我说如果再不交钱,医院就要停药了。静谧法师却说侯学仁与崛山寺庙没有关系,他的住院费用寺庙里不会再支付的。我急了:“静谧法师,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明明……”静谧法师打断了我的话:“对于侯学仁这类六根不净的人,崛山寺庙再也不会管的。”我说:“可他明明在你们这里出了家的呀!你不是答应也让我出家吗?”静谧法师说:“自从侯学仁跳下舍身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崛山寺庙里的人了。”我恼羞成怒:“如果你们这样对待侯学仁,我也不会在你们那里出家的。太伤人心了。”静谧法师说:“请便。”
我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了。崛山寺庙里不管,他的儿子不管,他的哥哥不管,他的前妻也不管,那么现在只有我管他了。我没有想到录了一次像竟然录下了麻烦事。我想到了逃离,可我又觉得这时候如果逃离,那无异于禽兽。医院里又催款了,没有办法,我只得拿出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存下的五千元交了住院费。我向侯学仁说了静谧法师不承认他是崛山寺庙的和尚,把他推出门外,再不管他了。侯学仁苦笑了一下,眼角有泪水滚落下来。我说,要不向深圳他的前妻打一个电话,说说他住院的事情。侯学仁想了想,告诉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打了过去,问清了对方就是钱爱爱后,我说了侯学仁的情况。钱爱爱在电话里说:“别跟我说这事,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我说:“但你们曾经是夫妻这对吧?他现在生命垂危,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钱爱爱凶巴巴地说:“就是他现在死了,与老娘也没有关系。”
我犯愁了。我大学业毕业后没有挣下多少钱,仅有的五千元我现在替他支付了住院费,后续我上哪里弄钱给他治伤呢?侯学仁大概看出了我的难处,忽然说:“李一川,要不我不治了吧,再治也治不好。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内脏成了碎片儿,我的全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痛,也许我可能很快就解脱了。活着真累呀!”
我劝他放宽心。说只要有我在,就会给他把伤病治疗下去。但背过他,我的泪水却在汩汩地流淌。我一个手无寸权、身无分文的年轻人,有什么办法帮助一个身陷绝境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但我明白,我的处境堪忧。
病房里住进了一个患尿毒症的病人,病人的家属一进来护士就向他们催款。患者的家属说他们已经在网上发布了求救信息,很快就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的。我心里一动。打开电脑,把侯学仁飞身一跃舍身救人、与松树同时从悬崖绝壁坠落的视频剪辑了,又从中截了几幅图片,现拍了几张住院的照片,配发了一段文字,发在网上。我在图片旁边这样写道:出家人舍身崖飞身营救轻生者命悬一线,被救者红衣姑娘你现在何处?我们恳请社会各界有识之士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战胜伤病。同时我们也呼吁红衣姑娘站出来向救人者表示一下感谢,不要让英雄流血再流泪。最后,我留了受捐的咨询电话号码、银行卡号、微信等。
文章与视频、图片一上网,一石激起千层浪,点击率直线上升。跟帖的络绎不绝。网民们纷纷向侯学仁表示敬意,而对红衣姑娘则是骂声讥讽声一片。而我的手机也一下子成了热线,问侯学仁现在状况的,问住院费需要多少钱的,问侯学仁在什么地方住院的。还有好心人建议尽快给英雄转院治疗,更有人问红衣姑娘看望没看望英雄。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捐助者的资金如同山涧之水滔滔不绝地流进了我留在网上的银行卡号。而前来医院看望侯学仁的人员日渐多起来,医院住院部赶集一样热闹。几乎每一个看望者来了都要捐款。于是我一边收款,一边把捐助者的名字与金额一一写在本子上。但是捐助者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医院院长见状给我派了一个财务科的会计人员处理捐款事宜。
五
就在侯学仁救人事迹上网的第二天,红衣姑娘与一个矮胖子年轻人一起来了。矮胖子一脸横肉,一进来就凶巴巴地对我说:“你把我媳妇的视频传到网上去的?”我打开了摄像机,对着进门的红衣姑娘说:“你终于来了。”我指着躺在床上的侯学仁说,“他一连昏睡了一个礼拜时间,他在昏睡中还不时地念叨你的安危。”红衣姑娘脸红了,嘴唇哆嗦着,慢慢地走向了侯学仁,忽然就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抬起头时满脸泪水纵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矮胖子厌烦地瞪了一眼红衣姑娘,转过脸去不看她。
我掏出面巾纸递给红衣姑娘,红衣姑娘接过揩了揩了眼泪,对我说:“他不要紧吧?”我说:“医生还正在检查。”我不想当着侯学仁的面说出他的伤病非常危险。红衣姑娘又哭了,说:“都怪我。是我不好。”我看到侯学仁的眼角边涌出一丝笑意,看着红衣姑娘。我对红衣姑娘说:“他看到你好好的,心里非常高兴。”矮胖子插上说:“我们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我们也想请你把网上的她的视频与照片撤了,作为报答,我们可以捐出一部分钱。”
我说:“网上的东西撤不了,因为网民不答应。因为一旦撤了,后续的捐助工作可能会半途而废,而侯学仁需要海量的资金治疗伤病。你能保证他的后续治疗费用吗?你如果保证不了,就不要干涉我们的工作。”
矮胖子的眼睛瞪了一下,想发作,可看了一眼红衣姑娘,又打住了。“如果不撤视频,她的名誉会受到侵害。”
“我们可以把你们前来探望英雄的视频传到网上,让人们知道被救者并非良知泯灭,而是主动前来感恩,捐款。行不行?”
