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
阿克苏乡如同一枚跌落的草籽,在天山偏僻的一隅寂静存在。一个被称作鹰舞庄园的牧民定居点,六十座房屋排列整齐,所有的墙壁都被贴上了统一的白绿相问的瓷砖,在无边的戈壁滩上,显得尤为突兀,好像突然冒出来的彩色丛林,或者一座遥远的城堡。广场上屹立着十多个雕塑,主题欢快,姑娘追、恰秀、阿肯弹唱、叼羊,生活中的一些寻常片断,因为美好,凝成永恒,可是缺乏绿荫,雕塑们只好日日承受阳光的暴晒和炙烤。而千百年前就在此迎接夕阳的针茅、驼绒藜、小蒿、梭梭、麻黄,还是从前的样子,灰暗艰难生长,它们认为从古至今什么都未改变,此处的苍茫、寂寥,是世界的惟一状态。
我亦觉得如此。尽管时代发展向前,边疆城市与内地城市在很大程度上已没多少差别,高楼大厦、车来人往,却始终弥散着一种气息,如同雪山上的寒冷,似乎有形,使我闭上眼睛,也能轻易地将故乡与他乡分辨出来。我甚至觉得,这种气息,使得边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产生都市般的繁华,即使人群聚集,也不会觉得喧闹,所有的喧闹都是暂时的,风会吹散,人数众多,却被广阔稀释,一切都会在这个地域中成为虚无。
不过,先要说明的是,眼前的这个阿克苏不是南疆的阿克苏,这个阿克苏,是位于达坂城以北坐落在博格达峰脚下的一个乡,距乌鲁木齐一百余公里,但不论南疆还是北疆,都会因为边疆本身的特殊地理位置而产生特殊的精神,杂居、混血、融合,与内地相距遥远,与中亚相邻。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但站在广场上,却不觉得陌生,气候比伊犁干燥,伊犁是新疆自然条件最好的地方,草木上的绿,带着水汽,而这里阳光垂直,石头滚烫,风像空气一样循环,从不停止,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它的本质,为它弥漫着浓郁的边疆气息而感到亲切。
广场上聚集了不少哈萨克族村民,男人闲散、沉默,脸庞黑红,女人和孩子显得活跃,异族的语言常常是从他们口中发出。每年三四个月的旅游季节,相比从前,世代游牧的哈萨克人现在也算见多识广,听过百十种方言,分得清哪些人来自上海北京,哪些人来自广东深圳,但是面对陌生,神情当中还是时时流露出羞涩。内心品质已成为血液中的基因,代代遗传,与身处的时代无关。地上铺满了民族手工制品,坐垫、床单、桌布、地毯,寻常之物,却因布满细密的波斯花纹与自然花草而充满隐喻。敞开的纸箱里,装满了馓子、包尔撒克、蜂蜜饼干,出自各家主妇的手,味道相似却又完全不同。游客从大巴车上下来,天高地远,别无选择,只好沿着摊位一个挨一个地看。有人俯下身子挑选,买几件作为旅游留念。商品经济已经来到偏远之地,但受环境制约,此地仍然不会因为旅游而产生更大的经济收益,额外的收益是,逐水草而居的人在过上定居生活的同时,懂得了生意和商机。定居和草场私有化早已是时代趋势,好像一股滚滚洪流,在强力的推动中,牧民们告别迁徙与转场,向山下定居,政府富民工程鹰舞庄园的建立,新闻报道上说“标志着哈萨克牧民将结束游牧生活”。定居可以将人从艰苦的游牧生活中解脱出来,但定居也失去了在大地上行走的自由。或许世界上并不存在最完美的生活方式,最好的可能,是像海德格尔描绘的那样,“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广场上的音响发出“滋啦啦”的叫喊,终于调试好了,节目就要开始。分散的人群聚拢,围成一圈。树木幼小,无法提供绿荫,我感觉这里的树木将会永远幼小,多年之后,仍处于童年。强光照耀所有裸露的地方,热浪滚滚,我觉得脖子和手臂上好像燃起一簇簇火苗,恍惚问觉得和一个发着高烧的人紧紧挨着,内心疑惑,无法摆脱,不知道这就是晒伤了,只是盯着灌木发呆,想着怎样变成一只昆虫,然后趴在叶子底下享清凉。站在身后的惜妍和胡岚发现我的脖子通红,无比艳丽,不由分说地拿出防晒霜给我涂上,为时已晚,但多少可以弥补一些(回来后,在镜子里看见脖子上的一片晒伤,心里充满了感激)。只有土著们神情自然,目光专注,咧着嘴,在白炽的阳光中观看演出。孩子们穿过大人的腿,坐在前排地上。我旁边的一个哈萨克妇人,肩头伏着一个白皙的婴孩,圆脸,细眼,典型的乌孙后裔,人们看表演,他目不转睛地看我,我是他之外的世界。没有舞台。不过,属于民间的歌舞大多都没有舞台,乡村果园、田间地头就是舞台,维吾尔人的麦西莱甫、俄罗斯族的踢跶舞、锡伯族的贝伦舞,都不需要固定的场所,只要有一片空地,随时都可以跳起来,唯一的背景,是那个可以作为屏风的雪山。
