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刘诗宇
阿梅的故事
⊙ 文 / 刘诗宇
刘诗宇:北京师范大学当代文学方向博士生。曾在《小说评论》《理论界》《长城》等期刊发表文学研究与批评文章。小说《阿梅的故事》于二〇一五年获台湾师范大学“红楼现代文学奖”小说组首奖。
一九八四年,阿梅十七岁,做梦都想嫁个香港人。
阿梅家在广东的一个小渔村里,这渔村小到阿梅在广东省地图上都从未曾找见过。一九七六年,阿梅九岁。这年九月,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在一个月后阿梅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广东省地图。地图是一个从小随父母去香港生活的哥哥,回乡探亲时送给她的。其实这个哥哥与阿梅家的亲戚关系很有些远,也就是这个哥哥的妈妈是阿梅的爸爸的表姐的堂妹。所以这位哥哥并不是不远迢迢专程来看阿梅的,只是渔村小而闭塞,又因为人少所以人们或多或少都能扯上亲戚关系,所以有外地亲戚回乡探亲时大家自然倾巢出动,阿梅就是其中一员。
印象中,阿梅只看到这个哥哥一个因为逆光而模糊的轮廓,但他身上那种不属于渔村的气质,却让儿时的阿梅迷恋,无法自拔。当年在一群吵闹的孩子中,可能阿梅也曾在一瞬间占据了哥哥的视野,于是为了快点打发开一群好奇的孩子,哥哥才将这本地图放到了阿梅手里,任一众孩子簇拥着哄抢。
上帝无心的一个举动,让地上的某个人以为自己成了天意的选民。地图册在孩子们中间传阅了一圈之后,理应归阿梅所有。阿梅翻动着这本小册子时,她的思绪随着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到处乱飞,地图册是阿梅与香港以及那个哥哥之间的唯一联系。但当时有个头发浓密如鸟窝、双眼细长、眉毛整齐的男孩,总是没完没了地向阿梅借阅这本小册子。开始阿梅不情愿,可后来还是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借给了他。没想到男孩还了又借,借借还还,就这么过了许多年,让阿梅不胜其烦。
一九八三年黄日华主演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开播,该电视剧“辗转”到阿梅的渔村时已是一九八四年。想想若干年前还是一穷二白的小渔村,现在有了不下十台电视机,村里的人们已经非常满足。
男孩子们喜欢跟着电视里的郭靖、洪七公们比比画画,阿梅则是沉迷于电视剧里的歌曲中。相比于《铁血丹心》《人生有意义》等反反复复播放的主题歌,阿梅更喜欢剧里那首几乎只出现过一次的《千愁记旧情》。不同于身边的人,阿梅似乎拥有一个好脑壳,这首生僻的歌曲只在电视上播放了一遍,阿梅便记住了歌词。后来她才知道写这歌词的人叫作黄霑,也是个香港人,与她思恋的哥哥在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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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总是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虽然阿梅身处的小渔村也都讲着一口“洋气”的粤语,但是她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显得乡土气十足。对于自己身处的地方,阿梅早就受够了,看着身边那些等着嫁给邻居家男孩的女伴,阿梅觉得自己更“女人”一些。那些女伴在她眼里,简直生下来就像是已经活了几十年的大婶。
没有人的时候,阿梅喜欢反复咀嚼那首歌词里面的一字一句。字句间缭绕着黄霑的形象,与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哥哥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梦里的阿梅总是想贴近他们,但是那模糊的所在却永远忽近忽远。白天阿梅神游香港之时,那个借地图的小子总是不时打断阿梅的思绪。
“阿梅,地图借我看一下好吗?”
“你烦不烦?这么久了你画也画一本了吧?”
因为频繁地被打扰,她记住了这个叫建明的男孩。
在小渔村的那些个女孩当中,阿梅总是显得独树一帜,她清瘦,又白,小鼻子、小眼,有着不矮的身材。她总是喜欢一边若有所思,一边将黑得出奇的几绺头发拢向耳后,那低头的神态引得建明等几个男孩朝思暮想。这是一个新旧思想交替的年代,村子里的阿姨们都说瘦瘦高高的阿梅,不像是能生儿子的样子,但她们的儿子却都希望能被阿梅多看几眼。
后来建明终于按捺不住爱的冲动,向阿梅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却在几分钟里得到了答复。阿梅的拒绝过于干脆,反而让建明不想放弃。建明不是第一个向阿梅表白的人,甚至连前三都排不上,但是与另外那几个人相比,起码阿梅记得他的名字。
“阿梅,今后我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相信我。我今后要学地理,成为地理学家,到时候我们肯定能走出这个村子!”
