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2017-07-24 08:04郝蕴光
西部散文选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周先生诗词

2015年1月24日(甲午年腊月初五),享年72岁的周彦文先生不幸辞世。对鄂尔多斯的文化人来说,这是一个意外而沉痛的消息。

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我在微信里突然看到这一噩耗,呆了半晌。

周先生清癯儒雅的亲切面容,开阔包容的文化气度,慷慨激昂的诗人气质,举烛照人的启蒙精神,犹如七彩碎片,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拼接、聚拢、散开,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我与周先生仅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并非过从甚密的忘年交,但他给我的印象却很深刻:其一,他是从达拉滩走出去的佼佼者,而且渐行渐远,望其项背并不容易;其二,他是一个卓尔不群的文化人,其超然的思想境界和文化情怀开阔、大气和深刻;其三,他退休之后不是走向花鸟虫鱼、湖光山色,而是走向更加开阔的诗意世界,让人钦佩,也让人倍感亲切。

谁曾想,一个情怀超然、精神矍铄的老人,却天不假年,古稀初度便驾鹤西去。惊闻噩耗,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里凄凄然,深感苍天悠悠,哀思难寄。

我与周先生认识20多年,却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1993年7月中旬,暑热之中。为引资和扩大知名度,达拉特旗宣传部出面组织了一次文化笔会,周先生是联络人,内地、沿海文化、出版和新闻界约70多人应邀前来,临近几个城市如呼、包来的人多一些。会址在达拉特电厂招待所,那是当时达旗地域内最好的集会场所。在那个笔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周先生。他给我的印象是热情,随和,睿智,也不乏幽默感,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倨傲、轻慢。因此,我很尊重他。再说,那时我已经读过一些他的作品,觉得他是一位学问渊博、思想先锋、文采斐然的文化人。

对文人,我大概天生就有一种亲近感。

这次文化笔会,在旗委、政府和盟委宣传部高度重视下,有周彦文先生的鼎力相助,全国各地的才子佳人如期而至,使整个笔会异彩纷呈,宣传了达旗,提升了达旗的知名度,使会议开得生机勃勃圆满成功。

第二次相见,是次年夏,也即1994年6月的一个星期六上午,那时我在报社任编辑部主任,正巧加班审稿。大约十点钟的样子,周先生突然从门口进来,依然微笑着,跟我握手,寒暄。然后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他随手翻阅一张我们新近出版的报纸,副刊上正好有我的一篇短文,也就是一个豆腐块,谁知他居然给予很高评价,并很有兴致地询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尤其是读书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他不断点头,说我坚持下去定会有一番作为,并建议我多读一些当代的尤其是海外或港台的东西,扩大视野,开拓思维,与时俱进,等等。

周先生很开朗,很豁达,睿智健談,笑起来也很爽朗。虽然跟我不熟,却并没将我当陌生人,而是视为好朋友。譬如他语重心长地说,人生要读两种书,一种是有字书,一种是无字书。读有字书,可以获取人类精神之精华来滋养自己;读无字书,就是融入现实场景中,熟悉生活,认识人生,打造自己。

我点头称是。这时他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屠格涅夫把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哈姆雷特型,一种是唐·吉诃德型。道理何在?

我略一思考,便回答说:前者重在思考,后者重在行动。

他激动地一拍桌子,大声地说:对极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却慷慨地说:那么我们怎么办?不等我做出回答,他便说道:我们应该兼而有之,做一个苏格拉底式的农夫。说罢,犹自拊掌大笑。

他还说,人的一生总是不断地被包围,这就决定了要不断地突围。

这句话,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因为我当时正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正想着怎样突围。几年之后,我写关于达旗小企业改革的深度报道时,就因了这次谈话的启发。我的那篇深度报告的题目就是:《“负重”突围》。

当时,我们谈得很投机,不觉已是中午。我想请他吃饭,他说已有安排,家人设宴,我只好作罢。临走时,他给我留下了广州的座机电话,要我多联系,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有一些他的新书很快要寄过来,要我拿几本看看。我很高兴地表示一定拜读。

几天之后,邮差果然送来了几包书,大家打开翻检,发现有一本散文集,好像是《大漠情思》,大多是写北方尤其是写家乡的散文,乡土气息浓郁;另两本是杂文随笔,涉猎面很广。我各拿一本,抽空读了一些,感觉不管是散文,还是杂感,视野开阔,才情勃郁,思辨超然,饱含着思想容量,渗透着心灵的智慧,蕴含着生命探索的努力,绝非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庸构俗篇。至今,我还记得一些篇名,如《骆驼,古老的行吟诗人》、《瞭不见王爱召》等。

