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地的写作与作为女性的散文书写(评论)

2017-07-26 19:18杨献平
伊犁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写作者散文情感

杨献平

新疆是一个博大、空旷之地,也是混血与色彩斑斓之域。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在那样天高地阔的地方待久了,人的自身和心、情感、思想,是很容易高远、纯粹和善于冥想的。我觉得,程静的散文写作,应当是新疆那片地域上,众多灿烂文学花朵之一种。她的散文写作,呈现的是新疆乃至寥廓西域当中最为细微、温暖、自我和微小的部分,也非常动人、体贴、良善,并且有着某种河流一样的静谧和深阔。尽管,在阅读当中,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程静也像其他的写作者一样,在文本当中力求获取那种堪与辽远之天地相匹配的情感意识和思想境界。但是,女性的性别,抑或是与生俱来的某种秉性和天赋,使得她必须沿着自我的人间纹路与情感痕迹,进行一种基于现实的和属于个人的发现与艺术创造。

程静有一本散文集《庭院内外》,写的是她在边城伊犁的日常生活,即我和自然,人的成长和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际遇和奇思妙想。读程静的散文,我会不断地想起她的名字。如果说,人和作品是一致的,那么,程静绝对是其中最典型和吻合度最高的一个。在那本散文集当中,程静是安静的,几乎看不到她内心乃至生活当中的任何波澜。她就像一个时刻都在漫步行走的女子,看天上的风流云散,谛听或者猜测星空中的秘密。她的所有文本,都是和大地紧密联系的,从不过分矫情,也不会故作痛楚和呻吟,她只是用自己的类似白描一般的笔触,与自然对话,与虚空交流,与草木果蔬密谈。更难能可贵的是,程静是一个能够从细微处窥见风暴,于散漫处觉得万千马蹄奔腾的灵敏的写作者。

散文这一个文体,自由是它的命脉,真诚是它的根基,深切的现实生活与丰沛的想象力是它的有力的翅膀。在当下,散文要想自成一家,真正的体量庞大,让更多人接受,进而形成一种稳固的读者群,在所有门类当中独当一面。第一个要素,就是要像长篇小说那样的博大雍容,不仅是故事的丰盛、新鲜与曲折,更重要的是对世道人心的体察与艺术呈现的能力。第二个要素,当是发现我们所在这个时代的万千幽微,特别是各种人的现实的和精神的种种困境,还要对这些进行百科全书式的展现与解答,状绘与塑造。第三个要素,散文必须要有自己的“品相”和“气象”。这与写作者的精神质地和思想深度有关系。可惜的是,近些年来,散文写作在形式上求新求异的多,在散文的内涵、质量、思维上创新的少。

以此来关照程静的散文,我觉得,程静的散文是独特的,标识性很强。她既不同于猎奇与行色匆匆的有关新疆的“人文地理”写作,也不同于故事凌驾,特别是以某种奇遇而吸人眼球的“边地表达”。程静的散文,本质上是边地的,而且是女人的边地。虽然,她的几乎所有散文都没有刻意强调过伊犁——边地这一种情绪。其原因,应当是,程静和她的散文本身就是边地的,而且是最边地的。我们在阅读任何文学作品的时候,总是能够透过文字看到写作它们的人,包括它们的作者的神情和内心颜色,甚至还有日常生活的细节乃至更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程静的散文,就是那一种,让人读下去,便知道她所在方位和环境、思想和视野的作品。她安静,但内在的波澜起于心灵,也来源于大地人间和烟火苍生;她自在,却又在某些时候感觉局促,甚至无所适从和无处安放;她纤细,精神世界当中却有着粗犷的基因与狂野的梦想。从她大量的,但实际上为数不多的文字当中可以看出,程静是一个审慎、自律,对生活和情感、文章与艺术有着很高要求和觉悟力的写作者。她似乎也没有合众和追逐潮流的兴致,文学之于程静,是纯粹的情感、思想、体验、冥思之后的自然生成,去除了功利与其他的庸俗用途。对这一点,我是十分敬重的。在这样的一个浮躁的,物质化甚嚣尘上的短平快年代,一个女人,能够把自己置身在人生的庸俗生活与纯粹的文学建造的氛围当中,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敬仰的高洁之境。