矮胖子与红衣姑娘咬了一下耳朵,红衣姑娘说:“好吧。但你得在网上替我多说几句好话。要不,我非被人们骂死不可。”
矮胖子掏出500元捐了,我在本子上記下了他的名字与金额。
我把姑娘叫到一边,对她说:“姑娘,你现在心情该好了吧?不会再走极端了吧?”
姑娘抬起目光看着我,脸红了,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轻生了?对吧?”
我说:“我不但想知道,就是那个救你的英雄也想知道。”
姑娘偷看了一眼矮胖子,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大学业毕业后回家创业建养鸡场,没有资金,就向那个矮胖子贷了10万元高利贷,结果鸡发生瘟疫全死了,我亏损了,没法还钱,矮胖子逼我还款,说在一周之内还不上就要我嫁给他抵债,否则就把我告上法庭。我求告无门,绝望了,就来到这舍身崖轻生,结果……”
我说:“那你现在如何了?钱还了吗?”
姑娘流泪说:“我被人救起后想通了:嫁给谁不是嫁?也可能我就是这样的命,我决定嫁给这个我根本就不爱的人。”
我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胸口那里堵得慌。而医院的气息越发让我感到窒息。
他们走后,我把这段捐款的视频传到前面那个视频的后面。我在后面附言道:被英雄搭救下的红衣姑娘前来医院感恩并捐款,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已经走出人生的阴影,她祈祷英雄早日康复。
红衣姑娘与矮胖子走后,县委宣传部来了一名干事采访侯学仁。我向他详细讲了侯学仁是如何营救轻生的红衣姑娘的。之后,县电视台、市报社的记者也赶来采访。我知道这是网上信息发酵的缘故。
几天后,电视上报导了侯学仁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同时,报纸上也登出了英雄侯学仁舍己救人的文章。
当然,由于我一直守侯在侯学仁身边伺候他,记者在报道他时,也顺便介绍了我,正是由于我拍摄的视频,才让社会知道了这位英雄的感人事迹。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一名时代英雄。云云。还有记者为我发牢骚说,可就是这样一位品学兼优的好青年,在大学毕业四五年后,竟然没有找不下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也不知道现在的招聘单位看中的都是什么。
我有点汗颜。
六
这天晚上,我在忙碌了一整天后静下心来算账。我吃了一惊:光这本子上记载的捐款数字就达21万元。这些钱我存在临时开办的一张银行卡里,侯学仁的住院费就由这张卡支付。我又打开了网银,也就是我留在网上的那张卡,我呆住了,485万元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今年28岁,什么时候接触过么多的钱?500万。不,506万。我当然明白这不是我的钱,这是网民为侯学仁捐下治伤病的钱。但我同样也是万分激动,因为这些钱握在我手里。
我忽然感到害怕,会不会有人说我利用英雄的名义骗取钱财?会不会有人说我把钱存在自己名下是为了达到鲸吞的罪恶目的?
我赶忙把会计叫来,向她汇报了侯学仁收到的捐款数量。女会计听了脸色白了,青了,黄了,嘴唇哆嗦地说:“这该不是天方夜谭么?”
我说:“这是真实的事实。”
女会计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请你作证。我只是负责筹集款子,负责给侯学仁看病。”
女会计说:“要不把钱交到医院如何?”
我说:“这不妥吧。这钱的所有者应当是侯学仁,不是我,也不是你,更不是医院。”
女会计说:“其实侯学仁现在朝不保夕,这钱还不是你的。你要是害怕受牵连,我们二人分了如何?你拿60%。我拿40%。只要我们谁也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我沉吟着说:“这不失是一条妙计,但我做不出来。”
女会计说:“要是让慈善协会知道了,会没收了的。到时我们一分钱也得不到。”
我说:“我倒觉得现在要做的事是在网上公开收到的捐款数量,告诉网民们,不要再捐了,现在侯学仁疗病的钱已经够了。”
女会计默默地看着我。“你脑子没毛病吧?”
