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富荣
突然,突然,突然……
来不及告别来不及细想来不及伤心以至于来不及落泪!妈就这么走了,丢下了我们,丢下了我们兄弟姊妹,让我们成了真的孤儿!妈甚至没有留下一句真正意义上的遗言,没有。就她自己,轻轻地悄悄地安安静静地,在那个清冷的下半夜,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是在凌晨接到了二哥打来的电话,凌晨五点零五分。电话中二哥沉重且略微颤动的声音:“三,妈没了……”我知道,那是妈的最后。就是要用无欲、无私、无言的安宁与平静,来告别她的亲人!妈用尽了全部坚贞的最初与最终,拼尽了一生的爱与仁慈,而后,凝结成光明——
那颗孤独的启明星是映照着母亲生命里最后的一滴仁慈……
一
这些孩子,总归不省事。
你就得经常性的敲打,督促,不厌其烦地说教。实在是累了,有时候,真想停下来歇歇。或者,干脆辞掉这乏味的班主任差事。也已经这把年纪了,完全可以放下!每到这时候,这些善良纯真的面孔以及忽闪着渴望的眼睛分明的依恋与期切,涌上来的那些个嘈杂的思想就潮水一般退却。
而在单位,又常常牵挂着母亲。那种疼痛!
疼痛着老母亲煎熬的样子。那就是秋风无情地扫过一株衰败的老树,尽管天空依旧那么辽远,即使偶尔飘过来一片白云也会嘲笑我低能的生命——居然挽救不了自己的母亲!只是,这生命要经过几重的风雪、冰霜以及寒冻!要怎样肆虐的剥蚀才可轮回至阳光漫道!任这夜里最安宁的空气氤氲在灯光的明灭里,心湖便漾起来阵痛的涟漪向着四周里伤怀地注视。依旧是老妈妈勤劳朴实的身影和慈爱的面容,站在了大门外,目送我上学。从她那打了补丁的旧衣服里,掏出来一小卷皱巴巴的毛毛钱:“三,实在饿了,就买个饼子。”那年我虚十三岁,要上初中,学校在七八里开外的一大片沙蒿当中……
出院的时候按照规定是不能带多少针剂,只能将当天开好的液体挂上。回到老家,一群人伺候母亲妥帖,我需赶紧到镇上联系当地的医院和医生,安排近期的药和换洗用品。再返回来和哥姐们安排值守伺候饮食。稍觉妥帖,计划还得返回镇上。总觉忐忑,就走到母亲身边:“妈,我还得到镇上。”俯下身来用我的额头轻轻触到母亲的额头。母亲只嗯了一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便和妻还有姐姐一同再返回到镇上,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是要为母亲准备后事用的家当,这个话当然不能和母亲讲。大哥当晚也回家歇息了,这些日子以来在首府的附院和我昼夜的守候,只留下二哥二嫂陪着母亲。可二哥也实在是累了,倦乏的身躯挨着母亲躺下。下半夜的时刻,母亲只和二哥说了一句:“把灯关了吧。”
“把灯关了吧”。妈,那是您生命的灯吗?您是要熄灭自己生命的灯吗?无数次我向着天问。或许,是我的父亲要悄没声息的来带着您走?或许,您是不想惊扰着自己的孩子们,就是要决定,自己轻轻地悄悄地安安静静地走!
二
应约,和同学兼好友开自己的私家车一同前往西安送他的闺女上学。一路上,疲惫的嘱托总难以消解伤感的别离。别离,是瘦长的身影拉长在古城墙的垛口。顾盼与远眺,亦难以驱遣空气中亘古的气息扑面而来:夕阳下,历史的沧桑,厚重地来袭,多少个梦回的魂魄失落在古旧的城门中!残阳如血,余晖轻笼着渴望;华灯初上,猎艳的旌旗驻守着城墙,人群与树影交织在灯火的辉煌里;星斗轉换着散落在护城河边的脚印,没有谁能够挡得住韶光的呻吟!
