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记

2017-07-27 07:40孟昭旺
十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打谷场麦秸桂花

孟昭旺

1

某些黄昏,当炊烟混合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渐次在董村上空升起时,少年孟毛总喜欢独自跑到村口的打谷场,打量夕阳下的村庄。

那时,太阳已经收起多余的光芒,而夏日蒸腾的热气尚未散去。躺在新堆成的麦秸垛上,孟毛习惯在嘴里叼一根麦秸,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迎着晚风悠闲地晃荡。

他似乎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他来打谷场,不过是因为心里闷得慌。孟毛跟董村别的孩子不大一样,别的孩子总是整天嘻嘻哈哈到处疯跑,他们很少像孟毛这样,一个人到打谷场上发呆。打谷场平坦而开阔,有风从远处的田野吹来,吹到脸上,软绵绵的,孟毛心里就舒坦了许多。他喜欢来自远方的事物,比方说嘈杂幽暗的车站、建在河岸上的吊脚楼,比方说,冒着油烟的臭干子和有着白色绒毛的毛豆腐。事实上,孟毛从没见过那些东西,它们只出现在他的想象中,它们时常给少年孟毛带来一种错觉,那就是,他的母亲并没有走远,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母亲身边,就像影子一样,母亲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离开董村呢?孟毛总是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

待得厌烦了,孟毛就跳到地上,在麦秸垛之间穿梭。他喜欢给麦秸垛起一些奇怪的名字:“七月”“竹筏”“邮票”“长沙”,它们之间并无联系,但他喜欢那些毫无联系的事物。孟毛游走在麦秸垛之间,就像走在虚无的梦境中。

在打谷场上,孟毛会不时朝官道上瞅一眼。如不出意外,他的父亲孟令学准会在这个时候轰着羊群出现在树影中。这个全村闻名的放羊人,保准儿是这副神态——头上戴着硕大的草帽,长长的旱烟杆要么含在嘴里,要么跟烟袋绑在一起搭到肩膀上。他一直是这副模样,不紧也不慢,就这么溜溜达达跟在羊群后头。总有好事的路人,明明已超过一段路,偏要扭过头来大声喊道:孟令学,赶快回家吧,你的侉子媳妇给你来信了!

孟令学知道对方在逗他,便像只胆怯的乌龟一样,迅速把头缩在草帽里面,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那人却不依不饶:“孟令学,把你的羊卖了,到南方找她去,她不回来你就赖着她,实在不行就揍她,往死里揍,不信还有打不断的硬骨头。听我的,整天放羊有个屁用啊,难不成夜里跟羊钻一个被窝?”

孟令学没有回答,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把自己当成聋子,习惯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

那人又说:“实在不行就让‘老鸨子再弄一个过来,这小子太不够意思,收了你的钱,却弄了个不着家的,啧啧,你这钱算是白花了。”

孟令学依旧什么也不说,他的头倒是缩得更低了。直到那人走远,孟令学才恨恨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把鞭子高高扬起,在空中画几个敞亮的圆圈,甩得啪啪作响。

因为右腿有些跛,孟令学的行走通常会多花一些时间,等他在孟毛的视线中彻底消失,雾气越来越浓,天已渐渐黑下来。用不了多久,星星就会从天边冒出来,村子里的灯火也陆续亮起,孟毛便有些不舍地离开打谷场,悻悻地往?家走。

村里的广播室就在孟毛家的胡同口,路过时,孟毛忍不住踮脚朝窗户里张望,负责送信的老朱冲他挥挥手说:“别瞅了,瞅也没有你家的信。”

这些日子,孟毛看起来越发迟钝了。老师布置的作业,让把生词抄写三遍,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写,倒是在作业本上画了些石榴啊花生啊之类的东西。孟令学再三嘱咐让他把羊圈打扫干净,撒上一层细沙土,他嘴里答应得好好的,一回头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整整一下午,都在举着竹竿驱赶屋檐下飞来飞去的燕子。原本跟同学约好一起去河滩挖泥鳅,他却一个人跑到打谷场上。

