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永
对于70年代的人们来说,过去的贫苦生活一直是心中难以摆脱的情感纠葛。记得我读小学时穿的衣服都是两个姐姐不穿的旧衣服,好在母亲是裁缝,虽然旧了些,却也能改出一番新颖样式来,穿出去还不至于让别人笑话。
逢年过节,家长也会给孩子们做新衣服,但他们总是从姐姐那里排起,我在家里是老三,每次都排不上。我只能盼望姐姐的衣服变小,可每次父母替她们做衣服时却总故意做得大一些,那样孩子们可以多穿几年。夏天到了,我依偎在母亲跟前,缠着她要做一件白衬衫。母亲说:“夏热炎炎,穿差一点不要紧,只要凉爽一些就好,等到冬天给你做一件棉衣吧!”我等啊盼啊,终于等到了白雪飘飘天气转寒,可父亲又说衣服不怕破,穿着暖和就行。看着我失望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母亲便讲起火龙袍的故事。说过去有一财主家的长工没有棉衣,冬天仅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衫。财主搞不明白为何长工穿成这样在天寒地冻的旷野间干活而不觉得寒冷呢,长工说他这件衣服是祖传的火龙袍……
这个故事我听了无数次,它一直伴随我好多年,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夏。直到我读初一时,才穿上一件家里为我单独做的棉衣。
故乡的生活虽清贫却很温馨,幼年的我常于夏夜的社场间听老人们唱民间小调,那些曲调婉转动人,总能把劳作后疲惫的人们拉进一个愉悦的天地。老街有一个叫王武成的老头就特别会唱,他能唱很多曲目,如《十劝郎》《摘石榴》《手扶栏杆》等。我相信故乡的村民之所以活得惬意快乐,就与这些小调有着某种牵连。虽然歌曲描述的都只是理想与期盼,但却能在这些村民的心中埋下一颗颗情感的种子。在劳动之余哼唱着这样的歌曲,就会忘记劳作的辛苦,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我家住在老街,顺着街道向北走就会看见圩河,圩河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古桥,那桥边不远处就是王武成的家。王武成是大队饭店的职工,我对这个饭店印象尤为深刻,因为饭店的旁边是卢集商店,我爷爷就在那个商店里上班。
饭店的门脸不大,院子倒是不小,院中有很多的酱油缸、染料池。这个饭店是卢集大队的公有财产,负责人就是村干部。我记得饭店里疯三娘负责做豆腐,张建才负责染料坊,冯二负责烧菜,只有王武成一人做面食。我常跑去偷看他蒸卷子,雪白的面团按进一个木制模具内,再由他熟练的手轻巧一翻,就把面剂放到笼屉上。那个木制模具约二尺来长,中间刻有一道道横隔,蒸好的卷子表面都有一个个方格,我记得每一格要卖两毛钱。平时我家也做卷子,但用的都是连根倒面,就是磨出麸皮的面,那种面做成的卷子吃起来口感粗糙,比不得细面卷子。
饭店的师傅有固定工资,家庭条件自是优越。王武成穿着中山装棉袄,这种服装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他看到别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时,就会嘲讽地讲起火龙袍的故事。他讲的和我母亲有所不同,母亲说的火龙袍的故事情节主要突出衣衫单薄的长工是靠智慧战胜财主的,而王武成却同情于财主上了长工的当,换上长工的火龙袍在野外被冻死的情景。
孩子们都很害怕王武成的老婆,因为乡村妇女大都端庄沉稳,而他老婆却每天口无遮拦,骂这骂那。老街上有顺口溜说:“张大娘家砖砌房,锅砍他妈会打场,吴嫂只在磨前转,上街下县贺四娘。”锅砍他妈就是指王武成的老婆。生产队长的勤大爷总是取笑地说:“乡村的孩子起名字不是叫什么军,就是叫什么国的,她他×的却很奇怪,把儿子叫什么锅砍子,害得我每次上工点名总叫得别扭。”