我没有再理女会计。在网上公开了捐款数量,告诉网民们,从即日起不再接收捐款,英雄侯学仁治疗伤病的钱已经够了。我向广大网友和捐款者表示感谢。我又告诉大家,我会把侯学仁治疗的每一笔费用和捐款的每一笔支出向社会公布,做到透明、公正,接受社会的监督。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境界最高尚、思想最伟大的人物。
我向侯学仁说了收到捐款的数量。侯学仁听了眼角有泪水滚落下来。“一川,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最好的人。这些款子可能用不完,我也不要其中一分钱。我知道自己的伤病是啥样子,余下的钱你不要给任何人,你全部拿了去。我知道你没有工作,你可以用它做点生意,也算作我对你的一点报答。”侯学仁喘着气说,“一川,我可能不久于人世,我死后你把我火化了,骨灰埋在舍身崖上。”
眼泪在我眼里流淌。“学仁叔,不要悲观,你会好的。但这钱我一分也不能拿,你再考虑一下看该怎么花。你是这笔款子的主人。”
侯学仁沉吟了一下,眼珠子转动着寻找什么。
我问道:“你要什么?”
侯学仁说:“你找一张纸。”
我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放在他枕巾旁边。
七
第二天天未明,我的手機就响了。是静谧法师打来的电话。我说:“师父有事吗?”静谧法师在电话里说:“一川,是这样的。”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能想像出他窘迫、尴尬的样子,“上次我说侯学仁不是崛山寺庙里和尚一事,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我一时的激愤之言。我其实是觉得侯学仁有点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他是崛山寺修行最好的出家人,怎么能那样草菅自己的身体呢?我不否认他营救别人,但你总不能把自己不当一回事吧。一川,你说要是侯学仁出了事,我怎么向崛山寺里的众僧交待?”
静谧法师这样说让我一下子十分感动,这就是高僧,这就是度化人的高僧。世界上这些人如果多了,那普通大众会是多么的荣幸啊!但我又奇怪静谧法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一下子改变态度呢?莫不是我在网上公布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接下来会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是看中了侯学仁的捐款呢?
这样想的时候,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静谧法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一川,我一会儿准备来医院看看侯学仁。有些事我要当面与你说一下,你在医院等着我。”
我刚放下电话,邓娜娜与邓宝宝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邓娜娜忽然拉住邓宝宝,厉声喝道:“跪下,给你爸磕头,不孝之子,你爸病了这么长时间了竟然到现在才来看望他。太不象话了,一川你说是不是?”
邓宝宝跪下给侯学仁磕头,咚咚地响。
侯学仁紧紧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扶起了邓宝宝。
“你们能看学仁大叔,我很高兴。”我说,心里却一阵难过。
邓娜娜看着我,说道:“一川,从今天起,医院里照看病人的事我与宝宝包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她忽然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如果学仁同意,我准备与学仁复婚。宝宝不能没有爸爸。”
“那你现在的男人怎么办?”我说。
“让他滚蛋就行了,我们之间也没有感情。”邓娜娜说。
我望着邓娜娜,竟一时找不话说。我的样子一定很傻。
邓娜娜忽然靠近我悄声说:“网民捐的款子现在在谁手里?”
我的脑子哗一下亮堂了,原来他们是奔着捐款来的。
“在我的卡上存着。”我说,“你有啥想法?”
邓娜娜眼睁睁地盯着我说:“我的意思是把这款子转到宝宝名下,毕竟他是学仁的亲生儿子。他把这钱拿上最合适,免得对你影响不好。”
我说:“这事你得给学仁说。我只是保管,没有权力处理这款子。”
邓娜娜的眼珠子转动着。“我给他说,你也给他说说,这事这么办最好。”
但邓娜娜却没有给侯学仁说,而是让邓宝宝给老子说。邓宝宝嗫嚅地对侯学仁说:“爸,给你捐的款子是不是可以由我保管?”
但侯学仁却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邓娜娜厉声说:“宝宝,跪下!给你爸好好说,求他!”