第三次见面,是十八年后,即2011年的清明之后。此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我从邮箱里收到鄂报专刊部发来的一个文件,打开一看,是周先生关于鄂尔多斯的一个《咏物百首》,都是诗词,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并附有一封短信,约我写一篇关于周先生诗词的评述之类的东西,并通知说两天后要在东胜召开一个座谈会,要我发言,云云。

我饶有兴致地赏读那些诗作,感觉很鲜活,有味道。在序言里,周先生很谦逊地说,他平素很少接触诗词,退休后才开始大量涉猎、学习,甚至在北京大学拜师,参加什么研讨班,这才突飞猛进,诗兴大发,迎来了自己诗词创作的高峰。

第二天上午,我在电脑上大体看完了周先生的诗词。下午,打印了一份,并动手列了一个发言提纲。晚上,又翻检那些诗作,将我认为属上乘之作的做了些标记。

我匆匆地浏览了周先生的那些诗词。说实话,我的感觉,周先生的文章不落俗套,不愧大手笔,但他的诗词却大多是泛泛之作,出彩的不是很多。然而,依然有不少诗作引起我的共鸣,触发我的情思。其中一首七律《再归》让我吟咏再三,诗曰:

缪斯知我又归来,重绽沙原二度梅。

远借行吟荷马韵,近还旷达子瞻怀。

三湘涛海离骚怨,五岳风烟太史才。

蘸尽黄河千里水,挥毫腕底走风雷。

夜深了,我疲惫地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周先生的这首七律一直在脑海盘旋不去。渐渐地,一首步韵的和诗从我的脑海里翩然浮出:

唐风宋雨应时来,大漠长河不见梅。

碧草追沙成诗韵,鸳鸯戏水醉情怀。

茫茫煤海惊贫富,漠漠荒原叹鬼才。

踏遍江南江北路,故园山水蕴霆雷。

次日上午九时许,在一个名曰“大唐××”的酒店,我见到了鄂市的文化名宿,如贺政民、全秉荣、康润清、李中英等老先生以及苏怀亮、周晶宇等我的同龄熟人,也见到了诗词学会的一些名人以及新秀,先生女士济济一堂约三十人许。不一会儿,周彦文先生在几个人的陪同下健步走进了会场。他依然面容清癯,儒雅地微笑着,然而显然苍老了许多,白发萧疏,背也有点驼了,嗓音也有点嘶哑,好像中气不足的样子。我的心立刻有点沉沉的,觉得人生苦短,老得太快了。

显然,周先生已经认不出我了。当时人多,且都已落座,他没有认出我,我也不便离座前去握手,只是在他环视的时候,我举手示意,他也微笑颔首,算是彼此打了招呼。但我敢确定,他并没有认出我来。

座谈会气氛热烈。周先生谦虚地谈了自己的诗词创作过程及其感悟,大家也从各自的角度谈了阅读快感和审美体验。我虽然有所准备,却也不欲发言,谁知全秉荣老先生突然点我,我只好向周先生笑一笑,开始委婉地发言。起初只想客套客套,说一说就算,点到为止,可居然做了大约8、9分钟的发言,从格律、意境、用典、词采等角度入手,结合周先生诗词谈了我的一些观点,在整体肯定和赞赏之后,居然脑子发热,提出了一些我自认为还需商榷的问题。周先生做着记录,不时抬头看看我,点点头,始终微笑着。临末,我还朗诵了我的那首次韵周先生《再归》的七律。

散会后一起吃饭,周先生特意过来跟我握手,说终于想起你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却依然和蔼而大度地说我谈得很好,很中肯,也很有见地,给了他很大启发,云云,并跟我要了那首次韵的诗稿。

后来,我的那首和诗即周先生的原作,先后在鄂报、鄂尔多斯诗词发表。

不久,周彦文先生写了一篇题为《诗人的神性》的文章,文中记述了这件事:

2011年清明节,我回故乡鄂尔多斯扫墓。那时鄂尔多斯的经济依然热得烫手。当地文联主席刘建光先生听说我回来,组织了一个报告会,让我说说文学,说说诗。

我看到乡亲们赚钱赚得失魂落魄,既同情,也担忧。我的发言明显有唱反调,泼冷水的意思。在谈到诗人的重要性时,我断然说:

