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那一本错拿的《宋词三百首》

2017-07-25 15:47周世恩
师道 2017年7期
关键词:宋词陆游

周世恩

他塞给我一本书,接过我的《天龙八部》,转身就跑了。

我看了看封面,写着《宋词三百首》几个字。我追他,他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我和他说好了的,用《天龙八部》换《雪山飞狐》。这,不是我想要的书。

很快就放暑假,家里的书快被我翻完了。的确是翻,这些书,我都看过,一柜子的连环画,《杨家将》、《水浒传》、《铁道游击队》……古代的,抗日的都有,还有刘绍棠的《地火》,徐光耀的《小兵张嘎》,这两本书,被我翻得书角泛起了角,甚至连家里那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也被我当作书,从头看到了尾。实在是没书看,我才想到了那一本我一眼都没看过的书《宋词三百首》。

我翻开了它。

不是第一页,而是中间的部分。目光所及的,是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这首词,我读不懂它,其实,它也吸引不了我。很多的字,我不认识,意思,也更弄不明白。精彩的是后面的故事,陆游和唐婉一段凄婉的爱情,诱惑了我。一行行的看了下去,我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宋朝,来到了沈园,站在那千年之外一株海棠花下。春日融融下,瞥见了陆游,也看见了唐琬,一个,向东徐行,一个往西缓步,突然,鬼使神差般碰到了一起,目光交织,诧异、惊喜,千百般的婉转回环,最终,含情脉脉不得语,擦肩而过。夏日的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窗外,蝉声聒噪,我在这段文字中,口干舌燥,百转千回,少年的心事,被这些穿越千年的往事撩拨得若浮若现。

陆游我是认识的,小学的课本中,就有他的那一首著名的《示儿》。他在我的心目中,高大,不食人间烟火。而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一个高大的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悲欢离合,也有生离死别的爱和不可得。

从陆游的爱情故事开始,我一篇篇看了下去。从陆游,到范仲淹,到柳永,到苏轼,到辛弃疾,到李清照、晏殊、晏几道、周邦彦、温庭筠……每一首词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或者,是人物多舛的命运,或者,是宦海浮沉的宫斗恩怨,或者,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些隔着时空的故事,让我忘记了夏日的燥热,让我忘记了窗外蝉声的嘶鸣。一位位历史人物,在我的脑海中鲜活起来,立体起来,它在我青春的岁月里,隔着时空,向我推开了一扇历史隐秘的门:在这儿,我窥见了我儿时我吟唱的诗歌的主人们的种种生活、遭遇、困惑,我见识了他们的伟大,也瞥见了他们的平凡——原来,古人也并非圣人,他们也谈情说爱,也喝茶抽烟放屁,有爱似人间烟火,有恨绵绵无绝期,波澜起伏的官宦臣斗,普通百姓流水生活。

坐在堂屋的竹床上,有风,从中庭缓缓吹过。也兀自觉得,有香,挟着风,从书中袅袅升起,带着些许陌生,把我引入了一种似醉如痴,快乐幸福的境地。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看完这些故事的。能肯定的是,我是一口气看完。夕阳西下,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走出了门。故乡的侧船山,一如既往地躺在村庄的远方,肃穆清远,故乡的天空,依旧深邃湛蓝,彼时,布谷啼叫,清风杨柳,落日余晖,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致,只是,我却朦朦胧胧中感觉,它们还是有些不一样,那些熟悉之中,分明沾了一些诗意的美好,分明浸润了一些我说不出又道不明的那种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

宋词后的故事读完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读一读这些词。冥冥之中觉得:这些满含作者感情的词,浸透着故事的词,我应该去读一读,不然太可惜了。于是,我一首一首的读了下去。遇到不会认的字,查四角号码字典,不懂的意思,就猜。肯定有猜错的,但也并不妨碍我去读,囫囵吞枣之间,也别有意味。

最喜的是苏轼,他的词气象开阔,纵横潇洒。读他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千古的风云踏历史的足迹,滚滚而来,不禁令人荡气回肠;他的《江城子 密州出猎》则在开阔之中多了几分江湖的侠义飘逸,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无奈和沉郁;他的《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则是一首千古的亡妻悼念词,情真意切,昭然可見。读他的词,你会懂得洒脱,那是《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里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那是他颠沛流离的一生,拿着竹杖,穿着芒鞋,任风雨潇潇,却快意辗转,无惧流言蜚语,在杭州西湖、在黄冈赤壁,在广东惠州,写就了一段属于自己的烟雨平生。

