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楷
乡村往事中的火笼
◎林文楷
乡村火笼于成年妇女而言,不是烤火与游戏,是手艺和经验的传授场所,如峡江绣活、裁制衣裳、纳鞋底、剪样包等诸多技艺,多是在火笼里得到传授的。张家姑娘、李家儿子,男婚女嫁那些媒妁之言,也多出于火笼里的耳鬓厮磨,技艺要诀、人生大事也会不意而得,成就于火笼中的闲言淡语之中,她们像是掌握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要义。
秋收冬藏了,男人们都在忙于犁地、冬耕、修田、砍柴、赶集市、销售农副产品,女人们呢,日子较为闲适,一年之中难得的机会,还不抓紧相聚一番!张家大姑、李家姨妈、刘家媳妇、王家姑娘,女人们不用邀约,自会带了自家的绣活针线聚到一起,亮亮手艺,聊聊家常。自家男人,别家丈夫,放牛娃子(儿子)心野了,酒坛儿(女儿)长大了,言下之意是要请人或是为别人撮合当一回牵红线的月下老。邓大奶奶的窗纸和布贴花剪得好,法幺婆婆的丝线刺绣是村里最有名的。祖母去世得早,我的母亲对本家长辈好,心里当成亲娘,平时一口一个大妈、幺妈地挂在嘴边,觉得比亲娘还亲。这姑娘和善,邓大奶奶、法幺婆婆的眼里也就把我母亲当成了女儿对待,爱到我家串门子烤火聊天。几户人家隔得近,不要一个时辰,相互能跑几个来回儿,尽管这样,来了也就不想走,这边留那边就,时不时还住上一宿。
大雪天,邓大奶奶提着花篮小篓串门儿来了,她来侄女面前显摆手艺的。母亲一脸灿笑迎接,叫声大妈,再往火笼里添加些劈柴,火烧得旺旺的。烤茶熬好喝了,母亲闲说家常,邓大奶奶翻开花篮,亮出她的花布贴。嗬!样式还真多啊!小屁孩儿的屁垫围布、大风帽、小鞋头等上面的花式都有。草叶儿、绣球花、向日葵、娃娃脸、老虎头、肥猪头、老盘羊、花公鸡、不倒翁,还有卷云纹龙凤兽。邓大奶奶的剪纸花样大气,粗犷简朴,有如汉代壁画,显出峡江人的直率与旷达。剪纸窗花是些福禄寿禧、金玉满堂吉祥字样,也有哪吒三太子、财神爷、秦叔宝和胡(尉迟)敬德门神,低矮壮实,生龙活虎。邓大奶奶的观音菩萨剪得精彩,专门用了心思的,一改粗犷风格,模样儿优雅秀美,慈眉善目,线条流畅。母亲和邓大奶奶谈得热络,毫无保留地相互交流,道出了许多经验和心得,会的,不太会的,都是那样地认真。
法幺婆婆的手艺是另一种风格,作品绣得和她的人一样,精明素雅清秀,尽显湘绣、川绣功力。少妇围腰,新娘盖头,纸花扇,衣衫袖领的宽扁、胸花和头巾等各式都有。就我这外行来看,法幺婆婆的技艺比邓大奶奶的明显高出一筹,看着也更赏心悦目。凤凰牡丹,鸳鸯戏水,八仙过海,喜(喜鹊)上眉(梅)梢,吉祥富贵,花鸟虫鱼,四大美人,云纹边万字格缠枝莲,四人抬轿,八仙过海,应有尽有。对法幺婆婆的活儿,母亲也更喜爱,习学得也更上心,留宿的次数也更多。邓大奶奶、法幺婆婆有时也会同来我家,几个人同聚一起,相互切磋比试花色和针脚线头,看谁的作品做得更灵巧实用,也相互借鉴以取长补短,提高技艺。不过,邓大奶奶和法幺婆婆各自的风格从不改变。
除了花绣,缝纫裁剪的交流也是不可或缺的。谈到裁剪,母亲总会从内房拿出乌旧的老式样包,从中找出制衣做鞋的剪纸小样。样包鼓胀,里面藏的东西真多,是个大宝库。尊卑长幼,男女老少,高低胖瘦,大襟对襟,长袍短衫,裤子鞋帮底面背面当面,臂膀领子袖头裤腰裤腿,林林总总的小样应有尽有。想为谁裁剪衣裳、制作鞋袜了,大小新旧的小样取出来一一比对选择,凭着脑中留存的图像,穿戴哪种款式标致得体,小样与真人体格还要做哪些修改,比对裁剪做到最合适贴切。有年轻的新手少了经验,心里犯虚不敢贸然裁剪,那时布料贵重,生怕生了差池,也就干脆带了布料过来,凭了样包的样式大小,和有经验的人一起斟酌切磋,比对具体对象适度调整,老手教导,新手观摩,裁剪缝纫,烤火聊天,手艺得到传承。
闲聊中,有时无意中就切换了话题。有的纯粹就是为了要切换话题而来,人碍情面,有些事不好声张,那些男婚女嫁的事出言都很内敛,借了绣花裁衣之名言婚嫁之实。刘义家姑娘十八了,女大十八变,变得赛神仙,好生漂亮,罗奶奶早看在了眼里,自家大孙子二十有几了还没处上对象,都是勤恳实在人家,门当户对,罗奶奶如是想。罗奶奶拄着龙头拐杖,迈着三寸金莲,一勾一拐地步行十余里来托邓大奶奶做媒,请她帮忙捏合。罗大奶奶什么人?做姑娘时和邓大奶奶住同一屋场,羊角辫光屁股墩儿一起玩毽子,拾松棵子、柴禾,比亲姐妹还亲。罗大奶奶请了,邓大奶奶推辞不得,赔了茶饭工夫,绞尽脑汁想办法。邓大奶奶人大咧,手巧而口拙,不敢亲自出马,怕把事情弄砸了。她思前想后,想到我的母亲人实诚,嘴巴又灵巧,和刘家婶婶的关系也铁,就放下面子来托母亲。
母亲虽不喜欢当媒婆,自家婶娘托了,碍于面子,况且是成人之美的好事,说与不说是情分,成与不成是缘分,母亲应了。
红线是有缘人牵的。真是天下无巧不成书,说曹操曹操就到。平时很少到我家的刘家婶婶这日来了,说母亲的样包小样齐全,为女儿裁剪衣服来的。都啥年代了,新潮的刘义家大姑娘还穿手工制作的老式衣服?
纯属借口。如今商品时代,机线缝纫,店铺里满是漂亮成品,看样包是假,刘义家婶婶怕是怀了别的心思,母亲想。这也好,人就是靠缘分,正好借此把邓大奶奶托付的事情给言明了。母亲热情招呼刘家婶婶,说了刘家姑娘与罗家孙子的姻缘。说合在媒人,成否看缘分,说来也巧,刘义家婶婶知晓罗家大孙子,人实诚干练,不耍钱不好事,是成器的孩子,没费三言两语,两相一拍即合,就看姑娘的意思了。过了一关,事情有了眉目,母亲趁热打铁要刘义家婶婶早些说与自家女儿。刘义家婶婶原本就是为女儿的事情来的,还不正合了心意,当天回去就把这事说与女儿了。女儿心里熟悉罗家大孙子,帅气,品行端正,答应约了时间见面,没想后来两人一来二去,周折不大,事情竟成了。
(作者系湖北宜昌作家,有散文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