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
采煤看似简单,却需要很多工种分工协作。每个工种,就是采煤工厂的一个齿轮。一环扣一环,环环相连。采煤工采煤、电修工维修、抽放工消突、掘砌工掘进、瓦斯员监测、放炮员拉炮、机车工开车……这才把煤炭从地下采了出来。
山里来的老九,尖嘴猴腮,骨瘦如柴,是一名电修工。煤矿人经常说:紧机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意思是众多工种,属电钳工自在、舒服、轻松。别人这么认为,老九不这么认为。井下机电设备出了故障,谁敢把步子迈得四平八稳?影响了生产,没出来煤炭,调度室的主任就会喊破喉咙,指着你的眉头:上去分析!分析,就意味着追责、罚款。上班是来挣钱的,不是被罚钱的。所以老九比机工都紧,比钳工都快,一点也不像别人所说的电修工。听说哪里出了故障,比被狗追的兔子都快。第一时间,奔到现场,询问现场人员,查看开关、机器、设备。直到设备恢复运转,悬着的心才能落回肚里。
老九是老工人了,每个采掘工作面的设备安装,都洒有他的汗水。很多电缆看似纵横交错,很多开关、设备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在他心里有一张供电、设备系统图。什么設备?什么故障?他看上几眼,就能判断八九不离十。在别人眼里的疑难问题,到了他这儿,很快就能手到“病”除,让设备重新转动起来。
有了这本事,其貌不扬的老九成了矿上的香饽饽。机电矿长见了他,和他嘘寒问暖、拉呱家常。区长见了他,和他研究设备安装、拆除。同事见了他,也和他说几句贴己话。这是因为,老九不但技术好,为人也好。老九回家探亲总是带些山里的土特产回来,核桃、花椒、柿子啥的。班里的同事,见者一份。这一份,有时候是半斤花椒。有时候,是一捧核桃。有时候,是四五个柿子。有次,区长调侃老九:老九,你不够意思。老九:咋不够意思?区长:你回家带的土特产别人都吃得着,我咋一回也没吃着?有了区长这话,老九再回家回来,就给他带了十几斤黑枣面。黑枣又名君迁子、野柿子、软枣、牛奶枣。秋后,将黑枣摊在土炕上烘烤脱水,干后碾成面,存储时间越长越好吃。黑枣面甜味纯正,属于黑色系列,营养价值极高。区长吃了一次,吃上了瘾,专门跑到山里买了两次,却怎也吃不出老九送的那个味儿。区长问老九:啥时候回家啊?老九:有事你吩咐。区长讪讪一笑:回来,再给我弄点黑枣面。多少钱一斤,都行。老九说:啥钱不钱的,自家的东西,又不是买的。
老九不仅为人好,还特实在。谁家婚丧嫁娶,垒墙盖屋,他总要跑去帮忙。甭看他瘦弱不堪的,干起活来,却是没说的。二三百斤的开关,他能像背麻包似的背起来。搬砖和泥,也一点也不比其他人慢。你能搬十块,他也搬十块。你能搬十趟,他也能搬十趟。有人很是稀罕,这老九浑身上下没有几斤肉,咋力气一点也不少。眨巴着眼睛,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像是打量新生事物似的。老九被看得发毛。那人终于说出了原委。老九顿时笑了,笑得一塌糊涂。笑完,又开玩笑似地说:你甭看哥瘦,哥骨头里都是肉。不仅如此,同事谁家孩子上学或嫁娶,他都闻风赶去,随一个礼。一般同事:二百。关系铁的,五百。那钱像是大风刮来的,老九眼睛都不眨一下。
转眼,老九五十五了,要退休了。很多人退休,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来的时候,是一个行李卷儿;走的时候,还是一个行李卷儿。老九却破了纪录。先是机电矿长请他喝酒,接着是区长请他吃饭,然后是同事挨着请他喝酒。一家一天,不容推辞。退休手续办完半月了,老九还未能离矿。在同事赵新家喝酒,赵新四五岁的孙子,也跑过来喊爷爷。这让老九很高兴,掏出了二百块钱,非要给孩子买玩具。赵新接过,又塞了回去:你也不容易,这钱一定要带回去。
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孙子了。老九不禁流泪了,我家豆子,前几年出车祸殁了……
赵新听了这话,愣了半天:不说这事,喝酒,咱喝酒。
老九临走的时候,又在饭店回请了大家一次。老九没喝多少,就醉了。老九:这一个月,我把一辈子的酒都喝了。在煤矿能给大伙搁活计,值了!
说这话工夫,这事已过去六七年了。六七年前,我和老九在一个单位。六七年后,我已经调到了机关。有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我还没说话,电话里问:你是不是张富贵?我说:是的,你是谁?电话里迫不及待地说:我是老九呀,我想你们了!
事后我才知道:老九得了尿毒症,需要每周透析,才能维持生命。这让我突然感觉:人生苦短,这世上再也没有和老九喝一次更迫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