唯一不变的是,这些日子,他每天经过广播室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里头张望。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新播种的玉米也已冒出嫩芽,可是,他的母亲却依旧没有消息。这让孟毛心里隐隐有些着急。

或许她会写封信来。孟毛想。

2

事实上,那个名叫刘桂花的外乡女人,留给孟毛的印象短促而模糊。这也难怪,从刘桂花被“老鸨子”卖到董村那天算起,她在孟令学家的土坯房里住过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半年。把半年的时间分成若干碎片,放到十几年里头去——你见过把一杯水倒进水缸吗?倒进池塘呢?倒进大海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打心眼里,刘桂花是瞧不起董村的,她从来没有把董村当成她的家。她的家在遥远的南方,在四川达州某条河边的吊脚楼上,云南大理的一座寺庙旁边或是贵州毕节的山寨里。没错,在刘桂花的叙述中,她的家总是变来变去,她总习惯否定自己,用一个新的答案代替前一个,而她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人摸不清她真正的家乡究竟在什么地方。她无法给自己的出尔反尔做出合理的解释,因此,她给村里人留下了谎话连篇的坏印象。

人们偶尔提起她时,都会撇着嘴说: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

在人们的印象中,擅长说谎的刘桂花似乎很少回董村,也很少跟孟令学联系。一年四季,她总是在忙,谁都不知道她在哪儿,谁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总之,在人们看来,刘桂花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董村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家旅店,他们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像一个不太靠谱的远房亲戚那样,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也不是完全没有规律。比如说,每年麦收时节,刘桂花通常會回董村住一段时间。也不会太久,从地里的麦子开镰,到新播种的玉米钻出嫩芽,满打满算十几天而已——她可是大忙人,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常,她的出现毫无征兆,而离开的情形也差不多。她总是在某个安静的深夜,拖着沉重的行李悄悄回到董村。那些连绵而固执的敲门声,惊动隔壁邻居家的老黄狗,让它“汪汪汪汪”叫个不停。

孟令学自然是欢喜的,他的嘴巴咧着,满脸挂着笑,一瘸一拐的腿脚也变得轻快起来。他不声不响地到西屋抱来柴火,点起灶火,给刘桂花下一碗面条或煮一碗鸡蛋汤。他忙着做饭的时候,刘桂花就在里屋坐着,一动不动,她累坏了,她的身体像是锈在炕沿上,就连房梁上来回跑动的老鼠和爬到她肩膀上的蜘蛛,都没法让她打起精神。孟令学把做好的饭端到她面前,刘桂花也不客气,一口气把碗里的东西吃个精光,这才回过劲儿来。吃完饭,刘桂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孟令学一支,另一支给自己点上,慢慢地抽。孟令学呢,把烟夹在耳朵上,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垂着手,低着头,不时伸手抻一抻炕单或是扯一下刘桂花的衣角。他像一只敏感的蜗牛,一边试探着伸出触须,一边随时准备退回自己的壳里。

刘桂花心情好时,情况会有些不同。她会主动跟孟令学提起自己在南方的经历和遇到的一些人。

刘桂花说,小区看门的老头儿可真奇怪,每天早晨,他总会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爬到楼顶看日出,鬼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他那么瘦弱,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到空中。

刘桂花说,住在隔壁的那个姑娘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不过,她从来不缺钱,她的衣柜里挂满了漂亮的衣服,还有,她似乎特别怕黑,即便在白天,也要把全部的灯都打开。

刘桂花说,楼下有个小男孩每天都要到电话亭打电话,他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呢?哦,对,他除了说话还会唱歌,不过,他唱得可不怎么样,他总是从一首歌串到另一首。他的歌是唱给谁听呢?