即使你开着车吧,转瞬间又消逝在钢铁的洪流中……
上高中的时候生活稍微有了些许好转。至少可以吃饱,也不必在窗户下面排队等候。可以有每周两次的加肉烩菜;可以在学校的小卖部买上几个花样的饼子;还可以偶尔上街叫上一两个同学互相请客:炒一盘豆腐或芹菜或青椒那是极为奢侈的事情。同学兼好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高中三年直到补习班补习的时候,在我家住着,老母亲每天为我们做饭洗衣……
总是觉得疼痛,揪心的那种!妈,每个周六我都习惯了回来看看。看您曾经忙碌的身影和历尽沧桑的面孔;闻着了生命中经久不息的妈妈味儿;听您不厌其烦的说起那些年那时候那些事儿;半新不旧的衣服是您为了节俭而长期形成的习惯。就在今夏的某一天,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您对着我说:”三,不要再给我买衣服了,妈老了,穿不了几件的。半袖衫能有十五六件,羽绒服四五件还都是新的,用不了那么多的衣服……”
闲不住的妈,您拾的那些柴依旧像小山一样堆在那里!妈,您那是节俭的习惯,我知道还有一垛,是父亲留下的麻梗,您总不舍得烧掉,只是为了看看。妈,有吃的新鲜蔬菜吗?妈,那芒果和猕猴桃吃完了吗?您还想吃点其它的吗?妈,手机信号不好?在听吗……才盖起的新房子您住了还未满一年!
妈,您怎么能就这么走呢!妈……
三
回望长安,是深印在眼中历史的伤痛,仿佛与生俱来的沉郁如落叶般飘摇在风中。
一路上,心急如焚。从西安回来就急匆匆安排好单位的各项工作,一边开车一边电话和领导请假。总是不放心那几个不省事的孩子:会不会双休日不回家,会不会迟到早退逃课逃操,会不会抽烟游戏泡吧……
妻已经联系好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中医医院的专家。一溜烟到火车站买票,赶紧回家整理衣物以及路上的生活用品,再回老家接母亲。无法表述,老母亲病痛的神情!一年多来,从镇里到市里再到包头,一大圈转下来,母亲的病情总不见个好转。电话中和哥姐们简单交流,觉得该直接去趟北京。
妻就和我陪着母亲一同前往。
还就是那间老旧的房子。妈在炕的临窗坐着,妻的怀里笼着一床被子,伺弄着针线活儿亦或翻看着印花的成色。和煦温暖的阳光从窗户里慢慢洒进来,清晰地看见母亲慈祥和蔼的样子。妈,我怎么记得您10月2号走了呢?妈依旧看着儿媳妇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理我的样子,只是自言自语:“你爸走了两年多了,他就是这个时候走的……”日子过的真快。
是啊,日子过的真快……猛然间心头一紧,我便忽地坐起身来。才下意识的觉得这又是在做梦。看看那西天的窗外,疲惫的星星依旧眨着迷茫困顿的眼睛。endprint
妻正睡得沉沉,四下里依旧那么安静。顺手拿过来手机,凌晨两点零五分。翻过来倒过去再没有了睡意,母亲日常的音容笑貌及点点滴滴又在脑海里浮现……
四
在火车上,仔细打点并小心伺候母亲睡在了铺上。我坐在了母亲的对面,母亲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妈想起来刚生下你那会儿打闹着不要,要把你送人……”
各种滋味。唉,苦命的妈,生在旧社会,走过西口路。从幼年开始,就吞糠咽菜瓦灶绳床。常常食不能裹腹衣不能遮体,还险些和大舅丧身狼口。挨到解放后,羡慕邻家孩子上学。12岁那年和姥爷哭闹着勉强上了半年学,些许认得了几个字。我那姥爷她的父亲,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安分守己就好,上的什么学。之后,母亲便辍学回家,帮衬大人做家务,做饭洗碗割猪草挖野菜看护弟妹。17岁那年,姥爷一句话,就把她许给了我的父亲。
从此便又开始了更加艰难的生活。父亲是个孤儿,八岁丧母十八岁丧父。两个人寄居在四叔祖黑旧矮小的屋檐下。一斗糜米一勺猪油半口袋土豆;一床被褥一口大锅两双筷子两只粗瓷大碗。这些就是全部的家当和一年的口粮——父亲吃稠的母亲喝稀的(就是锅里剩下的锅巴再加水熬成稀粥的样子)。直挨到次年春夏,可以挖野菜也当粮。
首都。中医医院皮肤科杨大夫,她那种敬业的精神和工作的态度令人钦佩。除了仔细检查和认真观察之外,建议赶紧去综合医院做全面地检查。她说中医院条件有限怕耽搁了,一面说一面开了中医药的方子。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妻就带着母亲赶往XH医院。