我记得程静有一篇名叫《咫尺墓园》的散文,看得我是触目惊心,也忽然对她有了一种莫名的怜爱之心。程静在这篇文章中写到对死亡的恐惧,由童年在果园的偶然遭逢新坟的恐惧,而想到外公不久的死。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尤其是出身和成长在大地乡野的人。我也如此。幼年对于死亡的恐惧,诱发的是个人对于这一终极命题的无限猜想。没有人可以逃脱,但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作势欲逃。这个世界,人和人,本来就应当和谐相处,相互珍惜,因为,死亡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所有人的生命最终,拦路吞噬。程静还有一篇散文,名字叫作《雪山环绕》,写她对于西北大地的种种经验式的体验和认知、判断。她在这篇文章中的姿态,就像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女孩,对着西域之磅礴自然物象,用自己的生命和心灵发出询问,尽管她不可能得到真切的回声,但在那一种天地人高度疏离又紧密相连的氛围中,一个心有幽思、感触敏锐的人,是完全可以获得无声之中某种神谕与启示。就像她自己在文章中所说的那样:“待我真正像‘幸子那樣开始和喜欢的异性交往,经历自己的爱情时,我能够感觉到自身情感的丰沛,面对喜欢的,身体柔软,眼睛湿润,交付爱与信任。可是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爱情之所以被赞美和歌颂,是因为短暂,因为不容易获得。而且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虽然也体验到了美好,可是并不觉得刻骨和难忘,爱像河滩上的野花那样热烈,如同雨水那样进行覆盖和润泽,可是爱也像河滩上的野花那样孤寂,不可挽救,孤独是事物的核心,即使也有过身体的滚烫,但心还是完整的。是什么影响了我的情感?好像早已爱过了什么,以致没有谁在我身上再次醒来。我怀疑,当我开始经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经历过了。”

这一些颖悟与呈现、自我的确认与思想性的总结与阐发,凝结了程静迄今为止的,作为西部女性的生命与现实体验。读起来,可以让人觉得到发自骨髓的无奈与悲悯,以及她的内心的宽容与无法置换的某种人生经历。由此,我觉得,程静的散文,首先是真诚的,她用心抚摸大地与人生,用身体体察这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她很清楚一个人在人群、在自然和宇宙中的位置。是那一种渺小的强大,自卑的骄傲,胜利的失败,幸福的忧伤,自由的孤独与不可僭越。我还记得,程静在另一篇散文《雪水满溢与泥泞》当中,也深切地回忆了童年的一些场景和经验。由此我觉得,程静其实是一个被现实逼着不断回头,向自己和记忆深处的美好要安慰的人。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判断是对是错,但好在,文章总是让人想象和瞎猜的。

在断续的对程静散文的阅读当中,我愈发觉得,这是一个心思细腻到了极点的知识女性,她所有的表达,或许不是为了说出,而是为了更深度地去掩藏,或者说置换自己的内心的处境,她那么绵密地铺展往事,把自己置身在烟云沧桑的往事当中,是要找到生命的起始点,并且有一探究竟、再度重来的隐秘欲望。需要说起的是,程静与我同龄,作为一个中年人,我们在这个时代,或者说这个时代的世界,各自都经受了诸多的磨难、不幸,所有的幸福和愉悦都是暂时的,不过是苦难当中的一块糖,一滴蜂蜜而已。可能是基于这一点,读程静散文时候,我心生的怜爱与感同身受,以及不揣冒昧的“解读”都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

单从文本看,程静的散文,在国内,甚至新疆,都是被忽略了的。她的散文,具体有三个方面的特点。第一,不动声色的穿透力。从程静的多数散文来看,她的所有书写都是安静的,她喜欢用一件不花哨的外衣,进行蔚为壮观的内在表达。无论是童年的记忆,还是现实周遭的碰触与感觉,她都能把自己置于一个经受者和考辩者的双重位置,进行她自己的發现和审视。第二,深沉的情感寄寓与精神探询。程静的散文,总的来说,是个人的生命历程与精神历程的交相重叠与砥砺前行,生命和精神,一个载体,一个触角,它们有冲突,也有和解,有无法规避的痛楚与不甘,也有顺天应命、洞彻豁达的通达。第三,天赋的边地色彩与西域背景。这两者,对于程静这样的本土作家来说,是天然的优势。但可贵的是,程静并不想去刻意凸显这些,而是自然而然地把它们作为了散文的地域背景与思想背景。程静是一个站在寥廓大地上究问天地人生的写作者,也是一个将自己的生命情感与精神灵魂用风暴与烈日不断淘洗的散文家和诗人。她的书写虽然少,但独特性与标识性很强,她已经与新疆乃至全国的女性散文家形成了自觉地区隔。她写作,是程静的,程静写作,是她自己的。

这一次,《伊犁河》杂志一次性刊发程静三篇新作品,这是最好的推介。尽管,程静的散文影响力已经超出了新疆。可喜的是,这三篇作品,表明了程静散文写作的一个新的大的变化,即从回忆和个人经验之中,抽身进入当下的现实生活。这也说明,对于写作,程静是有了新的觉醒的。《从初春到深秋》《扶贫》《风中的鹰舞》都写到了具体的人生遭遇和大地上的真实存在,而且是边地伊犁的。这预示着,程静的散文有了一个新的更大的视野,以及地域的和精神的源流。其实,我也想说,程静的散文写作,就应当这样,以更有力的笔触与思想触发当下,抓住“此时我在”的命题,深刻地书写当下人群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更大幅度与力度地去为这个时代众生“造像”与“树碑立传”。我觉得,这才是散文写作的原创性与“正途”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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