他们的谈话大抵如此。刘桂花在说,孟令学在听,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他们彼此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哦,也并非完全如此。有一次,他们发生了短暂的争吵。那次争吵是从晚饭时孟令学把筷子摔到桌子上开始的。孟令学把筷子摔到桌子上,这样的事情可不多见。他不但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还用手里的烟袋锅使劲儿敲着桌子。

他说:“你能不能别去惹那些不干不净的人?他们给你多少钱?他们的钱跟他们的人一样不干不净。你干吗要那些不干不净的钱呢?”

刘桂花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打断了孟令学,她说:“长沙有一种有名的小吃,叫臭豆干,吃起来特别香,小时候总想买来吃,可惜,那时候的零钱总是不够花。”

孟令学没有理会刘桂花和她的臭豆干,继续说:“你总要替孟毛想想吧,毕竟,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他已经不小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都清楚。就算你恨董村,就算你恨我,你也不应该恨他啊。”

刘桂花扭过头去,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说:“嗯,今年的石榴长得不错,我最爱吃石榴了,在我们安徽凤阳,石榴可是金贵的物件——你最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孟令学下定了决心,他不但没有把话咽回肚子,反而在燃起的火苗上加了足够的油。他再次提到了孟毛,还提到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提到了“脏”和“干净”,“要脸”和“不要脸”。刘桂花就急了,她从炕上站起来,指着孟令学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骂他“瘸子”,骂他“软柿子”和“缩头乌龟”,她还把孟令学比作一坨牛粪,她说,自己跟了他,简直就跟插在牛粪上没什么?分别。

她说:“要不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早就,早就……”

那场争吵的结果是,孟令学气鼓鼓地坐在炕沿上,脸上挂着一片阴沉的云彩,他把旱烟袋含在嘴里,一袋接一袋地抽。刘桂花也同样阴沉着脸,她的脸上挂着另一片云彩。

好在,这样的状况不多,也不会持续太久。第二天一早,孟令学照例做了刘桂花爱吃的南瓜粥,端到劉桂花面前。两人吃过饭后,便一起下地干活儿了。

和回家时的情形相似,刘桂花的离开同样悄无声息。天还没亮,借着窗外的月光,孟令学和刘桂花悄悄起床,悄悄收拾行李,夜色掩盖了他们的样貌、表情和眼神,也掩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对话低沉而简短,可有可无的样子。

“东西都带好了?”

“嗯。”

“身份证带了?”

“带了。”

“火车几点发车?”

“三点半吧,或者四点?”

“饿了自己买点儿吃的,身体要紧。”

“知道。”

“要是有空就往回写封信,呃,要是忙就算了,没事儿。”

“哦……”

只有在临行前,刘桂花才会想起孟毛。她在孟毛的额头上轻轻亲一下。这时候,孟毛的心就揪成一团,像只壁虎那样紧贴在被窝里,紧张得不敢动弹。房间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孟毛才会从被窝里钻出来。从窗户里朝外张望,院子里黑漆漆的,他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影子,若即若离地朝外走。木门打开,随即被关上。孟毛就回到被窝里,沉沉地睡去。

这年夏天,少年孟毛并没有等到母亲刘桂花的出现。在众多的黄昏中,他只等到了归来的羊群和他的跛子父亲一瘸一拐地在夕阳下行走的身影。父亲在深夜里对着窗户唉声叹气的模样,使孟毛对刘桂花的期待越发强烈。糟糕的情绪牵绊着孟毛,让他的心里时而缀着一块石头,时而爬满了野草。

3

没人在意少年孟毛的心思,董村人都在忙。他们忙着给地里的玉米间苗,忙着除草和杀虫,忙着把收割下来的小麦卖个好价钱。

一个黄昏,正在庄稼地里忙碌的董村人意外发现,一列长长的马队正朝董村驶来。那些马可真漂亮,它们一律有着枣红色的身体和长长的鬃毛,马头上无一例外地系着辔头和红缨。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旗帜插在每辆马车的最前方,田野的风把那些彩旗吹得呼呼飘扬。车上的樟木箱子都上了锁,一些粗大的铁架子摆在马车后面。马队缓缓驶进村子,喧闹的锣鼓声惊得屋檐上的麻雀呼啦啦飞向空中。

