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聪慧
他现在很少下山。
从镇上走近山脚,他停下来回头眺望。那片山中之城已经点亮它的灯,在苍灰的暮色中清清楚楚显出狭长的轮廓。黑梢随他站住,在一旁沉默着。扭头望向左侧山壁藤蔓交错的暗影。身后刚刚穿过的国道上,偶尔有一两辆货车呼啸来去。天色越发暗淡,白天连绵不绝的青郁山脉寂然无声,隐入黑沉沉的半空遁失踪影。寒气涌动,气温下降得很快,山里的夜晚是山精的天下。
他回身往住的地方走去。暗影里的黑团在后面亦步亦趋挪动,恍惚不明的光线下,宛如另一个黑梢。黑梢是一只有藏獒血统的巨大黑狗,去年11月大雪封山时,跑进他住的地方觅食,之后再也不离开他。老太太从黑影里走出。她从山下就一路蹒跚着,却是毫不犹豫地跟着他。
他收留了一条流浪狗,看样子现在又要收留一个老太太。好吧。这大概是他三年来做过的第二件好事。
他将老太太带进客房。这片别墅区大部分荒废,久无人打理,但按照老九指示,在主楼最好的位置保持了数个房问。在小镇他就发现老太太是同乡,那张脸污秽不堪,眼神直愣呆滞,浑身散发着难闻味道,油腻的头发赶了毡。起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口音,短促,语无伦次,却分明是熟悉的乡音。
他的出现使冲她扔垃圾的店家悻悻离开。她在黄昏正是上客的时间站在人家店前不走。看她狼吞虎咽吃下十个包子,他觉得心酸。这让他想起当年那届全省文科女状元的母亲,女状元和他同班。电视、广播、报纸对这位母亲有过铺天盖地的采访,大街小巷挂满那位女学生的喜报。有谁家孩子高考得中,就有谁家孩子名落孙山,他在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愤愤中当了武警。七月底吧,录取通知刚拿到没多久,女状元和同学逛街,被一辆水泥搅拌车挂住车把,卷进车轮,当场死亡。当同一拨记者满怀遗憾再次去采访,面对摄影机时,那位母亲在全省人面前疯了。他永远忘不掉那个镜头,那张臉,呆呆的,空空洞洞,好像被什么东西从身体的最里面抽走了所有生气。这件事情发生后,他的父母对他态度大改,也使得他安然度过当武警前的在家时光。
这会儿,他很想给自己老娘打个电话。
山里的雨是长了脚的。远远听到雷声,雨点儿就从东半坡爬了过来,等他收拾妥当,拎着几块肉骨上到露台,雨已经走了。黑梢吃得精细认真,嗓子眼儿不时挤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叽叽声。
自从黑梢留下以后,他才觉得安稳下来,心里不时冒出的焦躁和恐惧也在消失。他常常注视着黑梢思量:是他救了这只大狗,还是山神看他可怜,派下哮天犬陪他在冰冷的世间受罚?三年逃亡生活使他知道了敬畏。不是害怕警车,而是无所不在的良心折磨,和无所不知的神明。黑梢来后,每月十五他都带它上到山顶,冲家乡方向磕个头。如果就这么继续下去,他觉得老天已经是宽大他了。
他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批改完学生作业,最大爱好是喝两口小酒,写写小说。母亲是父亲的校对,从不像别人的家属那样,逼自己老公去外面带学生,小学、初中、高中所有年龄的学生家长都疯了一样找家教,一个半小时一堂,一节课80元,这实在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他没考上大学,是父母的羞辱,却又毫无办法。父亲的偶像是美国作家海明威,最喜欢这个外国人《乞力马扎罗的雪》。经常声情并茂朗读,并让他抄写: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他问父亲,“那豹子到底去雪山上干嘛?”
