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一
闲时读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读到拉包月的车夫在一个冬夜齐聚一家小茶馆边等候各自的客人,边聊天打发时间的片断,我忍俊不禁,竟然很快活地笑出了声。
学生张海在我身边补作业,受了我笑声的诱惑,忙立起身子,将头伸了过来。他是一位作业速度奇慢,上课从不回答问题,读书只有几分钟热度的主儿。虽然是个13岁的少年,神情和行动却像个木讷迟钝的老大爷。
我笑着用手在书上点了点,他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啦!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个劲地放气!”
平时脸绷得像遭了霜的泥泞地面一样的他,终于露出了属于孩子的天真笑容!
“老师,”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嘴唇还一个劲地打着颤,“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我很惊奇地看着他。
“一位皇帝在三位大臣的陪同下去山上看雪。面对漫天飘舞的雪花,一位大臣脱口而出‘大雪纷纷着地,另外一位大臣连忙说‘真是皇上福气,第三位大臣劲头更足了,补上一句‘下它三年何妨……”张海忽然笑着打住了话头。
“后来呢?”我急着问他。
“老师,我怕您生气。”他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
“没事!你是在说故事。”我给他鼓气。
“那第三位大臣刚说完,恰巧过来一位樵夫,他非常生气,接了一句‘放你妈的狗屁!”张海嗤嗤地笑着,连忙低下了头。
“哈哈哈哈!”我放纵地笑了起来,“真有趣,太有趣了!”
“老师,您知道皇帝是怎么说的吗?”张海憋住笑,又小心地仰起脸,抖出一个“包袱”。
“怎么说的?”我简直成了求知若渴的学生了。
“皇帝激动地说‘好诗、好诗!”张海不知不觉地像个皇帝般点了点头,笑得合不拢嘴,一口白里透着点黄的牙齿暴露无遗。
我控制不住,再次纵情大笑,一天的疲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激动地告诉张海,这就是文学语言的魅力,不仅折射了人物的命运,还反映了他们各自的性格。我还告诉他:从他的联想中,我真切地领略到了他的才情。对于他用词的准确,谈话中流露的善良,我也盛加赞赏,并提醒他要想保持这些优势,必须把阅读进行到底。他虔诚地听着,好像要把我的每句话刻在脑袋里似的。
那天,他愉快地完成了积压了好几天的作业。后来,书成了他手中的点缀,一有空便读。写作、回答问题,均不在话下了。
多么神奇!
二
一位经常缠着我,总是叫我“语文老爸”的学生杨秀慧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回忆了我引导他们读书的情景:
说没时间,其实是有时间的。在课间餐时,“语文老爸”不仅让他手下的十大得意主持人轮番主持“文化快餐”栏目(他说既要吃面包,更要吃文化。面包使人饱,文化使人少。并且说自己就是常吃文化大餐才給人年少的印象的),还亲自挂帅,给我们送上一份文化大餐——《简·爱》。他通常是每天只读一部分,然后让同学们想下文,惹得同学们坐卧不宁,整天围着他问简·爱的后来情况。语文老爸不是轻易就被俘虏的,他总是说:“光让耳朵享福,这不公平,应该让脑袋也享享福——想下文。”同学们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着法子来借。他“老”人家呢,也不割爱!我知道他也特别想看,主要是为了巩固英文阅读水平。那是一本英汉对照本。
最后还是我高明,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悄悄地写信央求他将书借给我星期天带回家阅读两天,并且平时一个劲地叫他“老爸”,他才勉强答应。
唉,同学们要是知道这个秘密,还不知道要嫉妒成什么模样呢!
三
不是夸张,像这样的读书趣话还真不少!
教学李大钊《艰难的国运和雄健的国民》一文,王海珊以解决数学难题的体验验证了作者的人生理念:以雄健的精神超越艰难,方能体会人生的美趣。我趁机点化:读书也是这样,文章的内涵越是求解不尽,越是有滋味。因为自身的认识和体验正是在这样相互融合的过程中不断生长的,搞得学生答题、讨论一个个都不愿雷同,总想着法子独辟蹊径。
王柏凯的作文中出现了一个古奥的词汇“瓜瓞绵延”,而且使用得当,我于是大谈“词汇经”:从西方社会学家的“词汇决定人的命运”,说到关键词句是攻克阿客琉斯脚踵的神箭(打动读者——特别是评卷老师的重要神器);从提高自身的形象指数,说到解读人物心灵的钥匙。说得王柏凯自信十足,作文中频繁出现簇新的词汇。同时,班级还悄然形成了一股注重关键词句品读的风气。
洪晓霖在谈到保护传统文化的问题时,讲到了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现象:中国茶道传入日本是在南宋时期,由日僧明庵荣西将中国茶带回日本,由另一个和尚明惠上人栽植成功,可是八百多年后,中国反而向日本学习茶道;中国人对儒家思想不屑一顾,韩国人却视若珍宝,现在中国人对韩国人仰之弥高,对韩剧顶礼膜拜,却不知这种崇拜中蕴涵的恰恰是曾经鄙夷的对象。我立刻带头拜服,小小年纪竟然具有如此开阔的视野,如此敏锐的思想!后来的事情不说也能预料,洪晓霖脸上的笑容至少挂了一个多月,而且阅读数目又有变更:《英语美文鉴赏》《圣哲的智慧》……
班级则开始掀起了一股阅读文化类书籍的热潮,老子、孔子、庄子……都有人在读。
四
由此,我想到了王士祯对陶渊明《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的评论:“山、鸟、人、花偶然相遇,一片化机。”作者的意与自然的境相会、相融,彼此生发,意虽在境中,却了然无痕。
引导学生读书何尝不是这样呢?
像和尚布道一样正襟危坐,喋喋不休,谈死了读书的益处,学生恐怕也不会买你的帐,因为那不是“化”,而是“灌”“挤”“压”或“逼”,学生更关注的是轻松、自然、快乐和有趣。所以,构建一种情境,使自己的意、学生的意、作者的意和书中人物的意自然联结、贯通或契合,拓展学生的心灵疆域才有可能。人本主义学习理论代表人物卡尔·罗杰斯说得很直接:“当外部威胁降到最低限度时,学生就比较容易觉察和同化那些威胁到自我的学习内容。”
但是,让学生解除对老师说教的警惕,并不是说要老师放弃对学生的引领,而是强调要引得不露声色,引领高屋建瓴,引得得恰到好处,所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惟其如此,学生才能喜读书,会读书,才能读出乐趣,读出境界。
而这种探索是没有止境的。
(作者单位:大理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