马戏团的掌舵姓崔,眉毛浓密,皮肤黝黑,一脸和气,见到谁都面带笑容,拱手,敬烟,说辛苦辛苦。那天傍晚,在大队门口的广场上,他向人们讲述了马队的经历:

河水刚刚解冻的季节,他们从家乡出发,穿过山谷和平原,一路北上。每走几天,他们会在沿途找个富裕的村子住上一段时间,至于住一天还是十天,则取决于村民对他们演出的热情能维持多久。遇到大方的东家,会包场给村里人看,三天五天不成问题,粮食可以敞开吃,菜也丰盛,临走还能挣些盘缠。当然,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有时走到地广人稀的地界,连续几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在荒郊野外露宿或是废旧的砖窑里熬上几天更是常有的事情。崔掌舵说,有一次,他们在中途遇上大雨,每个人都被雨水浇得晕头转向,他们为此损失了两袋小麦、一口铁锅和一匹刚出生不久的马驹。崔掌舵说,那场大雨让好几个人得了重感冒,车夫老顾五岁的儿子,也是马戏团里最小的杂技演员,因为接连高烧失去了听力,而他自己则落下了风湿的毛病,每到阴雨天气,他的骨头就会疼痛难忍,里头像是插满了碎玻璃。

最后,崔掌舵信心满满地说:“马戏团里个个都是好手,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外乡人的演出在董村引起轰动。很快,人们就不再谈论庄稼是不是该浇水,也不再关心新收割的小麦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了,他们见面之后聊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身怀绝技的外乡人。

他们说,那个崔掌舵可真厉害,他的眼睛像鹰一样精,他的皮肤像犀牛一样硬,你用瓦片扎他的胳膊,他也毫不介意,对他来说,那不过是挠痒痒而已。

他们说,那对双胞胎兄弟可真有意思,他们的手指被灰色的蹼连在一起,一双手看起来和鸭掌没什么两样,难怪他们能轻易地爬上木桩,把自己的身体像个瓶子一样倒挂在空气中。

他们说,真没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马夫竟然擅长变戏法,一开始他在你身边和你聊金黄色印着铜钱的蟒蛇、聊躲在河道石头下面的螃蟹和溶洞里稀奇古怪的钟乳石,可是,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你眼前消失了。然后呢,他会忽然从某个地方(比如说箱子里、院墙上或者地底下)钻出来,面带微笑地给大家鞠躬致谢。

他们说,马夫儿子的表现一点儿不比大人们差,他有着松鼠的牙齿和兔子的耳朵,他的身子比泥鳅还要光滑。他最擅长耍杂技,他能用头顶住几十斤重的水缸,并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要知道,他只有五岁,他的个子还不如水缸高。

他们谈论最多的,是崔掌舵的女人,他们说,崔掌舵的女人很了不起,她能够从牙齿里变出一条一条的彩带,只要她不想停下来,那些彩带就会源源不断地从牙齿中间飘出来,那些彩带一定是藏在她的肚子里。

他们还说,那女人长得像一只狐狸,你们见过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女人吗?

4

比清晨更早一些的时候,当崔掌舵的女人踩着橘黄色的阳光推开那扇竹竿搭起的篱笆门时,孟令学正站在羊圈旁专心致志地撒尿。

石榴树密密匝匝的枝叶把他的身体隐藏在斑驳的光线中,他的目光正落在羊圈里渐渐扩大的泥泞上,夜里累积的尿液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流走,让他感到一阵轻松,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起初,女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以为身后飘过的,不过是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或云彩游走时投下的暗影。直到女人像树叶般无声飘落到他身旁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他不得不停止自己不光彩的排泄,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他脸上挂着的不快,透过清晨的薄雾清晰可见。