“你没看到啊,‘没有人作过解释。”父亲拿铅笔敲他头。
“这姓海的老头不说,不代表你不能说啊。”
“意会,意会。”父亲再敲。
“你老子又不是豹子,咋会知道。”母亲在厨房大笑。
他家在平原,也曾去过泰山、华山、峨眉山,但在他想象中,那样仍不足以是乞力马扎罗那样的雪山,在梦里,巨大的雪豹在无边无际的雪岭飞纵驰骋。
现在一切都再回不去了。他披了一床被单。山里风寒欺骨,即便是在七月,穿得单薄在室外也待不住。
早先他在附近一家洗煤厂打工,他选择栖身地一向小心并且不久待,看中洗煤厂,正是因为位置荒僻,管事的也不关心那么多,其他人更没兴趣打听别人来历。工钱虽不多,但日日一身一脸黑煤粉却也安然。他守着自己的秘密,忍受着被神鬼唾弃的耻辱,和地底的煤块以及旷野的飘忽幽魂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初遇老九那天,太阳一早像火盆似的,许多人中饭后围在场院的水龙头下擦洗。他总是在别人洗完才过去,那天也是如此,他正闭眼哗啦啦洗着,搓着一头泡沫,猛然头顶的水停下,正纳闷,感觉一股邪风急速冲来,他想也没想凭本能抬脚踹去。“妈呀。”有人惊叫,“咕咚”,一具肉体摔倒在被水浸湿的硬邦邦水泥地上。
他快速用手臂擦眼睛,地上的是一位工友,从没说过话,这时正怒视着他,从地上慢慢站起。他和他对视。对方还没来得及清洗,黑脸上的大眼白特别凶。他静默以待。他等着对方扑过来,掐住他的脖子,猛揍他的脑袋。一阵嘁嘁嚓嚓的杂声,悄悄从身后聚拢,这里是荒凉的被文明世界遗忘的角落,常年平静得像死亡之地,现在出现突发事件,人类骚动的本性驱使这些工人盼着事整大,越激烈越热闹,如果发展成打群架,也未尝不可以。阳光如雨,泛着水光逼人眼,远处的洗煤机工作着,轰轰响着,声音通过空气共振到地底,传送带徐徐运行,从高处将闪亮的煤块输送下来。他想起小时候和人打架后,老娘总会训他:“你忍一忍,会死吗?”
“妈的!神经病。”工友瞪他几回合,放弃进攻,拎起自己的脸盆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算了。时间重新荒谬地一如既往。晚上,他躺在破旧的床板上,看着黑黢黢的屋顶发呆。隔壁的工棚有人出门起夜,隔半晌再次响起铁皮门的关门声。他想,这里不能再待了。
还没容他开口,一大早,管事的通知他上一辆别克。车后座坐着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冷冰冰地发话:“身手不错,在这里浪费,以后就跟着我吧。”这女人便是老九。洗煤厂老板是她朋友,昨天那幕恰巧被她撞见,老板骂道,厂里怎么会有生瓜蛋子,要管事的教育教育。老九在屋内盯着阳光下那副身材,开口把他讨了去。
老九把他带到这里当守卫。所谓守卫,不过是看管这片山腰处要烂掉的别墅区。
真搞不懂,多幽静的避暑胜地,四山环绕,清晨云蒸霞蔚,薄雾轻纱缭缭绕绕。他没从老爹那里继承多少审美细胞,但他知道这里真美。这里由老九承包。依稀感觉似是某央企产业,但现在政府禁止修建亭台楼阁,便应声隐形了,连小小的维护修缮也免了。西山坡还有半拉子工程撂在那里,堆砌着建筑材料和工具。至于老九为什么承包这里,就更不明白了,这地方胜过避暑山庄,60公里外就是城市,本身此地燕山脉就是旅游首选,招觅客人绝对不是难事,别处山庄即便是农家小院旺季也会客满,可偏偏这里没人来,山门铁链大锁,除老九偶尔带来几个朋友打麻将外,山上只有他和黑梢。老九给他的差事很对心事,便也不打听,她那些朋友留宿他从不伺候茶茶水水,铺床打扫,他是守卫,不是服务员。老九也不责怪,似乎拿捏到他不会跑,工资提前按季发放。
