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郁文
在有着“敬祖”传统的中国乡村,祠堂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族人们在祠堂除了祭祀祖辈,还要实行族规家法。
在电视剧《白鹿原》中,祠堂是很重要的一个场景,而家法族规则是其中一项关键的内容,主人公白嘉轩曾朗声说道:“乡约立在那里,你们就得拜它。”在祠堂指责鹿子霖聚众赌博时,白孝文则说:“族法是天。”随后又上演了以家法族规对狗蛋、田小娥施行鞭刑的一幕。也就是说“家法亦法”,乡约族规是有约束力的,违背乡约会受到惩罚。
原著小说《白鹿原》中,有两次“请家法”的情节,一是田小娥与狗蛋的不轨行为,一是对白孝文的惩罚。对第一次执行家法族规,陈忠实写的很详实:白嘉轩听完族人的汇报,决定执行家法族规。祠堂正厅和院子里聚集了白鹿村十六岁以上的男女,白孝文主持惩罚的仪式。“他发蜡后接着焚香,领着站在正厅里和院子里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后有针对性地选诵了乡约条文和族法条律,最后庄严宣判:‘对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得到父亲白嘉轩的首肯后,由族内四个年高德勋男人执行惩罚。整个过程既有一定仪式、程序,又遵循了家法族规,公开进行,几乎是一套正式刑事司法程序的民间翻版。刺刷抽打的惩罚并不是象征性的,而具有相当的严酷性,这次受罚的狗蛋,加上先前被团丁用枪托砸断的腿伤,在刺刷抽打后很快浑身溃烂,又未得到及时的医治,竟然一命呜呼。
《白鹿原》的惩罚来自于朱先生的《乡约》,其中对酗酒斗讼、行止踰违、行不恭逊、造谣诬毁等“犯义之过”,都要求记录下来,犯过三回者,就按其情节轻重处罚,处罚的方式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书中说,《乡约》施行后,偷鸡摸狗、摸牌九搓麻将等事顿然绝迹,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發生,白鹿村人一个个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事实上,朱先生的《乡约》不完全是虚构,《白鹿原》故事的原生地——蓝田,也正是著名的《吕氏乡约》的诞生地。
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家法与族规并无明确的界限,大量约束整个家族的规范,即族规,同时也被叫做家法、家规、家训等,这主要是由于时人认为,合族之人本来就是同一祖先的后裔,宗族是家庭的扩展,是众多小家庭组成的大家庭,因而族规与家规并无实质性的差异。家法族规生效的范围是本家族,即主要约束家人或族人,其内容以儒家思想为旨,倡导忠孝、互助,禁止赌博、吸毒、偷窃等恶行,既含有道德性的规劝,又包括法律性的罪罚。从惩罚力度看,家法略轻微,包括有叱责、罚跪、笞杖等,族规则较重,不止有前述的刺刷抽打,甚至还有活埋、沉潭等残酷的处死方式。
家法族规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唐宋以后世家大族的不断强化,家族秩序有维持的必要;另一方面,古代中国奉行“皇权不下县”,县级以下基本上放任社会自治,宗族及其乡约族规自然有存在的必要。宋代张载认为: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世族与立宗子法。明清以来,官方法令通过对族权的支持实现对家法族规的认可。明太祖朱元璋曾御赐孔府族长龙头拐杖,要其“主令家务,教训子孙”。明清官府还直接批准家法族规,使其更具有强制力和权威性。事实上,也正是地方宗族及其家法族规的实施,较好地维系着乡村社会的秩序。
当下中国社会中,家族几乎已经处于失去传统道德与文本制约的境地,经济理性进入家族,对家族责任造成冲击,个人自由意识的强化,使得极端实用的个人主义膨胀。族长、家长的权威下降,家族成员对大家族主义旧风俗的抵触,使得家法族规逐渐失去了生存的社会基础。现代法治将暴力刑罚权由国家垄断,家族不再享有刑罚的权力,传统家法族规的严苛,也与保障人权的观念不符。然而,在基层社会治理面临诸多难题的当下,可以在法治精神的指引下,实现传统家法族规的创造性转化,发挥其抑恶扬善的积极效用,制约其暴戾的一面,在现代法治与传统族规之间寻求一个适度的平衡,为良善的乡治奠定更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