在孟令学看来,女人的突然闯入毫无道理,因而是不可原谅的。而同样的情绪也出现在女人心中。此刻,她距离面前这个男人只有一步之遥,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孟令学褪到一半的裤子和他白得扎眼的大腿,瞬间把她的脸涂成了红色。这样意外的场景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站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清风吹过,石榴树枝上的露珠滴到女人滚烫的脸颊上,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清凉,手里的空口袋在晨风中轻轻摇摆。

良久,女人从石榴树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雾气与阳光的混沌中。她把口袋举到孟令学面前晃了晃。女人毕竟是女人,脸皮要薄一些,夜晚的演出倒是放得开些,等到第二天,按照规矩挨家收粮食时,倒有些怕了,更重要的是,女人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窘迫中摆脱出来。

孟令学明白女人的意思,但他并没有打算立刻给她粮食。他看了看口袋,喏喏地说:“你不该一声不吭地闯进来。”

女人一时没了主意,站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孟令学指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裆,一脸沮丧地说:“我的尿都被你吓回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时间似乎突然凝固了。

女人思量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听他们说,你老婆去了外乡?”

孟令学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女人卻没有停止的意思:“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你一直一个人过?”

孟令学不再说话。

女人继续说:“你经常到村口去等她?”

女人的话像一根一根的鱼刺,卡住了孟令学的喉咙。孟令学变得支支吾吾,他说:“哦,呃,嗯……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就会说三道四,他们……”

女人轻松起来,捂着嘴笑起来,女人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妖,有些媚。

她说:“看不出,你还是个要面子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四姑娘,因为我有三个姐姐。在我们那儿,女孩通常没有名字。”

“哦,四姑娘,四姑娘……”孟令学暗自嘟囔着。

“可怜的羊倌儿,你家里的羊可真多,晚上你跟它们一起睡觉吗?”女人的语气里有些挑衅。

“我……我……”孟令学感觉到自己被击败了。

孟令学拐着腿走到女人面前。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故意把自己的腿呈现在女人面前。他的脸色很难看,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好像有点儿难过,小羊倌儿?”女人不依不饶。

孟令学选择了另一个话题:“你们在这里待几天?你能张开你的嘴巴让我看看吗?我想看看,你到底怎么从嘴巴里变出彩带来。”

女人笑了笑,张开嘴巴,里面没有彩带,只有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看清楚了?”

孟令学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没,没看清。”

女人咯咯笑起来:“真是个狡猾的羊倌儿。”

孟令学喏喏地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说你是只狐狸,狐狸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骚味儿。他们还说你为了粮食,竟然……”

女人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唇前边。孟令学适时闭上了嘴巴。

女人说:“晚上到打谷场找我吧。不过,我先告诉你,那里有很多虫子,爬到人身上,痒得要死。”

孟令学说:“你不应该在我撒尿的时候闯进来!”

女人用手在他的裤裆里摸了一把,说:“是吗?那我应该什么时候来呢?”

孟令学慌了,他指着西屋,支支吾吾地说:“粮食……粮食都在那间屋里,你随便……随便装,装多少……多少都行。”

女人笑吟吟地说:“马夫老顾的女人怀孕了,几个月没尝到荤腥,能不能把你的羊……”

孟令学没有拒绝,他已经丧失了拒绝的?能力。

女人突然紧张起来,她说:“那个孩子是你儿子吗?他一直在窗户里盯着你,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他的眼神可真够吓人的。”

5

一只,两只,三只……

孟毛站在羊圈外头,喃喃地清点羊的数量。不出所料,跟昨天比,羊圈里的羊又少了一只。这几天总有羊失踪,这已是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孟毛想,太可恶了,一定要抓住那个长了三只手的家伙,一定要用镰刀一根一根割掉他的手指,就像割掉墙头上多余的茅草一样。孟毛于是想到了镰刀,在他的想象中,那把乌黑色的镰刀仿佛天空弯弯的月亮,它足够锋利,在暗夜里散发着冷清的光,伴随着骨肉割裂的声音,偷羊贼的指头掉在地上,秃秃的手掌露出白色的骨头,断掉的手指散落在地上,泥鳅一样缓慢蠕动。想到这里,孟毛得意地笑了笑。他朝屋里望去,他想告诉孟令学,自己需要一把镰刀,可惜,他并没有看到孟令学的身影。