六七个歌手手持乐器,冬不拉、阔布兹以及维吾尔族的弹拨尔和达甫(手鼓),站在广场一角,一起弹唱。演员不是专业的,平时是牧民,游客到来的时候就成了演员。三支歌之后,响起了著名的《黑走马》,这是新疆人最为熟悉的一支曲子,轻盈、诙谐,节奏感强,令人愉快,仿佛整个中亚草原都行进着这样一匹黑马,高大健美、恬静温驯,与众不同而又无处不在。起先是演员们跳,很快,现场牧民纷纷加入其中,他们双腿踏步、后移,模仿走马的行走和奔跑,或者反手提腕,好像骑着一匹走马,无论路途多么坎坷都如履平地,内心的快乐像泉水一样涌出,单纯、热烈,不含一点杂质。但对场外的许多人而言,跳是一件艰难的事,不仅仅是久不运动的肢体是否还协调的问题,而是世俗状态与精神世界从未达成和谐,肉体与自然从未达成一致,因为有着深层顾虑,只能惊奇地看著舞蹈的人,又看看远处的雪山……还是没有动,但觉得有什么在苏醒,终于有人上前跳了起来,双手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笨拙、拘谨,但感到内心的冲动与自由,感觉到自身存在,越跳越舒展,最后,脸上的笑容像雪莲花那样完全绽开。
音乐停止,炽热停在空中,天空更加辽阔。风穿过虚无。穿着白纱裙的哈萨克女孩再一次走到麦克风前,用生硬的汉语报幕:下一个节目《鹰舞》。两个扮演黑鹰的男子出现了,他们蹲着身体,身穿黑鹰羽毛做成的道具服,就像一只真正的鹰那样大小,做出各种飞翔的动作。鹰飞得很高,像剪纸一样一动不动地贴在湛蓝的天幕上。鹰像风一样掠过山林、草原、墓地,闪电般抓住奔逃的黄羊或野兔。哈萨克人视鹰为吉祥之物,在他们的传说里,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被灼伤的鸟,不论捕食还是飞行,鹰永远是蓝天中的终极猎手。那个扮演猎人的男子,大热的天,戴着毛茸茸的皮帽,穿着袷袢,与鹰共舞。这使我想到在草原上经常看到的情景:一位哈萨克老人跨着马,肩上架着鹰,摇摇晃晃、威风而又自在地走过。在猎人身后,同时舞蹈的,还有一位白袍老人和两个姑娘,她们刺绣、纺线、赶毡,这只是一部分,她们“身上有五谷或者蜂蜜或者皮货,武士们打开她的肩膀,像打开箱子一样,用剑从一个女人的肩胛骨里挑出一斗麦子,另一个身上有一只松鼠,还有一个人身上有一只蜂房”,如同帕斯捷尔纳克的形容,她们是“身怀五谷的女人”,在劳作中,散发地母的气息。一只小狐狸,由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扮演,时常羞怯地躲在老人身后,由于本色出演,所以不像是狐狸,起先,我还以为是一只牧羊犬,因为太乖巧啦。
两只鹰展开翅膀,飞翔、俯冲,猎人策马奔驰。
然后小狐狸出现了,一只鹰发现了它,冲上去,张开尖利的爪子,小狐狸害怕极了,四处躲藏,无处可逃,很快倒毙在利爪之下。几乎没有搏斗,小狐狸在很大程度上死于绝望和恐惧。猎人赶来收取猎物,鹰还按着,舍不得放开,或许认为猎物是它的,抗争,猎人呵斥,无效,只好上前用力挪开鹰的大爪。鹰沮丧之极,低着头,摇摆着走开。人群爆发出欢笑。我相信这并非表演,而是真实生活的再现,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趣味与情意。
我原先也观看过鹰舞,搬上舞台的艺术,炫目、精美,充满风情,与这种原生态的表演完全不同,一切被我这个汉人看见,认出生活与艺术的界线消除后呈现出的一种更广阔的意义,而非所谓的异族情调。这时,听到一个内地人疑惑地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突然被拉回到了现实,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疏离,疏离不仅存在于民族与民族之间,还有此地的汉人,与内地汉人之间文化上的疏离,当我们觉得这是生活的时候,另一部分人正是满腹狐疑。
记得经过达坂城的时候,当地人满腔热情地给我们介绍城市绿化,树木如何湿地如何……可是看看窗外,似乎所有的植物都蒙着尘土,它们绿得顽强,却也绿得有限,丝毫不能满足人们的视觉,有人开始觉得莫名奇妙。新疆作家熊红久站起来,进一步说明:来自内地或江南的人可能会不以为然,绿色对你们来说是必然,你们享受着自然的馈赠,可是在这个风沙中的城市,每一棵树,都是这个城市的人亲手种植,每一棵树,都带着人的温度和情感……就是这样,只有生活在此处的人,才会看见,并且说出核心与关键所在。
天山之下,一群即刻散去的人,我看着眼前的鹰舞,声音消散,世界寂静,只有舞蹈的人打开倾诉般的身体,热烈而深情,我觉得一切难以言状,一种辽阔的秘境,敞开的,却无法自由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