这时候,母亲的行走已经明显的不方便,蹒跚的样子令我心痛。就俯下身来要背母亲,但母亲决然的动作,依旧挣扎坚持不让我背,妻只得跑出去买轮椅。于是打车就不方便,只好,上下公汽。到了XH医院,那挂号,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要么所谓网上预约,要么患者本人先开个“四大银行”的账户,要么电话和专家联系(谁能知道哪个专家的联系方式),要么无休止的排队……唉!好不容易挂得了某专家的号,也还是化验拍片等项常规检查,之后依旧按照皮肤病确诊并开方子配药。还说这个病虽然严重但不致命,只是麻烦。一并说,这里实在住不了院没有床位,还是回本地区住院去吧。倒是留下了助手的电话号码,预约了下个月二十五日再来复查。
回程的路上,母亲对我只说了一句话:“三,妈要是熬不下去了,回去就想个办法呀。”我说没事儿妈,专家说这病能好就是麻烦些,咱们要坚持。说到坚持,就又觉得疼痛!这些天,亲眼目睹着老妈妈是怎样的煎熬……
回家没几天,病情就恶化了。
五
盖房子是父亲和母亲在结婚几年之后的事情。大哥和姐姐已经出生。并且,大哥能够在大人们之间穿梭雀跃,能够坐在小木凳子上有板有眼地推拉木质的风箱。父亲和母亲就决定自己在村子北头盖房子,平地取土和泥挑水,挖土坯打墙基一锹一铲……
而我的记忆即从四五岁开始,热闹于年节下喜庆的氛围,却总见母亲日夜地操劳不停歇地忙碌。咬不动那炒熟了的大豆,就缠着母亲嚼碎了喂到嘴边。生病时母亲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拌面汤,哄出我一身的大汗之后就会轻快了许多。奇怪母亲总说她不爱吃肉,又会用小刀一点点刮那些我们啃剩下的骨头。深夜的油灯下黎明前的窗户边,梦里梦外全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农忙时家里地里,农闲时缝新补旧,一家子的衣帽鞋袜全凭着那双手——裹满了白纱缟布还常常乌黑血裂的手……!而父亲其时,则赶胶车、住油坊、做小队会计、民兵营长、贫协主任及至大队党支部书记;直到后来因为祖父的缘故,转入供销系统工作。于是,又是售货员又是采购员。可无论在哪里,完全是那时候共产党员的一贯作风:一心为公。
一心为公,父亲就常年在外。家里的一切事务皆由母亲一力承当,春种秋收风里来雨里去。为了这个家,曾经以怀我之身跪在地里锄地;为了这个家,曾给邻家孩子做奶妈哺育我的奶弟成长;为了这个家,以她瘦弱之躯,担水、送粪、犁田、耕地、抗麻袋、背口袋……长年累月煎熬挣命拉扯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长大。后来,娶媳聘女支撑我们兄弟姊妹成家。再后来,看孙子护外孙一个个长大。再后来,日子稍微好转了,母亲就老了。即使是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依然是母亲坚持伺候,只为减轻儿女们的负担……
母亲的一生,善良勤劳无私无畏义无反顾,将全部的爱与仁慈给予我们!
从首府附院回来应该是午后三点多一点。是托了好友从镇上约好了120急救车专门去首府接一趟母親,真不容易。正好赶上国庆,全国人民都沉浸在了节日的气氛当中,那司机兄弟就只得勉为其难。而对于我,则五味杂陈。老妈妈出院,就意味着放弃!但看着专家们无奈又略表同情的眼神和面孔还能怎么办呢?就在头天晚上,大哥又问我:“三,妈这几天磨了几次,就要回家,咋办?”我沉默了片刻:“明天早上起来再说,先看天,再看妈的状况。”
这几天,老是阴雨连绵。大哥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大哥实在是累了,毕竟也五十多岁的人了。而我,特别是老妈妈病情加重这一个月以来,总是失眠。总在自责,恨自己的无知与懈怠!负罪的感觉油然涌上心头。要是去年、要是前年,要是直接就来首府附院做全面的检查;要是,要是平日里再细心一点;要是再细心呵护,老妈妈也许就会——也许老妈妈根本就不会得这个病!连自己的老妈妈都呵护不了,什么儿子,不孝啊!
悠忽觉得是父亲的身影——依旧是半新不旧的中山装,戴着那顶常戴着的前檐帽,进门就朝着母亲招呼:“该回家了,我来接你。”母亲没说话,下炕就随着父亲走。我说等等,我送你们。赶紧也下地并且紧随其后,出大门向着那台白色的小车一边走一边示意路边一个蹲着的路人让道。
再抬头,父亲母亲早不见了踪影……
霜降。
霜降。就是这个节令。凄冷,孤绝,右手指在颤抖。失眠的夜里任由着肩膀之上的栅栏顷刻间匮乏,那天空中漂流的星星是殷红的注视吗?
一个孩子的身影孑然走在旷野,桀骜且疼痛着,试图寻找失散的母亲……
选自《长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