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牛
人,出了五十岁,有时三天前的事情,无论你多么想加深印象,却很容易忘记;而三十年前的一些事情,无论你离开多久,却仍历历在目。作为一个在城里工作、生活了半辈子的农村人,一直摆脱不了那股子土气,每当脱下这身行头,依稀看见的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在乡间肆意生长的我,每当动笔写作,字里行间还是充满了乡土气息。孩子长大了,去了更大的城市生活,每当听到我说起农村的故事,总是一笑了之,难以唤起他的共鸣,只有案头的我,生怕那些纯洁的农村记忆从长河中湮灭,还努力回忆着乡间往事,悉心呵护着那片精神家园。
三十年来,为了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我走出了那个小村庄,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也陆续走出了农村,来城里定居,没有了亲情的牵挂,我和那个小村庄的交集越来越少,从一年几次到几年一次,回乡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居然忘记了上次回村是什么时候。
上次回村,充满了落寞与无奈,那應该是几年前参加一位亲戚的事宴。农村的事宴已不再简朴温情,城里的铺张奢靡之风也席卷了乡村,堆撒的菜肴、低俗的表演、风靡的赌博,让我兴趣索然。于是踱步出来,慢慢打量这个记录了我的成长却在离我远去的小村子。走在乡间小路上,一眼望去,整个村子充斥着萧疏与落寞。伴我长大的几间土房早已没了踪影,只有房前我亲手种下的几棵歪脖树还在为我守护着故土家园;位于村子中心的饲养院,原来是村民集体活动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座基督教堂,一些村民的精神信仰在被外来文化侵蚀着;散落在乡间的民居,依然定格在三十年前,平顶的砖房还是八十年代初建设的产物,青砖早已褪色、墙壁满是斑驳,廖廖的炊烟不复当年袅袅四起的景观;打谷场曾经是村里老中青聊天休闲劳作的去处,也不见了当年的热闹,几只麻雀无精打采啄着撒落的麦粒,场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老汉,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晒着太阳。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小村庄却已不是我内心深处那个故乡。在我的内心中,那里应该充满了庄严与童趣、贫乏与充实,甚至是苦难与甜美,但萧落的乡村仿佛过山车冲上顶峰之后急速的下落,一切积淀慢慢消散,也仿佛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几十年后打开发现酒已变味,再也没有了温润与醇厚。几年间,我写下了许多回忆小村庄的文字,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害怕衰败的景象覆盖我纯洁美好的少时印象。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喜欢清静,面对城市中爆炸的资讯使人应接不暇,四周林立的高楼好似将人置于囹圄,风驰电掣的机动车擦肩闪过,常让我惊觉像是在走独木桥,格外小心翼翼。最近,因为美丽乡村建设工程的原因,今年有一小半时间都待在白泥井的一个村子里面,和村民们同吃、同劳动,贴切风趣的乡间俚语、熟悉的田间农具、简单爽口的农家饭菜,久违的农村生活让我倍感亲切;先进的喷灌农业、热闹的文化活动、整洁的乡间院落,这几年农村的变化也让我颇感意外。农村生活又一次让我有了新奇的感觉,我不禁想,养育我长大的那个村子还是老样子吗?我萌发了骑车回乡走走的念头。
一个周日的清晨,早霞缓缓的淡出天际,我独自一人骑上自行车,伴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远离了城里的喧嚣。在当年无数次走过的路上,仔细回想,已有近三十年没有骑着自行车回村了。少时虽有数不清的骑车回乡经历,但那都是为了回家或者离家,或是归心似箭,或是依依不舍,而飞速转动的自行车轮盘也带着我走出了农村、走进了中年。这是记忆中第一次没有任何目的的回村,没有庄稼等着收割、没有酒席等着落座、也没有亲人在村里等我,仅仅是为了走走,一次单纯的走乡。
当年无数次走过的回乡路早已变成了宽阔、平整的柏油路,大道的两侧是成排的松柏、景观杨、垂柳、野山桃,郁郁葱葱,间或可以从两边闪烁的树隙中看到绿油油的农田,白墙黛瓦的民居镶嵌在绿毯之中,呈现出一派悠闲惬意的乡村景色。沿途的村落再是熟悉不过,造型各异的青砖路碑高耸在村口,南伙房、脑包滩、五股地、二河滩、保善堂,就是这些小村子,串连起了我当年的回家路。这些村子都留下了我年少时的记忆。五股地是我老家一带的商业文化中心,小时候的我常去办年货、看电影;保善堂可算是有历史的村落,它因古商号而得名;脑包滩有我一次苦涩而又甘甜的记忆:记得,在我小学毕业的那年(那时十三岁),与同村的几个同学征得父母的同意,相约去树林召照相馆留个纪念。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来树林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感觉什么都新鲜。照完相,不舍得回家,东转转,西看看,竟然忘记了饿,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天一黑,失去了方向,转悠到晚上十二点才寻得个饲养院。一打听,八个小时才走了一半。从此我记住了“脑包滩”这三个字,也让我记住了那位好心的饲养员大叔。正因为有路的苦涩,陌路人的关爱,才能品味到孤助无力之际而受人之恩的温暖。这次故地重游,凭着我对脑包滩的这份记忆,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骑着自行车绕村一周,以示我对他的感恩之心。