有钱。烧的。不过和他没关系。他这样的人,守住这条命就不错了,现在无疑是天上神仙。电视也不开,老九放在客房的电脑,允许他用,但他毫无兴趣,他不想回忆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过去与未来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他宁愿斩断两边,卡进这中间真空地带,不多想,就不疼。很早前,他的手机就丢了,老九给他配过两部,也都不知所踪,老九曾怀疑他故意藏起来,后来试探他,将手机拿走,十几天他确实一无所觉。
“喂,你是石头人啊?怎么什么也不在乎?”老九问他。
他不说话,继续做他该做的。老九要的他给,无条件顺从不代表他就要交付真心,现在这颗心就是被她拔出来,也是石头做的。那夜老九很愤怒,将他赶出房门。他一语不发回到自己房间,他又没做错什么,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他根本没想知道。只要老九不找他麻烦,不追根究底,他们就能和平共处。
老九今天下午没来,晚上就不会在,就不会知道老太太。但以后老太太怎么办呢?他不知道。老九虽然对他有偏好,但他不屑撒谎,或者讲好听话讨她欢心。生活是特别宏大扑朔迷离的谜团,他只想蜷起身脚活在现在这样静止不动的空间,像这十万大山,不问岁月嬗变不问世事荣枯。
清晨他被山羊的铃铛吵醒。是老王家的。还有一群头羊挂了铜铃,是老杨的,不过他家是绵羊。侧耳听了阵,黑梢跑到门口,又跑回床边,热哄哄的嘴巴蹭他的手。黑梢很少出声。
他起身,没换睡衣,趿拉着塑料拖鞋下楼走进大厨房。厨师和服务员燕子都没在,除非老九带客来的日子,其他时间他们似乎是被老九这妖精变出来的,瞬息出现,瞬息消失。也许他们是附近村子里的山民,如他一样被招募,区别在于他们是召之即来,而他挥之不能去。老九得到满足时,曾冷笑着用光脚踢他,“蠢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顶风八里都闻得到你骨子里的犯人味儿,说说,什么案子?抢劫还是强奸?把老娘哄開心,也许动动小指头替你揭过去。”老九轻蔑地转过头,爱恋地观赏自己纤巧的左脚,这只脚已经离开他的屁股,犹如弹钢琴一般流动着弹晃五根脚指。老九的脚长得不错,和其他部位搭配得合情合理。老九是个美人,但是一个内心阴郁不幸福的美人,他得出这样结论。他越作践她,她就越贱。老九是一头母狗。
他打开冰箱,取出昨晚买回的后座肉,切下一块,递给一边等待的黑梢。黑梢叼着,跑到自己的固定位置趴下,大口撕咬。他曾想训练黑梢如他一样坐在餐桌上吃肉,像一对人类朋友那样,但没有成功,黑梢对给予它的强迫行为大为抵触,四肢后退着,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他也就随它了,它在他旁边席地用餐,勉强算是同桌而食吧。每次他眼看着它粘搭搭的粉红湿肉在地上拖来拖去,沾着泥土进入嘴里,并且吃得津津有味,他都忍不住被噎了似的咽口唾液,继而数落:“老黑,你脏不脏,脏不脏。”老黑毫不答理,继续认真吃它的美味,吃相可爱得像一头小黑猪,边吃边心满意足地哼哼叽叽。唯有这一刻黑梢不像外形威猛令人畏惧的藏獒,而只是一心一意惦记嘴边这点东西,心无防范的吃货。他也想卧在地上吃饭。
他给自己郑重其事搞了一份煎蛋,炸了几个馒头片,上面甚至洒了几粒椒盐,每当他肯动脑筋想吃什么,并动手做出来,表示他心情还不错。黑梢闻到蛋香,呜了一声,以示鼓励。他顺手铲下三分之一,扔过去,黑梢默契地抬头、甩头,准确叼住,一口吞下。