分产到户时,我家分来的土地有十几亩,逢麦口稻市时,家里的农活基本上都要全家上阵。孩子们干活不踏实,干累了总是偷奸耍滑。虽说劳动最光荣,可孩子们心中总疑惑,为什么这些光荣的人总是那么累,生活还是那样贫困呢?直到今天,我们仍旧能听到那些赞美劳动人民的华丽辞章,可每当这些光荣劳动者看到城里生活的繁华舒适时,他们质朴憨厚的心中依旧还会升起这样的疑问。
农村人文化水平不高,认为有了土地就能看成是可支配的财产。他们欣喜若狂,开始起早摸黑地苦干,盼望着早一点儿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直到他们看到自家的粮囤越来越高时,心中似乎才找到了几丝安慰。可城里终究是城里,农村当然还是农村,最终他们发现自已还是找不到可以向城里人炫耀的东西,唯一值得称颂的还是他们那种淳朴敦厚的人格与豁达的情怀。村民们常把这种人格与情怀作为衡量做人的道德标准,譬如王武成就经常在社场上说三纲五常,说仁义礼智信,说只有农村人才有的繁缛礼节。他似乎觉得只有乡下人才懂得人情世故,城里人相互间好像都是关系冷漠,缺少热情。他常说寒门出孝子,更说他自己就是孝子。这倒是实情,因为许多人都知道他对家中的老婆一直是早请示晚匯报,确实做到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孝子”无疑。
改革开放后,卢集饭店倒闭了,原因是街上新开的饭店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且厨子与面点师傅都是从外地请来的。王武成失业了,他虽然没事可做,但也不敢闲着,他老婆养了好几只羊,让他每天去野外割草。
那是故乡最美的草,葱葱郁郁,碧绿水灵。可王武成无心割草,他常想着圩河边的社场,那里的人们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在割草时会带上几本书,割累了就坐在沟边慢慢地看,这倒是让他经常忘记割草。当他发现由于自己的疏忽而没有完成老婆交代的任务时,脸色陡然间就会变得忧愁灰暗。
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好多种委婉的方式向老婆汇报,可是终究不行,老婆见到他立即变得咬牙切齿,大声呵斥,什么“挨枪头的”“炮铳的”,一股脑儿统统发泄出来,王老头吓得立于一边低头躬身,连声诺诺。直到他出了许多次冷汗,赔了许多次罪过,才得到老婆的原谅。接下来他高兴得屁颠儿屁颠儿地舀水做饭,来回奔忙。
我再一次看到王武成已是多年以后了。那年我回乡过春节,偶然间在街道上又看见了王武成,他佝偻着身体,脚步蹒跚,蓬乱花白的头发显然好久没有理过了,我差一点没认出来。他远远走过来,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穿的中山装棉袄已破旧不堪,对襟中间也没了纽扣,草草地用一根旧布条系起来,已变成了一件真正的火龙袍。人们说他的年纪太大,还患上了老年痴呆,儿女们没时间跟着他,老婆也厌弃他,现在已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像一个孤苦伶仃的乞丐。
王武成或痴或傻,冷热不知,街上的小孩儿远远见到他,都嘲笑着向他扔石子泥块,他也不理会,眼神呆滞,惶惶惑惑。街上的老人们都说,他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这样捱下去,料想不会撑得太久。是的,也就是在那个元宵节的深夜,王武成穿着那件破旧的棉袄,静悄悄地冻死在自家的堂屋前。他没有像火龙袍故事中的那个长工经得起严寒地冻,却像财主那样死得窝窝囊囊。
王武成出殡要经过老街的古桥,古桥早已破旧不堪,但桥下的河水依旧悄然流过,桥边的社场上铺满光亮如银的白雪。王武成生前十分喜爱社场,他知道人们也很需要他,喜欢在这里听他说书唱曲。他自己最企盼的也是来到这个聚满村民的社场,再说一说那些遥远荒蛮的故事,说一说长工穿着火龙袍与财主打赌的故事。其实,就算他真的能够回到这里,说什么也不重要了,这里的人们或许已将他忘记,古桥边再也不会有人说书了,只有流水潺潺,藤草蔓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