孟令学最近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的魂儿好像丢在了什么地方,他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话时,似乎从来没有经过思考,他说出的话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早饭时,孟令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董村要下雨了。孟毛朝外头看看,明明是个大晴天,太阳晒着屋顶,怎么会下雨呢?孟令学也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于是赶紧给自己点了一袋烟,躲到里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紧张地嘱咐孟毛说,最近没什么事就不要到打谷场去,场边的池塘里淹死了一对外地人,夜里能听到他们的哭声。除此之外,他嘴里还会忽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词语:葡萄啊瀑布啊柳叶啊樱桃啊之类的东西,他还提到了小鹿,提到了跳跃的兔子和浑身骚臭的狐狸。孟毛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这些词语让孟毛的头上蒙了一头雾水。

除了没头没尾的叙述,让孟毛感到奇怪的,还有孟令学的变化。这个跛子很少像现在这么臭美,他花了足足五块钱,在理发馆把头发染成了油墨的颜色,又用剃刀把邋里邋遢的胡子刮干净,他看上去精神焕发,就像三十出头的样子。每天傍晚,他准会把自己关在屋里,用清凉的井水一遍一遍地冲澡,把那些膻腥的羊粪味冲得一干二净。然后,他会从箱子里翻出皮鞋穿上。那双皮鞋是孟令学从部队带回来的,此前,他只在刘桂花进门的那天穿过一回。那双皮鞋足够气派,咔嗒咔嗒的响声像一首响亮的乐曲,他伴着乐曲走得满怀信心,他的跛腿因此可以忽略不计。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每次临出门前,孟令学仍要对着镜子照半天,左瞅瞅,右看看,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

一切准备妥当,他就扛着长凳到广场上去。外乡人的演出会在半小时之后准时开始。

6

那些日子,吸引人们注意的还有崔掌舵的?女人。

围绕这个神秘的女人,人们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他们乐于自作主张地为那些问题找到合适的答案,然后在新的问题上发生争论,吵得面红耳赤。

人们说,那个能够从牙齿中变出一条条彩带的女人,在每天的演出结束之后,就会变成一只妖艳的狐狸,她有着蓝色的眼睛黄色的鼻子,她的尾巴足足有九条,她身上骚臭的味道在几里地以外都能闻到。

人们说,那是一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她只需要在男人耳边轻轻吹一口气,他们就会被她迷倒,那只妖艳的狐狸不但吸走了董村男人的阳气,更吸走了他们家里的小麦、高粱和小米。

人们说,那只狐狸把董村彻底搅乱了。张铁匠昨天夜里下手打了她媳妇,可怜的女人整整叫喊了一夜,一大早便哭着回娘家去了;牲口贩赵三的老娘被他气得卧床不起,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估计活不了几天了;放羊的孟令学每天都会牵一头羊交到那只狐狸手上,他的儿子孟毛正在四处寻找偷羊贼呢。

孟令学好像没有听到那些谣言。那些日子,他的耳朵变得越来越背,即便人们在背后指着他的脊梁大声说话,即便人们当着他的面咬耳朵嚼舌根,他也听不见。那些日子,他不再到外头去放羊,也不再到大队门口的石头上坐着聊天。他很少出门,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时候在院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石榴树下发呆,有时候呢,就什么也不做,只是趴在炕上睡觉,从晌午一直睡到日头偏西。