一人一狗,在偌大的厨房比邻而食。美好时光,像曾经看过的某部好莱坞大片场景,某种虚幻的静逸,气场的强大光线保护,使人与狗超出物外,他们不在地球存在。如果不是突然想到昨晚好事带回的傻老太太,也许今天一整个上午的时光他们将在厨房度过。他有些懊恼。
阳光猛烈。他和黑梢在厨房之外,面向净朗的天空,各自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房间里没有老太太。他怔了片刻,招呼黑梢四处寻找。
他楼上楼下打开所有能打开的房间查看,老太太似乎是凭空消失了。他迷惑不解。
半上午浪费掉了,他回到自己房间换下脏了的睡衣,洗了个澡。黑梢还没有回来。他走向别墅后面,那里紧挨山脚,有几栋停工很久只建了一层的半拉子工程,黄色的脚手架横七竖八四散在周围,锈迹斑斑,这里还有一台小型起重机。房框子里乱七八糟堆着钢管、瓷砖,板结了的水泥和一些建筑材料。他的工作之一就是看着这些东西,别被附近的山民顺走。这片山头都是老九承包下的,但此处山山相连,总不至于把整个山都拿锁链拴住吧,比如放羊人,你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羊来羊往,吃的是山上的草,草是老天爷赐的,可不因为谁承包就算谁的。他不多事,只要不给他惹事。附近放羊户开始还怵他粗壮的身量,后来发现他除了天天阴沉着脸外并不霸道,也就放心路过,知他不回应仍是远远打个招呼,有时候给他留一捧山果、蘑菇,老王打到几只山兔,剥了皮送他两只,烧着吃,十分的美味。老爹曾说,兔子肉和鸡肉一锅炖是鸡肉味儿,和排骨一锅炖是猪肉味儿,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起爹娘,就像被明亮的光线狠揍了一拳,突然腿软,整个人打了个趔趄。
满山阳光闪耀,泼洒在万物表皮之上,树叶绿得湿漉漉。西山坡只有一段黄土路,向上是纵横交错的山林,除了放羊人,不了解地形的外人极易迷路。一口乡音,疯疯癫癫的老太太去了哪里呢?
黑梢一直没有回来。等到中午,他草草为自己做了一顿午饭。饭后不是午睡,而是坐在阳台破沙发上,心神不宁地远望西北坡方向的山头。刚刚滴了几滴雨,浓烟一样的雨云不沾脚跑走了,日光重现,山影相连,浓墨重彩地在远方描描涂涂深浅不一,赋予午后层层叠叠的群山一种神迹似的明喻,天地朗朗,众神知晓,万物知晓,只有他是泥胎木雕一无所知。
忧心忡忡中,他恍惚觉得有人隐藏着身影靠近,他的手脚被绑在沙发上不能动弹。黑梢。他绝望地喊,却喊不出声音。人影摇动,已经很近了,而且听得到他们奔跑的脚步声。蓦然,他的手臂被一只血污的手抓牢,他紧紧闭上眼,不敢看凑过来的那张脸。那张脸无数次出现在他不同夜晚的各种梦中:惊讶,呆滞,还残留着没有消退的笑意。那个人还以为又是一个恶作剧,过后,讨一頓包子或者一碗羊汤,最不济是几支香烟。那张脸天真地以为,额头上顶着一个空洞。很奇怪,人的脑袋被射穿出一个洞,却并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喷出血浆,而是圆溜溜的一个黑洞眼。洞里是空荡荡的虚无,洞外是永无止境的虚无。那黑洞在他眼前缓慢放大,伸出另外一张顶着黑洞挂着凝固憨笑的脸。他听到自己的惊叫,醒了。
从阳台下嘈杂经过的是老杨的羊群,头羊脖子下摇晃着咣当咣当的铜铃。老杨没有老王自觉,在别墅区走得太近了,平时他会喊一嗓子,或者指挥黑梢上前警告。
由于睡得不好,他觉得身体疲乏,心脏的位置绞着劲地疼痛,待老杨的羊群走尽,他继续坐了一阵。明天,或者后天,见到老杨他一定要说他。