“虽然金钱能使鬼推磨,但我不看好它;虽然艺术转不动地球,但我热爱它。”

“人类可以没有富翁和将军,但是,不能没有诗人。”

这话如引爆了一颗炸弹,有人站起来说我轻视军人,要“毁我长城”。但是,也有人赞成我的观点。两派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会场上也有军人,也有军官,倒显得平和宽容,那些非军人,倒有天塌下来的惊恐。大家对我关于富翁的言论倒无疑义,因为他们都不是富翁。

两天后,我到那里参加我的格律诗座谈会,遇到散文家、诗人郝蕴光先生,他说他没参加那天的辩论会,但听说了,他赞成我的观点,现在世界上有些中立国家、二战后被管制国家,就只有警察没有军队。

我又多了一位知音。

几天之后,他在我的邮箱里发来新作并留言,说了一些很让我意外的话,许多奖誉溢美之词让我深深地感动。为了说明问题,还是引述于后吧——

蕴光先生:

感谢您在会上的精辟发言,感谢您的和诗,感谢您的提醒!拙诗第二句也可改为“重绽心田二度梅”,但我还是以为“重绽灵犀二度梅”稍妥,这样不知是否表达了我的意思?

你那谈中国文人的随笔,我在达旗读时感到超过了xxx先生的同类文章,感到从容不迫,挥洒自如,整个是大手笔。当即与来看我的贺政民、康润清、全秉荣谈及。都说你的对联作得好。好的诗文要靠时代和历史淘洗辨别。你的大作虽误过了中国文化热那个短暂的时代,但在以后漫长的历史中仍有机遇,也许你未必能亲见。这是命运,也是人生之遗憾。许多人读诗文是瞎狗看星宿,很难分出高下,即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也。

那天会后我又与大家有两次宴谈,可惜你没参加。全秉荣限定我只用20分钟谈我学诗观,故我对观点的概括比在达旗讲座时更加凝练。

來日方长,后会有期。

周彦文遥祝撰安

2011年05月01日(星期日)

不知他是怎么搞到我的邮箱的,况且那个邮箱我早就废弃不用。许是鬼使神差吧,一年之后的一天上午我偶尔打开,在许多留言中赫然发现了周先生的郑重留言。他之所谓“谈中国文人的随笔”,是指我的《“中国文人”素描》而言,那是写于2003年夏的一组散文。

我一连读了两遍他的留言,有了“琴台遇知音”的感觉,于是回复道:周先生雅鉴:

从去年四月以来,我一直未曾打开这个邮箱,原因是换了QQ号。后来,渐渐地将其密码也忘却了。今天突然想起了这个邮箱密码,无意间打开一看,居然发现许多邮件,其中您的几个邮件(作品和留言)让我感慨不已——我留下了您的作品,也接受了您的友情,但愧不敢当的是您的那些奖誉溢美之词。虽然您是真诚的,但我不敢接受。我很普通,没有那么高的水准,恐怕完全是您的一种错爱。

虽然我们见面很少,前后只有三次,但对您的道德文章和创作活力,我一直甚为钦佩。去年,您的大量诗词新作又深深地震撼了我,所以不但斗胆和诗一首,而且敢于大放厥词,妄加评论,让您见笑了。当然,其中有个深层次的原因是,我对您有一种早已形成的亲近感,所以才姑妄言之,不怕贻笑大方。

旺盛的创作力是旺盛的生命力的呈现。近年来,您诗兴勃然,佳作叠出,让读者欣慰,更让朋友欣慰。我期待着您的好作品不断问世,也期待着我们的友谊不断升华。

顺祝安康

郝蕴光上

二〇一二年五月五日

除了那首七律的唱和,这是我与周先生的第一次文字往来,然而居然相隔了整整一年(尚不知周先生看到与否),更令人伤感的是,居然竟是最后一次文字往来,呜呼!

人生无常,思之怃然。谁知那次座谈会的分手,竟是与他的永诀。他的“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也成了未竟之念。

对我而言,周先生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生活中的他,我几乎一无所知;熟悉的是文化山水中的他,虽然渐行渐远,我却一直在遥望、关注和阅读。可惜人生如梦,红尘万里,终究是“熟悉的陌生人”,悲哉!

行文至此,一副对联翩然而出,也算是对周先生的另一种悼念:

读君诗,读君文,读君乡愁,读君心事浩茫连广宇;

共谁春,共谁夏,共谁秋月,共谁扁舟萧瑟钓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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