只有晚上,孟令学才会恢复往常的模样,只有晚上,他那丢掉的魂儿才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在夜里出去走走,他对孟毛说,天气太闷了,他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他简直想把自己的肚子切开,在空气中晾一晾。他没有告诉孟毛,他去了哪里。但是,从他头发上挂着的碎麦秸可以看出,孟令学必定去了打谷场。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据说,村里的男人最近忽然迷上了麦秸垛里头的蟋蟀,他们三三两两地前往那里,目的是要寻找一种名叫油葫芦的大肚子蟋蟀。

还有人说,张铁匠就是在那里捉蟋蟀时被他媳妇发现的。

7

少年孟毛走在通往打谷场的路上,是在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广场上的演出已经接近尾声,渐渐远去的锣鼓声混杂在四处弥散的雾气里,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因为有雾,孟毛眼前的事物模糊不清,田野、树木、村庄、河流都不再是白天的模样,统统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纱。孟毛走得不快,那些模糊的事物在他身旁,像一个接一个硕大的剪影,无声地轻盈地向后退去。在村口那条细长的黄土路上,隐隐约约地,孟毛的眼前再次浮现刘桂花飘然而至的身影。他看到的是一個并不确切的身影。有时候,他看见母亲在细雨中孤独地前行,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她似乎正在抽泣,泪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有时候,他看见母亲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房间狭窄而幽暗,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在北方不常闻到的茉莉花的香味儿,在凌乱的房间里,他还看见一双贪婪的手正在母亲身上游走。有时候呢,他又看见母亲跟董村所有的妇女一样,在田野里割麦子或是端着大盆在池塘边洗衣服,她干活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她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看,忧伤的眼神像流水一样。

正如想象中那样,邻近打谷场,他看见了一瘸一拐的孟令学。这个跛子今天心情不错,一边走,一边啪啪地打着响指,朦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并在他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很淺,薄薄的如同一页脆弱的纸片,一阵风都能把它吹得支离破碎。孟毛没有出声,此刻,他不想扰乱满心欢喜的孟令学,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从他身旁经过,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顺着父亲来时的方向,孟毛看见在离他不远的麦秸垛旁,一只山羊正在低头啃食地上的月光。

他径直走向麦秸垛,他想看看,麦秸垛的里头,到底藏着怎样的狐狸,他想看看那只狐狸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长着九条尾巴。他还想牵回那头羊,他曾经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捉住那个偷羊贼,并让他尝尝手指被镰刀割掉的滋味。此刻,他距离麦秸垛只有三米、两米、一米……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手里的镰刀上,镰刀的木柄有些松动,经过一个漫长的雨季,那把镰刀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锋利,刀刃上的锈迹让孟毛隐隐担忧,它能顺利割掉一把稻草吗?

麦秸垛后头,女人正不紧不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孟毛就站在她的身后,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他不想过于仓促,他熟悉打谷场的地形,想要从他手上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就这么盯着她,透过朦胧的月光,他看到女人模糊不清的背影。他还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儿,虽然味道很淡,但他还是闻到了。孟毛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她回到董村的那些宝贵的夜晚,孟毛躲在被窝里偷偷盯着母亲。很多时候,他看不到母亲的相貌,他看到最多的,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模糊的背影。母亲回家的日子里,他也总能闻到这样淡淡的茉莉?花香。

女人转过身来,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她被孟毛手里的镰刀吓坏了。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孟毛说。

“你说什么?”女人没有听清他的话,或者她听清了,只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毛忽然暴躁起来:“我让你亲一下我的额头!不然我就宰了你!”

女人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孟毛身旁。她把孟毛的头埋进自己怀里。她没有理由拒绝孟毛的要求,面前这个倔强的孩子令她恐惧。

孟毛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他忽然没了力气。就在女人正要亲他的一瞬间,他的眼泪突然失去了控制。这让他对自己感到失望,他又看了看手里的镰刀,他想,那真是一把令人失望的镰刀,也许带上它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孟毛放弃了自己的要求,他从女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那样,落荒而逃。

在跑回家的路上,孟毛把那把镰刀朝远处扔去,镰刀落到旁边的麦秸垛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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