“要多久呀?”阿梅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穿过了建明的眼睛,然后又低下了头,拢了拢几绺黑发,抱着细白的胳膊看着脚旁一步远的石子。
“要不了多久的,你相信我,我觉得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建明脸红了。
“你要是真有天赋,还要向我借几年地图?”
“我、我,其实只是想见你罢了,地、地图上的东西我早都背下来了,不信,不信你考!”
阿梅看着地图随便问了几个地方,建明真的对答如流,不过,阿梅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想嫁个香港人。”阿梅的话击碎了建明的痴心。
一九八八年,阿梅二十一岁。村子里相熟的同龄女伴,都纷纷嫁人,变成粗手粗脚的主妇,她们每天晒网洗船,有几个甚至已经在背上或者胸前吊上了娃娃。同龄女伴看着阿梅清瘦高挑的身材、茕茕孑立的背影,投来羡慕、嫉妒和蔑视,让阿梅觉得同龄人都开始走上衰老的路,而自己不过是在逆势而行,自己身上多出来的这些让人羡慕的东西什么时候会被时间收走,无非是看上天的心情。所以阿梅告诉自己,必须在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摆脱这种无谓的生活。而离开这里去香港,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阿梅对渔民的生活丝毫没有热情,到了年龄又迟迟不愿结婚,父母对她的不满越来越明显。阿梅还是阿梅,但年龄上的变化凭空为她增添了几分凄楚的气质,她开始觉得自己更像是《射雕英雄传》里面的穆念慈,而不是她最喜欢的黄蓉。
说到“射雕”就必须提到建明,这些年来建明还是一如既往地与阿梅保持着相当接近却又有些陌生的距离,想方设法地寻求着阿梅的认可。他甚至不知从哪里为阿梅弄来了《射雕英雄传》的小说。尽管小说厚厚的一大本,字模糊又小,还不时出现错别字,但阿梅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这是她唯一接受的礼物。
几年的成长让建明变成了阿梅身边所有男孩中看起来最顺眼的一个,但他的脸还是属于渔村的,与阿梅想象中的香港人的气质距离甚远。所以对建明的几次表白,阿梅都若有所思地拒绝了。
终于在一九八九年大年初一,阿梅带着之前努力地、偷偷地攒下的积蓄,甚至还拿走了妈妈的嫁妆——一对金耳环,趁家人还在熟睡时走出了小村,踏上了去往香港的路。没想到,建明竟然在村口拦住了她,更没想到的是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部带三脚架的古旧照相机。他的脸苍白而又透着病态的红,好像正在发烧一般。建明一言不发,脸上挂着阿梅从来没见过的表情,他强拉着阿梅的手,两人背对着海的方向留下了一张合影。
阿梅看见用电线连出来的手动快门,被建明手上的汗濡湿了,她躲避着他的目光,却也丝毫不敢挪动脚步,生怕这个陌生的建明会突然叫醒附近的村民,让自己再也走不成。
时间仿佛停滞一般,但天却越来越亮,两个人就这么僵着,不时海鸟低空飞过,传来嘎嘎的叫声。
“我必须要走了。”终究还是阿梅先开了口。
“阿梅,这个,这个给你吧。”建明从自己的破挎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硬纸本,塞给阿梅,之后便放她走了。阿梅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厌烦,但前胸却一阵一阵发酸,鼻尖也有点发麻,她头也没回,更不知道建明有没有在村口站立很久。
一天后,阿梅坐在驶向梦想的破旧汽轮上,翻开了硬纸本。她没想到原来建明还会画画。在每一页幻想的街景中,阿梅都认出了自己的身影,画中的每一个自己,都挂着以前梦里才会有的灿烂笑容。
一九八九年三月,阿梅二十二岁,辗转了一个月,她来到了近在咫尺的香港。她被身边经过的人撞了四五下,方才摸下舷梯,还没来得及抬起头,一股极为陌生的气味已经告诉她,原来这就是香港。