山里的五点天就近黑了,老九仍是没有来。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大概有十几天?他不记得了。那妖精不是省油的灯,但什么来路他从不打听,也不过问,正如他从不讲述他的来历和路数。尽管老九数次辱骂他,恐吓要告发他,但他有自信老九不会那么做,不是他们之间有了感情,而是在老九心里,他不过是蚂蚁一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得她费劲。他清楚。
他打了一个呼哨,黑梢还是没有回来,他开始担心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他力所能及可以担心的,只有黑梢了。那个黑墩墩被人类弃绝的巨型之物更像是他沉默的灵魂。
七点。惯常的晚饭时间已过,黑梢还没回来,他疑虑重重,保持安静,熬了一锅小米粥。他走出厨房,远眺青灰色的群山。西北坡顶有一座通讯铁塔,白天可见它银白色的框架,最高那根铁柱直直耸立,现在已经看不清铁塔轮廓,夜色如期而至覆盖了整座山头,逐渐熄灭了绿色和希望,将白天所有引以为傲的可视之物统统纳入自己的羽翼。白天他麻木不仁,每到黄昏这时节他总会不由泛出轻微的悲伤。依稀,西北偏南有一点点闪动的亮光。他警觉起来,凝神仔细观察,靠,好像是火光,在深邃幽暗的黑里分外显眼。他迅速返回厨房关上阀门,取了消防斧,跑步上山。
一道暧昧不明的月牙挂上山林上空。
他向着微光用力狂奔,对时间的流逝心怀绝望,三年来的平静难道要就此曝光?他恐惧火光,恐惧光亮,恐惧梦一样的麻木生活就此消亡。电视没有了,电脑没有了,手机已经更新了无数代,昨日下山他看到许多人低头捧着大屏手机游戏或者聊天,三年来他不与外人接触,隔绝外界的信息,错觉中似乎是飘浮于另外的空间,即便有人还记得,相对于大多数人他已是消失于尘寰。他想要消失。因此他不惧怕变得苍白、柔弱和消沉。他像一只壁虎,拼命要摆脱旧的生活,旧的记忆,失去就是得到。他只想保存现在,停滞在当下,守着天地山林黑了,或者白了,消除焦虑,消除惊恐,消除恶梦,每天睡下还能平安醒来,这就够了,对了,如果这可以定义为活着,他宁愿一直这么继续苟活下去。他不要重新涉足之前的那个生活。
在之前生活里,孟和平正横担在路口,期待他停下来开始他们的午餐。他们是同事,保安公司的在册的保安。他们为工商银行押运运钞车。几年前他们这个行当出了桩大事,本市为另一所银行押运的保安买彩票,几个人监守自盗合伙劫走了运钞车,4千万啊,轰动全国,直到发生一件死伤惨重的爆炸案,才使公众目光转移,现在已经很久了,很少有人记得了,但是外松内紧,要进入这个行当比以前要严格得多。他和孟和平是同事,但他们并不亲近,如果在押运过程中孟和平动歪脑筋,他想也不想就会开枪,看危险情况,如果事态紧急,他会瞄准孟和平的头部,一枪击中。他相信如果他有异动,孟和平也会如此。这没有什么不合理。同乘一车时,他尽力不向其他三个押运乱瞄,尤其注意不瞄他们的太阳穴。
包括孟和平在内的其他三人都是武警出身,其中一个在部队还做过特警。他工作时处在绷紧中,他是一把枪,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被保险栓牢牢困着,但他想象里面滚烫的子弹随时会射出,他在自己的眼睛里种下这个信号,到网点装车卸车时,他眼睛里的子弹自动上膛,一级戒备,无人敢与他对视,无论是银行工作人员还是路过的行人。他从未探听其他三人如何,他觉得他们都是守卫宝藏的恐龙,他们怎么想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份工作必须有人做,这份工作的性质决定他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搞不清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但他肯定是有问题了,复员回来就有问题了,过去的散漫小时光与他隔绝,没有人再记得他,愿意收纳他。他的变化浸透进他的生活,可以说话的朋友几乎为零,老娘偶尔提到谁,他要费力地回忆他们真的曾经友好过吗?他感觉自己像被密闭在一个小空间里,有时会觉得浑身发烫,独自在枪膛里愤怒。