邓宝宝委屈地看着母亲,“妈……”
邓娜娜猛一把把邓宝宝拉跪下:“好好给你爸说。他可是你的亲爸。”
邓宝宝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爸!你就高抬贵手把捐款交给我保管,儿子向你保证,一定要好好地给你看病,绝不乱花一分钱,儿子说到做到。”
侯学仁不表态,邓娜娜无计可施,神情焦燥地在病房里走动。
这时候,静谧法师来了。
八
与静谧法师一同来的还有庙里的二师叔能行。能行是静谧法师的左臂右膀,如果静谧法师外出,能行师叔就在庙里主持工作,迎来送往。能行师叔有一个好嗓子,能念一口悦耳动听、声音浑厚的佛经,常常被山外的居士请下山诵经念佛做法事,很受青睐。静谧法师一进病房就快步走近病榻,站在侯学仁跟前,双手合十,微启嘴唇,口里念念有词,如果细听,会听到是六字大明咒。侯学仁这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静谧法师,说道:“师父,你来了。我坐不起,失礼了。”静谧法师脸一红,用一只手按在侯学仁的肩头上,说道:“不要动,你现在要静养。你是人民的英雄,你为我们寺庙争了光,为佛教争了光。你的救人是大善。”侯学仁淡然地说:“佛家讲没有分别心,不分善恶。我做的仅仅是一件小小的事情,无所谓光不光善不善的。”静谧法师说:“说得好!说得好!佛家不讲是非曲直,佛家讲究无我顿悟。你真正做到了无我。”
静谧法师说了后退到一边去了,能行师叔走过来紧紧地抓住侯学仁的手,说道:“学仁,师父今天来是要告诉你,社会上网民对你的捐款,不仅仅是给你的捐款,也是给崛山寺庙的捐款,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侯学仁看着能行,说:“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那笔受捐的款子也是寺庙的,对吗?”
能行点了点头:“就这意思。你是明白人,一点就透。”
侯学仁说:“你这话说得晚了。昨天晚上李一川在网上公布了受捐情况,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款子是给我看伤病的,不是寺庙的。而且这钱我也根本花不完,但我也不能拿去。”
能行不解地说:“你不能拿谁拿?”
侯学仁用手指了指我:“你问他,他知道。”
能行把目光转向了我。“你知道这款子最后谁可以拿?”
我说:“这款子最后能拿的人是捐款者。也就是说,如果治疗伤病没有花完,最后我会把款子退还捐助者的。”
能行黑着脸说:“你把事办反了。捐助者一旦捐了款子,是不会收回的。”
我说:“现在说这事还是有点太早,侯学仁的伤病现在还没有好,等好了以后再说吧。”
能行说:“可你觉得款子放在你这里合适吗?”
我说:“合适。我每天在网上公布支出情况,接受群众监督。如果一旦不公布了,网民会不答应的。”
静谧法师插上说:“一川,庙里现在想打水泥地坪,想把引水管道修复一下,再者把上山的台阶找石头铺一下。可你知道咱们庙里香客少,布施少,缺钱搞建设。你现在手里有一笔资金,可否给庙里先垫付一些,让把眼前的几项工程搞了,最后我们再给你把钱还了。”
我正想回答时,有一个黑黑胖胖的女人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她一进来就大喊大叫:“侯学仁!侯学仁,你在哪里?”
侯学仁只看了她一眼,就赶紧转过了目光,闭上了眼睛。
静谧法师看见一时达不到目的,与能行交流了一下目光,气哼哼地走了。
邓娜娜与邓宝宝也气哼哼地走了
九
黑黑胖胖的女人看见了躺在病榻上的侯学仁,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声泪俱下地喊道:“学仁!学仁!是你吗?你该不会有危险吧?”
侯学仁忽然喊起疼来,黑黑胖胖的女人这才抬起身子,掏出面巾纸给侯学仁在脸上轻轻擦着,十分疼惜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侯学仁说过他在深圳的妻子,说她是他平生见到的最难看的女人。说他在她的企业打工时,她孀居,一天半夜她叫他去的卧室。他去了,她裸体躺在床上,忽然大喊他要强奸她,他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则说,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与她结婚,婚后给他10%的股份;一条是进监狱。他已经进过一次监狱,不想再二进宫,就流泪答应了。后来他回家与邓娜娜办了离婚手续,与她过在一起。婚后他才知道,她娶他纯粹是把他当性工具使唤,开初她答应给他企业10%的股权,但等到十七八年后,企业的掌舵人成了她的儿子,而这时候他也老了。她对他厌倦了,提出要与他离婚。他同意了,要自己的股权,却被她的儿子痛打了一顿。从此他有家不能回,在社会上四处流浪。几年后,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回到老家,进崛山寺庙里出了家。我看见侯学仁的眼窝里有浑浊的泪珠滚落下来。
黑黑胖胖的女人要掏纸巾擦拭时,侯学仁却转过了脑袋。
我说:“你是从深圳来的吧?”
黑黑胖胖的女人的粗黑的眉毛竖了起来,“你认识我?”她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
“你叫钱爱爱。”
“你连我的名字也知道!”