辛弃疾也是我喜欢的,《青玉案 元夕》这首词,那百转千回的爱念,竟然也只能有那么一句概括:“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首《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在夏日的夜晚,吟诵此词,最为贴切。“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词中,有稻香阵阵,有蛙鼓声声,还有丰收的向往和喜悦,吟哦之间,一种说不出来的乡村生活的美好和幸福,扑面而来。他词写得好,一身功夫也了得,“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八角联营。”《破阵子》这首词,也暗暗地契合了我少年时的武侠梦——策马四方,行侠仗义。

李清照是唯一被收录在《宋词三百首》里的极少的女词人之一。她的一生坎坷跌宕,令人唏嘘。年少时,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写下《如梦令》,那是她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同样是一首《如梦令》,及至中年,却沉郁深情,“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彼时,她和丈夫赵明诚琴瑟相合,举案齐眉,却新婚小别,才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真意切。及至老年,家破人亡,她的国恨家愁,无处倾诉,都化作了无数的愁怨,浓缩在那一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中,九个叠词,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让这一份“愁绪”千古流传,令人轻诵之间,唇齿生愁。就这样一首首词读下去,不知不觉,就读出了韵味,读出了意思,也读出了一些人生欲说还休,但也说不出的况味。

那一个闷热的夏天。我没有翻开一本连环画,也没有翻开一本武侠小说,手中拿着的,就是这一本《宋词三百首》。一有闲暇,就拿出来看,细细地阅读,有些时候,觉得妙处,就停下来,想一想,颇有一些“偶然会意,便怡然自得”的美丽。还跑到房子边的小树林里,手捧这本《宋词三百首》,学着古人,打着背手,摇头晃脑地吟诵,感觉自己就成了苏轼,成了辛弃疾,成了词中的任何一个人,而眼前的树林,也幻化为大江东去滚滚,杨柳西风微微,大漠孤烟漠漠,幻化为诗词中的任何一个场景。读着读着,竟然也能背诵了,一首词一首词地背诵下去,不出一月,我竟然背诵出了这《宋词三百首》里所有的词。

我翻开了它。

在我少年时代,在我少年时代的一个燥热的夏天,我幸亏翻开了它。这本错拿的《宋词三百首》,我想,它一定冥冥之中带着某种使命,走进了我的生命中。带着某种因缘际会,无意间地影响了我,也改变了我。是的,我觉得那一个夏日和所有我经历的夏日都有所不同的——在一本《宋词三百首》中,我窥见了文字的魅力,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魅力,有着音韵美,那是金石交错的铿锵有力,也是玉落珠盘的清脆悦耳,那也是雨滴绿荷的沙沙;那是建筑美,语言累积的,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或小巧玲珑,如亭榭回廊,移步见景;或恢弘大气,如宫殿巍峨,起伏绵延;那是音乐美,平仄起伏,吟哦之间,或意蕴悠长,可唱可诵,余音绕梁。

此后,我爱上读大部头的书。从家里的暗楼上,我找到了沾满尘灰的四大名著,从《水浒传》开始,开始了我的真正的阅读。其实,父亲曾多次劝过我:少看点连环画,看看这些书。而我曾经,却不以为然。我攒积下了五元的零花钱,骑着车,跑到了离家十里路的小镇的邮局里,买下来我觊觎很久的那本《儿童文学》。曾经,我觊觎的不是书,而是乡村小卖部里花花绿绿的糖果,各式各样的饼干。我开始做起了我的文学梦,在一本笔记本上,开始写我的第一部武侠小说。

这本《宋词三百首》,我最终拥有了它。我用喜欢的一套连环画,从小伙伴的手中,把它换了回来。我找来了一张报纸,小心翼翼给书做了一个封皮,把它放在了书桌上。我想怎么翻看它,就怎么翻看它,这种惬意,无以言表。这本卷边的《宋词三百首》,它一直陪伴着我,从我的中学时代走向了大学,然后,又山水迢迢地随着我,从北方来到了我工作的南方。它随着我,在我的黑瓦黄墙的老房子里呆过,在我的汉丹铁路的十亩梨园的棚架下待过,在我租住在白云山下那个叫做“后山”的宿舍里待过,最后,它还是不知所踪,不知是被人借去,还是被我丢失,杳杳无音。

至今,还记得《宋词三百首》的封面,渚色,古典,厚实,弥漫着一些岁月的气息。这是一本我少年时代错拿、错看的书,却让我的阅读之路、文学之路,正确了许多年。

(作者单位: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萧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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