香港的街上高楼林立,汽车满地,街上人头攒动,不知道大家都要去做些什么。虽然才三月份,但地上的空气似乎已经被高温扭曲,人们好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锅盖上无处下脚,所以才走个不停。
到处都是电视荧幕。电视上、街道上,大家都穿着让阿梅陌生的时装。
到香港不久之后,阿梅便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黄蓉,早在四年前就自杀了。阿梅有些错愕,但这错愕自然没能持续多久,新鲜而又刺激的环境就像身边吹过的风,既刮得阿梅站不稳脚跟,又让她觉得被吹了个痛快。
原来在小渔村里,阿梅像是一朵白莲花般惹人注目,但到了香港她立刻发现自己有多么普通,甚至比一般人还不如。这里到处都是高挑、漂亮、香喷喷的女孩,自己却土里土气,害羞时只能一个劲儿地拢耳边的头发。她曾经喜欢看武侠小说、沉吟歌词,看上去是那么的卓尔不群,在这里却不过是一般人都会有的爱好。
阿梅当然没有找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哥哥,但是阿梅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既然没有把小渔村当成家,香港便不应有什么陌生之感。这里漂亮如画中的女孩多,像阿梅这样的外地女孩一样很多,在这片热闹的地方,阿梅觉得什么都多。她很快找到了组织,和五六个外地来的女孩住在一起。
阿梅长得并不丑,但也没有多么惊世骇俗,如果时间可以放慢脚步,让阿梅一点一点适应女人成长的过程,再搭配上体面自尊的生活,她很可能发展出一种只属于自己的从容。甚至因为她小小的五官不容易显老,她还可能在三十五岁之后逐渐体现出相比于同龄香港女人的优势,而变成一个看上去气质很好的少妇。但事实上,香港的生活对于阿梅来说实在是太急迫了,她开始学会在脸上扑廉价的脂粉,烫上一头卷发,她以为这样会让自己更像香港本地人,但实际上只是更像香港本地的下层人。
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所以阿梅的工作辗转于酒吧、咖啡店、麦当劳、发廊、按摩院。虽然她开始知道自己的地位有多么尴尬,但是她接触到的却常常是有一定消费能力的本地人,这让她感觉到一丝满足。那个曾经到过小渔村的哥哥以及电视里黄霑的形象逐渐模糊,化成了眼前一张张流动的脸。这些脸,她飞快地记忆,再飞快地遗忘,周遭扑面而来的环境几乎打散了自己。
事实上,自从得知饰演黄蓉的翁美玲死后,阿梅很快沉浸到了影院里看成龙刺激的打斗以及张国荣俊美的脸庞当中了。她开始喜欢陈百强的粤语歌曲,有时对着《警察故事》里可怜的张曼玉发呆。
阿梅住的地方很逼仄,门口是条堪堪一人宽的窄巷。或许这甚至不能叫作巷子,只是没有什么更加适合的称谓罢了。从外面看上去这窄巷仿佛只是楼与楼之间年久失修后迸出的一条裂缝,但阿梅她们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住在了这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每天阿梅要夜里十一点才能回到这里,同伴们也是大同小异。大家都习惯匆忙摆脱窄巷扑向自己的床,阿梅却喜欢等大家都睡熟了,大约零点二十,再从屋里出来,坐在门槛上,用拖鞋抵着对面的墙根抽上一支烟。夜里清冷,阿梅很喜欢抱着胳膊默默地抬头望窄巷顶的一线天,这缝隙窄到运气好的时候,中间才能夹上一两颗星星。阿梅坐在地上的缝隙里看天上的缝隙,她感觉又回到了那个寂静的渔村。阿梅希望这个时候自己能有个随身听,听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和张国荣的《无心睡眠》。
嫁人之后,老公会买给自己房子吧。阿梅常这样想。自己也许会嫁给某一个常遇到的客人,或者是某一个雇主。相比之下,阿梅对咖啡店的老板更有兴趣,而真心不希望命运选中的是按摩院。有人说阿梅胖了,她自己觉得可能只是有些水肿。现在的生活幸福吗?香港人,香港人,嫁给香港人之后自己就能住上楼房了吧?