“侯学仁在我跟前说起过你。”
“哦,他说我的坏话了?”
“他夸你,夸你漂亮,善良,待人心底好,让他一年四处旅游,以天为床,以地为被,还给他许多股份分红,对不对?”
黑黑胖胖的女人脸红了,可很快她又恢复了镇静。“我也做得很不够,哎,你是学仁的朋友吗?这次学仁患病了,多亏你出手相救,你真是观世音菩萨在世啊!”
这个女人的脸皮真厚。
“你来有事吗?”我问。
“学仁病了,也成了英雄,我当然得来看望他一下,毕竟我们是夫妻嘛。”黑黑胖胖的女人说,看着我的脸色。
“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没有。我怎么能做出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来?!”
我看着侯学仁。
侯学仁忽然指指天,又指指地。
我说:“钱爱爱,你如果没有事,请你离开,病人需要休息。”
钱爱爱说:“好吧,我把此行的目的说说。侯学仁,听说你因祸得福,现在有500万资金了。咱们的企业今年亏损了,我想借你300万元,帮助企业起死回生。你该不会回绝吧?”
侯學仁看着我,摇摇头。
我说:“别说300万元,就是3分钱,也不能从这里拿走。这钱是网民捐的,所有权归全体网民。你如果能说服5436名捐款者同意,所有的钱你可以全部拿走,我连半个屁也不放。”
钱爱爱说:“这钱现在是侯学仁的,不是网民的,所有权是侯学仁的,我也有份。”
钱爱爱看到在这里捞不到油水,坐车走了,临走留下话说,如果我把侯学仁的捐助款子吞了,她绝不会坐视不管的。她一定要让我进监狱。
这几拨子人走后,县委宣传部与县文化局的几位负责人也来了,他们打问了一下捐款的情况,告诉我说,对那笔款子的使用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随便乱花,更不能装进自己的腰包。宣传部那个黄眼仁官员问我在侯学仁治病结束之后如何处理这笔余款?我说现在尚没有考虑这么多。黄眼仁官员说:“捐款如果使用不当,或者超范围了,这就会给英雄脸上抹黑。所以对这件事的把握一定要严格,一定要出以公心。”
我说:“要不你们县委宣传部管上如何?”
黄眼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是真心话?”
我说:“当然是真心,我今天不到半天已经接待了不下四五拨打这笔款子主意的人。”
我看到黄眼仁的脸子红了,便又赶忙说:“当然你们掌管意识形态的不在此列。”
黄眼仁看了我一眼,说:“我把你的意见给部里说说。”
十
翌日,能行带着一把刀子来到医院,说是代表静谧法师给我剃度,同意我出家当和尚。我犹豫不决。能行不管三七二十一,端了盆子接了热水就给我弄湿头发,看到头发湿了软了,就把我的脑袋压在他腿上,不管不顾地剃起头来。护士进来叫了起来:“这里是医院,不是寺庙。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但护士说时能行已经剃完了,能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的脑袋光秃秃的如同一个巨大的电灯泡。
我神色木然,就像一个被人施了定身法的人,完全是身不由己。
能行说:“知道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道。请你明示。”
能行说:“阿弥陀佛就是一无所有的意思。”
我恍然。
能行说:“把银行卡拿出来吧,这是师父的意思。剃度了,你的一切就交给寺庙了,无我之境才是最高境界。你想啊,一个人无我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要钱财干什么?”
原来如此。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我想骂人,但我却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答复能行时,县公安局刑警队两个刑警来了,在问清了李一川是我后,把我带到院长的办公室问话。院长走了出去,站在外面偷听。
那个四方脸刑警說:“听说你手头有一笔给侯学仁看病治伤的巨款?”
我说:“不是巨款,巨款是千万以上,我手里只有500万。”
另一个细眼睛刑警说:“听说你把此款据为己有了?”
我说:“可以这样说,因为此款在我的名下。”
四方脸刑警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这你要问侯学仁,他才是这款的主人,因为他是受捐者,我只不过是组织实施者,这款与我无关。”
细眼睛说:“你刚刚明明说把此款据为己有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认账了?”
我说:“据为己有是你说的,我没有说。”
四方脸说:“有人控告你贪污受捐款。”
我说:“控告我的人想独吞此款,目的没有达到,就乱咬我。”
细眼睛说:“根据群众举报,我们公安机关有权冻结此款。”
我说:“那是你们的权力。不过我要告诉你们,如果此款冻结了,英雄侯学仁的治疗受到影响,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一定是我的不卑不亢与镇静沉着让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就走了,走时叮嘱我要好好地照顾英雄和尚。
我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回到病房,能行已经走了。侯学仁说:“以前你想出家当和尚,当不了,自从你兜里有钱后,一路绿灯。”
我抚摸我的光头,怅然若失地说:“我真的成了和尚?”