出事那天,他们在最后一个网点打开车门,就是在这时,孟和平猛然拉住他栓着保险箱的胳膊……然后就发生了。孟和平被一击毙命。
他从未杀过人,但又准又狠。他被带走,被判刑,后来,他跑了。监狱里遇到几率很小的犯人群体越狱,他糊里糊涂跟着跑了出来,等到清醒,想明白自己罪不至死,但已经晚了,再想想,万念皆灰,已经没有回头路,跑就跑了吧。他在申辩时,说他是条件反射,以为孟和平要实行抢劫。他的律师都觉得没有说服力,早不抢晚不抢,直到最后一个网点,运钞车里没什么钱了,在三个武装保安和银行警卫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是闹市区内抢劫?疯了不成?他坚持自己确是条件反射,对工作高度紧张,只能说明他负责。断他生路的是那个特警,证词里说孟和平只是想约几个同事中午一起吃饭,联络下感情。早晨上班时已经说了,感谢他昨晚送他回家,最晚一个和他说,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强烈,一招夺命。其他两个人也作证。他想起昨天的婚宴,他和孟和平坐在一桌,席问孟和平喝得有些多,醉醉歪歪走不成道,他送他回家,路上孟和平说了一路醉话,到家又硬拉他上楼,要接着喝。他不希望和人走得太近,不习惯,强推辞才脱了身。
孟和平为什么不早说!他无言以对,不许父母再为他上诉。可是他怎么就跑出来了呢?回想事情经过,像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掐断了,所有顺理成章的生活戛然而止。从此他活在一个断章的道口。孑然一身。
如果不及时阻止,那火即将把他画地为牢苟且偷安的生活烧成灰烬。火光势必惊动附近的森林警察,势必会发现守卫居然是名逃犯,如果他没有葬身火海,要么向杳无人烟的山林更深处逃窜,要么被活抓,或者击毙。他想象击毙他的那颗子弹撞开弹针,燃烧着,愤怒地从枪管里飞出,准确地向他的脑袋飞来。毫不含糊。他发了疯地向山上跑。平素他从不在夜晚来临时上山。他从小惧黑,入夜母亲总体贴地在他床角开一盏小夜灯,他在五年级作文里,称这盏灯是“妈妈的眼睛”,唉,妈妈,如今妈妈的眼睛已经为他流了不止三年的眼泪。也或者妈妈这会儿根本没在想他,他伤透了她的心,人的自我保护机制是趋利避害的,痛极就会自发选择遗忘,向另外一个方向逃避。或者妈妈这会儿早早睡下了,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新构建自己的人生,并且会在第二天夜晚来临,急切地回到头一天的梦里继续。父亲大概也停止写小说编织故事,吟诵雪山顶上的雪豹,夜晚来时,他会急切地躲开母亲,关紧书房门,急切地喝上几口酒,随后倒进原本是他的卧室的小屋颓然入睡。
他呜咽着,大喝一声,阻止这寂寞的山林照见他深寒入髓的恐惧。借去的,总是要还,回忆被迫打开,痛楚亦在此当口复苏,蜿蜿蜒蜒,像连绵不绝的海浪向着他不断冲击。鬼魅一般的山林漆黑如墨,呼啸着将他拖向深不见底的未知。他魂飞魄碎,犹如在孤绝峰顶遭遇到雪崩的雪豹,拼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