阿梅这种时候都在恍神,每个人一天中都会有这样恍神的时间,何况夜深人静。烟快烧到手指,阿梅才带着一身夜凉回屋睡觉。烟蒂上已经烧得疏松的细小烟屑,遇到窄巷里湿冷的砖石,时常发出细小的哧哧声,在黑暗中闪烁极短暂的一丝火花,便被露水吞灭。
一九九〇年,阿梅二十三岁,自己的母亲在这个年龄生了自己,此时的自己来到香港则一年有余。潮湿而又疲惫的生活开始让她意识到自己关节的存在,而胃也会因为不规律的饮食时有隐痛。于是在白天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因为不舒服请假回到窄巷来。原来白天的窄巷另有一番风景。
曾经有那么几次,她恰好碰到小莲与她的男朋友在她们共同的租屋里缠绵。小莲是与阿梅同住的女伴之一,个子小小,声音也小。阿梅几乎都是在门外听到有娇羞的声音,就转身去别处待上几个小时再回来,但除了第一次。那个下午实属唐突。阿梅还没有过和男人交往的经历,但当她直接目睹到两人的肉体接触时,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年多的集体生活、几百个几乎没有隐私的夜晚,已经让阿梅明白,有时底层人的生活就像动物一样,而动物是没有羞耻感的。
当天晚上阿梅照旧在门口吸烟。差不多烟燃烧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阿梅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一根火柴划燃的瞬间,阿梅看到了小莲的脸。有那么一小会儿,只有水蓝色的烟暂时绕住了窄巷里的两个姑娘,两人背后是楼,面前也是楼,一线天之间没有星星。
“那个是你男朋友吗?”还是阿梅先开了口,这几乎是两人第一次聊天。
“嗯,是的。”小莲声音小小,不过并不害羞。
“哦,真好……他是这里人吗?”
“嗯,是。”小莲低着头微笑。
“真好。”阿梅吐了一口烟。
短暂的沉默后,小莲问:“阿梅,你为什么来香港?”
“我啊,我从小就喜欢香港,香港有种家里没有的感觉,所以我就来了。”面对着小莲,阿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过多袒露已经显得有些不太切合实际的梦想。时间逐渐冲淡了记忆,阿梅现在似乎不能再那么干脆地说自己想嫁个香港人了,这件事现在变得比一年前还要遥远。
“那你今后怎么打算的呀?”这样的问话令阿梅感到一阵久违的心慌,这一年来鲜少有人关心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唉,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阿梅把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如果一直是现在这样的话,没个落脚的地方,可能我在这儿也待不长吧……可是我也回不去呀。”阿梅其实也不大懂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或许这种困惑就是她的意思。
“唉,大家都一样。”小莲起身回到屋里,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两罐生力啤酒。阿梅接过酒,并不熟练地拉开拉环,啤酒的白沫顺着阿梅的手流到了脚边的地上,阿梅尴尬地笑了一下。小莲重新坐在阿梅旁边,又点起了两支烟。
酒的味道有点苦,但气泡在嗓子间噼啪的感觉却很舒爽。两人就这样一边吞吐着烟雾,时而喝上两口,时而交谈几句。水蓝色的烟顺着墙壁慢慢飘着,渐渐消失到墨蓝的天空里,头上狭窄的一线天中,时而飞过一两只乌鸦,嘎嘎地叫着。
小莲显然听懂了阿梅话里的意思,因为这种想嫁人而无从下手的状态,恐怕每一个独身来到香港谋生活的女孩,都多少体会得到。几天后小莲有些羞怯地与阿梅讲了自己与男朋友相识的过程。原来小莲曾经在工作之余试着接客来减轻自己的生活压力,而好在自己在前几次里就遇到了现在的男人。之后小莲便不再出卖肉体,专心恋爱,等待自己有一天或许可以嫁给这男人,摆脱现在的生活。
她曾经对阿梅说,如果阿梅想要一试的话,自己可以把阿梅介绍给这一行的大姐,之后也许哪一次阿梅就会像自己一样,碰到愿意接受她的如意郎君。阿梅想了想,淡淡地拒绝了小莲。
一个月后,阿梅自己联系到了一个叫芭姐的人。其实像这样的皮条客在阿梅的生活中并不是什么隐秘的存在,或者说阿梅早就觉得有些眼睛盯上了自己。她并不觉得小莲比自己低到哪里,她拒绝小莲,只是觉得这样仿佛还保留着一点记忆里的尊严而已。有时候阿梅真嫉妒电视剧里的女人,她们可以在大学、公司或者宴会里结识各种出色又般配的男人,可自己去不了这些地方。
阿梅不愿意和芭姐说自己还是处女。她知道处女会得到更多的钱,但她不是为了钱。然而芭姐眼光老辣,阿梅的第一次立刻被芭姐眉飞色舞地安排在了几天后。