侯学仁说:“一点儿不假。”
我说:“我像在做梦。”
侯学仁说:“我们都在梦中。”
我说:“我希望这个梦不要醒。”
侯学仁哲人似地说:“梦再长也有醒的时候。天下没有不醒的梦。”
我喜欢与侯学仁聊天。我发现,侯学仁自从住进医院后,整个人好像全部大变了。他变得深奥了,有味道了,让人浮想联翩了。
“钱现在成了你的祸害与累赘。”侯学仁又说。
“等治好你的伤与病,我会把余下的款子捐给慈善协会的,当然这要征得网民的同意。”
“我不同意你捐出。”
“为什么?”
“你能保证舍身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掉下去?”
“可这与捐款有何相干?”
“你再想想,看有无关系?”
我摇了摇头。我想起了当初能行在舍身崖边要学仁不要打扫的话,就说:“我不明白,能行为什么不让你在舍身崖边打扫卫生?为什么说有人掉下去与你没有关系?”
侯学仁说:“一川,这事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也许我看到的只是片面的现象,与全部的事实不相符。但我心里就是弄不明白,在那个红衣姑娘掉下去之前,那里就已经跳下两个女人。当然了,她们全都死于非命。但她们死后,死者的家属向寺庙里布施了重金做道场超度她们。静谧法师十分卖力地诵经念佛,超度亡灵,说从舍身崖跳下去的与妙善公主一样都成了仙与佛……”
一股极寒的冷气陡然袭击了我,我浑身打战,“难道他们盼望着每天从那里能跳下去更多的人成仙成佛?这样寺庙就可以财源滚滚?”
侯学仁双眼紧闭,不吭一声。
我歇斯底里地叫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寺庙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人们对这种现象熟视无睹?”
侯学仁又说:“我来崛山寺庙后有人向我透露了一个信息,说是近半个世纪来,从舍身崖跳下去的男人与女人有几百名之多。这里已经成为自杀者的理想归宿之地,而对外的名义却又是那样的冠冕堂皇:成仙成佛。”
十一
红衣姑娘又来了,与她一起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红衣姑娘一进来就趴在侯学仁身上痛哭失声,好久才抬起泪眼看着我们。她旁边的帅小伙子说,他是红衣姑娘的哥哥,他听到妹妹被英雄救下,心情非常感动,当下就从尼日利亚乘飞机飞了回来。他说他在中国驻尼日利亚大使馆当厨子,烧得一手好菜。中央领导人来了就请他过去烧菜,他与中央领导某某某还照过相。云云。我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前来有何贵干?青年男子看了一眼正抹眼泪的红衣姑娘,低声地说:“我妹子看上侯学仁英雄了,如果英雄愿意,她可以嫁给他做媳妇。她一分钱也不向英雄要,只要他的人。”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了后,病房里一时静得如同坟墓,可以听得见人们急促的呼吸声。
帅气的青年男子转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就是不同意,她也要嫁给他,她说她现在一分钟也离不开他了。”
我说:“侯学仁是出家人,出家人不结婚的。”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这条规定不是问题,咱们国家现在向国外学习,与国际接轨,比如说日本的出家人就可以讨老婆,所以我们也要向日本看齐。”
我说:“那你们最好去日本吧。”
红衣姑娘看了我一眼,说:“我要听侯学仁亲口说他愿意娶我。”
我说:“姑娘上次来时可是与丈夫一起来的,就是那个矮胖子。今天怎么就成了未婚了呢?难道你已经离婚了?”
红衣姑娘脸红了,帅气的青年男子接上说:“上次来的那个男的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他想逼我妹子嫁给他,我不同意,我把我妹子欠他的款子还清了。我妹子现在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现在是自由身。”
我对侯学仁说:“师叔,等你身体恢复了去日本与这个姑娘喜结连理吧?”
侯学仁忽然从口里吐出一口浓痰,浓痰呈流线形飞向病房的墙角处。
帅气的青年男子转动着眼珠子说:“其实不结婚也可以,但你们得分一部分捐款给我们。”
我说:“为什么?”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你想想啊,捐款一事起因是什么?是不是我妹子的跳崖?正是由于有了我妹子的跳崖,才引出了英雄的相救,才有了后来的社会上有识之士的捐款,才有了你银行卡里的500万元。所以我妹妹功不可没,你能说不给她分钱是公正的?”