二河滩,也曾有过一次痛苦而又感恩的记忆:那是在1980年仲夏,达一中放暑假,我骑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卷回家。当我从210国道拐入屈家圪堵路口时,突然风雨交加,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截在雨中,原本光滑的红泥路顷刻之间泥泞不堪,让我寸步难行,只得拖着自行车躲到井房子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将衣服、行李淋得尽水湿。整晚水米未进的我,迷迷糊糊睡到天明。雨停了,但路却变得黏糊糊的,粘得走不成,只能等太阳出来把路烘干再走,不巧的是我发起了高烧,迷迷登登睡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强撑着沉重的身躯推着自行车艰难上路,就短短的五公里路,三个小时才走到二河滩。饥寒交迫的我只得敲开路边老大娘家的门。好心的大娘看我病得不轻,赶紧让我上炕休息,并为我冲了两颗鸡蛋。人生旅途上,谁都会有坎坷、会遇崎岖,在有人帮你度过艰难的时候,无需想起,因为从未忘记。
如今的路与过去的路已不可同日而语。这次走乡,我曾熟悉的痕迹荡然无存,不见了破旧的土坯房,村落尽管建得不十分整齐,但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新砖瓦房。穿行在村子里,白墙黛瓦,院墙棚圈厕所整修一新,人行便道硬化到家门口,处处生机盎然。当年十五公里的土路往往步行要走上五六个小时,中间还要穿越三公里的沙梁,最是辛苦不过。现在早已村村变通途,骑行其间,丝毫不觉得颠簸。在骑行中我还发现保善堂前的那段油路正在拓宽,拓宽的路面带有浅绿色,打听才知道这是自行车骑行道,让我惊奇不已。
一路骑行,近乡情怯。真正到了这个叫“学校营子”的小村子,不由得又想起几年前那次落寞与无奈的回乡之旅。这片土地与我而言,熟悉而又陌生。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此生活了二十年,这里的每个人我都熟悉,每一寸土地我都踏遍,甚至连每根草芥我都似曾相识。我曾经在这儿受过苦,尝过累,忍饥挨饿,但也在这里获得过亲情与收获。但几年前,小村庄难以挽回的破落,精神家园日益苍白,又让我有了无力感,迫切想逃避这种枯竭,虽然她是我永远的思念。
怀着忐忑走进村子,心情却豁然开朗。我仔细地审视着周围的景致,破败的景象一扫而空,“美丽乡村”的惠民工程,使学校营子再次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坐落在原饲养院地基上的基督教堂还在,却已不是村里最新最热闹的建筑,早已少人问津。原来的打谷场被铺设成群众活动的文化广场,四周筑起了像长城垛口的文化墙,墙壁上嵌入了农耕元素,诸如水瓮、三折瓮、五折瓮、坛子、罐子、瓷盆碗、碓臼、石磨,各种旧时农器具以及小作坊的制作工具等等,像是展示农耕文化的博物院。现代化的农业园融入了许多文化元素。村北的黄河鱼村、村南的骑行道、农耕风情园与东海心的民间剪纸艺术文化大院珠联璧合,构成了具有田园风光的休闲旅游度假村。原来作为村里主要经济来源的砖窑,因为破坏耕地、污染环境,已被平整成良田。村里的主干道,如今修成了宽敞的水泥路,两侧是青砖砌成的园林墙,有如进入风景秀美的江南古村落,典雅宜人。放眼四周,是成片成片的各色蔬菜地,畦畔插着许多标有学名的小牌子,是农科所的试验田,以“保善堂”命名的优质蔬菜远销北京、天津。原本破败的村庄变得如此之美,湛蓝的天,洁白的云,碧绿的地,白墙灰瓦略带古典风格的农舍镶嵌在田园绣色之中,如画中风景般宜人。墙壁斑驳的民居已不见了踪影,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修建的新农村规划栋房装饰一新,起名为“栋房花竹院”。青堂瓦舍,鳞次栉比,道路如织、通达顺畅;规划合理的院墙棚圈,鸡鸭为伴,牛羊比邻,猪狗相望;设施齐备的小超市、卫生室,品类齐全、服务到位、广受赞扬。田中的乡亲在劳作,诚实质朴的脸上充盈着愉悦的神情,无不流露出吸纳了惠民政策之水润泽后的幸福感。
我在村中流连忘返,沉浸在烂漫景色之中,感受着大自然无边的气韵,会心品读至淳至朴的乡风民俗,贪婪的汲取着故乡输送的精神能量。抚摸着那三棵我亲手栽下的、枝叶茂盛的小叶胡杨,在这里留下过我童年的欢笑、留下过我少年的懵懂、留下过我青年时的勤奋汗水,这里曾有我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下到路基旁,看看那些曾经熟悉的蓓草、芦草、菅草、辣麻麻草、猪尾巴草,看看那些曾经的猪菜:灰灰菜、秃刺、弹箭苗苗、蒲公英、苦菜……这里的土地和亲人养育了我、培养了我,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儿子。
我驻足好长时间,用心在看,用心在读。我在感叹,我在憧憬未来。田间地头有我的父老乡亲在劳作,但我没有去打扰他们,我只想独自回味过去。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学校营子这个小村庄在经历没落之后又开始走向康庄,可以说见证了国家的发展与繁荣,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被时代吞没,在国家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热潮中重生,又在“美丽乡村”的惠民政策中华丽升级,可以说党的执政不忘初心,惠及群众方得始终。其实,对于人的成长未尝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精神家园,她伴我们走过困境、承受打击、经历挫折,有时没有抵御住岁月的侵蚀,开始选择逃避,中途易辙、裹足不前,可是当我们回过头看,多年来,我们仍然依恋着精神家园赋予的一切。
一路美景让我没有看够,我还会回来。美丽的乡村不会说再见,多彩达拉特在展现,我喜欢向前,向前才会有不同的风景和境界。
選自《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