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时辰

李轻松

子时：逝者如斯

死去的人都附在植物上

左右徘徊。他们适于此时上路

犁铧送走了蚯蚓

白发人送走黑发人

那些安静的事物

偶尔蹲下来小声说话

我却已意会了那些偈语

在背阴处，一条河度了一船人

一条绳索度了一条命

却没有一个肉身可以度我

逝者在塔里，生者在笼中

那有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时空

我们都在巨大的容器里

彼此笼罩、隔绝、囚禁

丑时：生死徘徊

能在葬礼上出现的人要忍住哭泣

在所剩不多的余生中

吊唁的脸半明半暗。哀乐一起

就会有露水接驾。明月桥上

那一位仙子，如若烟云

请大喊三声，不要回头

忽然不见了衣衫飘动

一阵风吹来，带来一生的否认

谁不是那个歧路上的人？

只有花信子飞走了

我从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祖籍何处，芳龄几许？

一个独脚兽隐在暗处，万物张开

它熬过、错过、借过，那个断肠人

还跪在菩萨面前

泪珠沾满了睫毛和嘴唇

寅时：在黎明之前

在荒凉的旷野之上

我是怀有秘密的人

鸭蛋青似的黎明并不易刺破

乌鸦与天鹅各自显灵

在不能飞的时候

我借用那条鱼的呼吸

潜入水底。闪电驮一匹瘸马

被炊烟升起在地平线

被剪开的古老绸缎

被露水承接的打碗碗花

如果佛陀在此停一下多好

我在破晓的东方打坐

等待万物显形

一些鬼魂只好不舍而去

卯时：恩怨已了

我到底还是任性的人

在月全食时，脊背会生出凉意

隐在世上或世外

皆是阴郁。那些不吐不快之事

一转眼花儿吐了蕊

螳螂甩了籽。一只鸟站在枝头我的喉咙处：木火通明

风吹草动，流水音便发炎红肿

凡是恩情都无须回报

闭合是兰，展开便是蝶

竹林里有菊兩三枝

蜜蜂一巢。鸟鸣是湿的

在这凉透的人间……

晨时：在繁花中央

乱世的窗，眼里的戏台，皆为空虚

才子佳人始乱，终还是弃了

有人喝了倒彩，有人忘了戏词

那交换的哭笑、刀枪、脸色

都成为一个戏子的情书……

繁花的中央。所有灿烂都是假象

那些埋名于戏中的人

多是埋葬于江山的人

祸水中窝藏着红颜

卸下的妆容里只有残荷的幽怨

一朵兰花夜里谢了。她是那么瘦

旷野的悲伤，被风吹得细弱

她提了提自己的裙裾，凋零下去……

巳时：不说悲伤

我爱所有的童年上午：倭瓜与谎花

爱它的虚假，圣女果一样无辜

被白鹭清点的河流

让位于体内的高山、陡降的水位

露出了伪装的土拨鼠

那貌似花瓶的树荫

可我只爱世界的背面

爱那些疯长的树木底下

不见天日的菌子，最低处的灌木

那青春期的叛逆目光

八九点钟的家禽，出来觅食

赶路的小虫子还不知死活

我只想与院里那棵果树一起

在被嫁接的时候忍住悲伤

午时：小憩片刻

难得的一小段时光：无聊或有聊

有趣或无趣。我说：午安……

抽身而出的蚕蛹，你好！

压下的一枝海棠，你好！

只有我的身体还保持原版

正午的阴影面积越来越大

一座山爬到了一半

我不再奢望山顶。一本书读到中部

便预知了结局。一些野花野鬼

会顺着一条河流挤过来

放肆地铺满两岸。我眉心有痣

眼里瞬间长满了白发

在与另一个我交换眼神之前

我的灵魂已不知所踪

未时：羊儿跑过

荒凉的山坡后，云朵都是低垂的

一只羊儿跑过来，就像我跑过去

在适当的距离停住，低头，羞涩

我们是多么适合那个坡度！

羊儿，你用梅花蹄瓣画出了我

你用一种眼神拯救了我

让我面对山川时更加清新

那只羊儿不懂陷阱，一双小蹄子

盛开如某个女孩的昵称：俏皮，亲切

带点小恶意。而那未凿的天真，

像干净的婴儿，让我想抱一抱……

申时：菜园来信

会爬的植物是有福的，一天一点点

每攀爬一段就幸福地喘口气

我习惯为那些细小的脚尖穿上鞋子

看它们裹足而行。我习惯用糖纸罩住嫩芽

看它们如何挣破束缚。从绿变红

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

而我擅长架秧，在藤蔓抽出新芽时

悄悄改变它的方向

我领它们爬上了屋顶、墙头儿、辫梢儿

有时它们被风雨抽打得抽搐

如今，外来物种攻占了菜园

叫天子飞上了天

谎花们落了一地，小蚜虫吃光了树叶

螳螂在叶脉上产下纺锤形的卵

等到我读到这封信，虫子与蔬菜死了一地

酉时：灯里苍茫

多少清丽的骨植埋于山河

多少千古绝句埋于历史

鹰翅高悬，一腔悲凉点燃灯火

贊美笑里的苍茫。要理解一头牛

站在家门口的张皇。分裂的灯花

隐于新婚的面容被摧残

风吹掉了树叶一样蜷曲的老人的门牙

与豁口的小儿多么相似

等待被领回家的，还有歪斜的老狗

只有一个少年，坐拥十万里的夕阳

他红彤彤的脸庞，刚刚沾上一二的鸟粪

听完盲人说完一段评书，继续站在黄昏中

像一匹清晨般的丝绸，清新、舒展……

戌时：此时明月

万物被勒住了喉咙，我被勒紧了心灵

在山口浮现的那个人，单薄、黝黑

一路低头诵经。身边的草木都变得无畏

可他还没有领悟。捧出一个真理是难的

需要剪烛，需要窗花，恩爱

快抱紧殉难的牛羊、冰雪与一场风暴

像一个献祭的人，洒落眼泪与血

在明月升起之前，万物都找到了因果

我带着自身的庙宇，走到哪里

哪里就有菩萨。经声起伏的地方

动物脱下皮毛，屠刀放下杀伐

我默默地饮泣，用笛声埋下春江和花朵

亥时：致满天星光

小丝瓜在修炼自己的功夫

小绒毛眨眼，像初生的幼兽

一切会呼吸的事物都在秘密生长

有如神助，佛陀一言不发

一场欢宴里的败絮，在小鸽子的

咕咕鸣叫里露出败象

一颗流星坠下，另一颗还在路上

美人赢得男人，却失了江山

她刀里藏笑，花里藏毒

迟暮的美，沸腾的人世

比庙堂高，比江湖低

而喧嚣的星空，多么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