我说:“照你这样说,还要给你妹妹树碑立传了?”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我们不想要荣誉,我们务实,不务虚。我们只要一部分资金。”
我说:“你们想要多少?”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不多,300万。”
我说:“要不你们把500万元全拿去,如何?”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这个,我们有原则,多一分也不拿。”
我说:“你们也算有自知之明,不过,我们找医生算了一下侯学仁的住院费,现在尚差500万元,你们如果能凑集剩下的款子,打到账上后,我可以把全部资金交给你们。行不?”
帅气的青年男子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把款子转给我们后,我们再凑余下的资金。”
我说:“也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们得先把侯学仁接到你们家里成了亲,等到半年后,我们再给你们付款。如何?”
帅气的青年男子说:“其实我已经问过医生了,侯学仁的生命顶大也就是一两个月了,所以现在成亲一事可能办不到。”
我猛地冲过去狠劲地抽了他一个巴掌:“你狗日的就不是人,你甚至连牲畜也不如。”
“你们要是不付款,我们会投诉的。你们等着。”帅气的青年男子说。
他们走了。
我对侯学仁说:“师叔,你现在后悔救她吗?”
侯学仁说:“不后悔。”
十二
社会上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李一川利用一个和尚救姑娘大作文章,招摇撞骗,诈骗钱财,竟骗得500万元。过上了奢华的生活,买了宝马车,在省城买了别墅,跟前还有一个贴身女秘书。云云。
我对这些议论不屑一顾,我在医院病房悉心照料侯学仁。我知道他的生命在倒计时,但我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而放弃对他的照顾。他一定听到了社会上人们对我的非议了,有几次竟劝我放宽心,说人们都是胡说,在我的问题上只有他最有发言权。在这中间,邓娜娜母子、钱爱爱、静谧法师、能行师叔多次找我要拿走一部分捐助款子,都被我回绝了。医院也想要那笔资金,但他们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我多次征求侯学仁对那笔款子将来剩余部分的处理意见,侯学仁都说不急不急。按说我现在急需要钱,我沒有工作,我没有房子,我甚至连女朋友也没有。我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但我能拿走那些捐助者的钱吗?不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忽然对这些钱财产生了深深的仇恨。
我把侯学仁悬崖飞身的那幅图片在Photoshop里进行了美化,使虚实更加分明,看上去有一种虚幻的成份。然后我把这幅图片投寄给南方某省举办的全国摄影大赛组委会,一个月后,这幅被我命名为《悬崖飞身》的摄影作品获得大赛特等奖,奖金高达5万元。当然这是后话。
侯学仁的身体每况愈下,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主治大夫悄悄地对我说,要我给寺庙里住持说说,从现在起要给侯学仁安排后事。我说:“难道就再没有办法了?”主治大夫摊开双手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把侯学仁的情况电话告诉了静谧法师,静谧法师呃了一声,说他知道了,让我给侯学仁的哥哥侯学成说说,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侯学仁最后安葬在哪里?我向侯学成说了,侯学成不耐烦地说:“我弟弟早已出家,他要安葬在哪里你给寺庙里说,我不管。”
在侯学仁清醒的时候我问他身后如何安排,侯学仁衰弱地说:“一川,我死后,你把我火化了,然后把骨灰埋在舍身崖边上。在旁边立一块碑子,上面写上:你要让生命之花凋谢吗?请远离此地,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你要成仙成佛吗?请远离此地,因为仙佛就在你心中;你要走进传说吗?请远离此地,因为你就是传说。”
我惊讶地看着侯学仁。
我掏出笔在本子上详细地记下了他刚才说的每一字,然后我又向他复述了一遍,他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天侯学仁清醒的时候,拿出早先我给他的那张纸,挣扎着在上面写什么。
“你写什么?我可以代你写吗?”
“不用了,我写遗嘱。”
一个遗嘱他断断续续地写了三四天时间。
遗嘱写后好他拿给我看。
我看到上面写着:
遗 嘱
我死后,骨灰埋在崛山寺庙舍身崖边。我看病时好心人捐的款子共有伍百万,现以这笔款子设立“悬崖飞身”奖,专门奖励那些挺身而出、舍身救人的人,奖项每年颁发一次一人。奖金用专项资金五百万存款的利息支付。全盘工作委托李一川负责。
此嘱
立嘱人:侯学仁
2016年5月25日
眼泪在我的眼窝里打转。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不会再担心社会上的人找我的麻烦了。
我把侯学会的决定在网上告诉了网民,他们全都支持他。
十三
一周后,侯学仁在医院里离世。邓娜娜与她的儿子没有来,侯学成也没有来,钱爱爱也没有来。但红衣姑娘来了,哀哀地哭了一顿。崛山寺庙里的几个和尚在这里帮忙料理他的后事,火化后,我把侯学仁的骨灰抱回了崛山寺庙,但静谧法师却提出,如果侯学仁的的骨灰要在舍身崖安放,必须把他的500万交给寺庙,只有这样才能安放,否则免谈。我答应了,把银行卡交给静谧法师。我在舍身崖埋葬了侯学仁,在旁边立了一塊碑子,上面写下了侯学仁口述的那几句话。我并且在舍身崖旁边建了一座小屋子,自己住在里边,每天守候着。
办完这些事后,我去了一趟银行,凭身份证挂失了那张银行卡。一周后,我把原卡上的资金转移到另一张新卡上。我拿着这张银行卡与侯学仁的遗嘱,去了县公证处,对遗嘱进行了公证。
静谧法师事后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大为恼怒,带着一帮子和尚来到舍身崖边,要把侯学仁的坟墓与石碑铲除。我说:“静谧法师,你给我三个月时间,三个月过后你如果还想铲除,我二话不说。”我拿出刚刚收到的摄影大赛发给我的5万元交给他,说:“这是我的保证金。事后不管我走与不走,这笔钱都是寺庙的,我不要求你退我。”
我把“悬崖飞身”的照片放大了,又做了镜框子镶在里边,竖在舍身崖边。老远望去,侯学仁矫健的身影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鹏,又酷似一只飞身而去的豹子,前来与照片合影的人络绎不绝,舍身崖边人声鼎沸。我动员静谧法师也前来与香客合影,静谧法师听从了我的意见,打扮一新与香客合影,香客看到住持这么平易近人,布施起来十分大方。看到那些财大气粗的青年男女掏出大把大把的钞票丢在功德箱里,静谧法师心里笑得不亦乐乎,但表面却波澜不起,镇静如初。我不能不佩服静谧法师的定力。
我暗地里与静谧法师达成一项协议。舍身崖边的功德箱我承包了,每天不管有无收入,我都给寺庙300元,一月下来就是9000元。静谧法师同意了。
游人与香客越来越多,崛山寺庙人满为患,香烟缭绕,蜡烛熊熊。僧人们敲打钟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居士们大方地掏出金钱塞在静谧法师手里。
山下有四五个摄影师前来找我,要在舍身崖边给香客拍照挣钱。我说:“你们可以照,但每人我要从中提成30%。”他们答应了,我又增加了一笔收入。
静谧法师此后再没有提起过铲除侯学仁坟墓与石碑的事。
我也渐渐成了名人,开始有人要求与我合影了。更有不少大胆的姑娘要与我谈恋爱,说她们看上我了。我赶忙伸出自己的光头示意道:“我出家了呀!”姑娘笑说:“出家可以还俗啊,现在的和尚都开放得很。”
父亲有一天找上山来,讪笑地说:“你现在的小日子过得滋润的很么!”他一定从报纸上看到记者写我的文章了。
我说:“老爸,我把你供我上大学的费用挣回来了,我今天就连利息一并给你还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父亲,“这里边是20万元。”
父亲惊愕地接过银行卡,半天也不动弹。
十四
我记得,在我住到悬崖边上第二十天,我成功地救下了一个想在这里轻生的年轻姑娘,就在她纵身出跳的时候,我像一只豹子一样扑出去紧紧地抱住了她。后面赶来的姑娘的父亲拿出一万元谢我,我拒绝了。姑娘的父亲把这一万元捐给了崛山寺庙。
有小报记者把此事写文章发到报上,崛山寺越发客满为患,人们纷纷前来一睹我的风彩。
有人要我介绍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救人?我指着侯学仁石碑上的那段话朗诵起来:
“你要让生命之花雕谢吗?请远离此地,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你要成仙成佛吗?请远离此地,因为仙佛就在你心中;你要走进传说吗?请远离此地,因为你就是传说。”
在时间过了三个月之后,来舍身崖的游客日渐少了起来。我心里禁不住一阵阵高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情。但静谧法师却不高兴了,他在舍身崖边转了几天后,终于对我说:“必须把石碑上的这段话铲了去。”静谧法师振振有词,“正是这几句话,让游客少了起来。”
我不同意铲除。
“我们寺庙得发展啊!”静谧法师说。
“你如果要铲除,我就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静谧法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
现在,我仍然住在舍身崖上。我仍然每天透过小屋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风景。从幽深的谷底刮上来的山风吹打着悬崖峭壁,发出一阵呜呜的叫声,好像在提醒人们什么。游人越来越少了,但我不敢保证再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轻生的姑娘或者男人。在坚守的同时,我也在考虑,明年我们的第一届“悬崖飞身”奖该奖给谁呢?
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变小了,变没了,但又越来越大,顶天立地,因为我正与山川大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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