芭姐像是捡到了宝,但阿梅有自己的想法。她有两条很长的腿,如果那个男人不合自己的意,她就逃跑。反正在她的要求下,对方得是本地人,并且交易被安排在一个跑出门就是大街的地方。阿梅知道自己不是为了钱,所以保证金丢掉也无所谓。阿梅甚至满心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因为这样她便可以死了心,确定香港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了。她至少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到渔村,哪怕今后过那种味同嚼蜡的生活。
她甚至准备好了回去的船票,赌也只是赌这一次而已。
可是阿梅昏昏沉沉,大脑一片空白着便被男人摆到了床上,原来事情根本不如她想象的那样。男人进入阿梅的身体后,她弱小的神志还没有衡量清楚这个男人的分量。这个香港男人就像是一杯温开水,他既不年老,也不年轻,没有什么肮脏的感觉,甚至还稍微有一点温柔,只是阿梅无法品尝出任何味道。这个时候阿梅才发现,她只能拿眼前的人与过去渔村里的毛头小子们比较,却又找不出什么可以比较的共通之处。
事后阿梅依偎在男人怀里,拉着男人说了许多话。她眼前闪过渔村男孩们献殷勤的神态,如今这变成了自己的神态。男人或许是因为发现了床单上的红,一直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睛听阿梅说,时而还用味道很重的粤语插上几句。阿梅看着男人的表现,不自觉流下了眼泪。男人临走时,她泪眼婆娑地留下了自己的地址,问男人还会不会找她。男人把她垂下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说还会来找她。
这段时间里小莲成了阿梅在香港唯一的朋友。时而她会陪阿梅在夜半慢慢地吸烟,并且讲男人带自己去金巴利街吃韩餐,或者去兰桂坊喝酒的经历。阿梅总是笑笑,她从未向小莲提起她找男人的事情,但在等待男人邀约的日子里,阿梅的生活逐渐亮了起来。阿梅愿意让男人请自己到外面吃饭,无论是茶楼还是大排档都好,然后再去旅馆睡觉。自从第一次以后,阿梅再没有收过那个男人的钱。那男人对阿梅日常生活的询问总是浅尝辄止,关于自己的情况也是不问不说,然而他总是很温和,总是固定地每周出现,向阿梅讲很多从未听过的新鲜事情。对此阿梅已经知足了,她觉得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自然,每一次阿梅都觉得自己离梦想稍微近了一点点。
或许是因为阿梅在第八次约会时旁敲侧击地问到了关于结婚的事情,终于在第一次见面的两个月后,两人的第九次约会变成了阿梅自己一个人的约会。那天晚上小莲向阿梅说她的男人正在帮她办香港城市大学的“专上”学历,如果能有这个学历,男人就可以把自己名正言顺地介绍给家人了。
那天阿梅几乎从头到尾都没太说话,甚至没有吸烟。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那一次没有逃跑之后,自己就已经失去最后一次对生活做选择的机会了。或许她不该退掉那张船票,但她回不去了。一个星期后她卖掉了当时从家里偷出来的金耳环,买了几身新的衣服,一个月后她有了第二个男人。
就是在阿梅与第四个男人交往时,小莲在她们共同生活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据警方说死亡时间在傍晚,那时阿梅们正各自奔波在城市的不同地方。阿梅不是第一个回到住处的女人,但是她也看到了小莲变了形的脖子与踢掉了一只鞋的脚。当时阿梅立刻想到大约是那个曾经撞见过一次的男人离开了。后来找到小莲字迹仿如小孩写的遗书,印证了事情果然如此。
事后几天,阿梅的住处发生了诡异的事情。两三个同住的女伴都说半夜里小莲不久前新买的白色高跟鞋会出现在门口,早上又消失不见。于是不到半个月,大家纷纷找到了新的住处,急于离开这个吓人的地方。
尽管房东一再降低房租,阿梅也无谓多作停留,只是她最后一个搬走。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也是第一次自己独身一人在这间凶宅里睡觉,空荡的房间与漆黑的夜,让她感觉时间仿佛回到了渔村的岁月。阿梅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是一定不会回来为难无辜的女伴的,所以她并不怎么害怕,只是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陷入回忆之中。她甚至将小莲的东西也归拢起来,打算和自己不想带走的东西付之一炬,她没有更体面的方式来祭奠小莲,不过恐怕也没人会做得更好了。阿梅将不满一个铁盆的过时衣服与小物件摆在窄巷里,一件件点燃。
起初小莲的几件衣服很难点燃,而一旦开始燃烧了,火舌一跳一跳的,却又完全停不下来。阿梅一件件地烧着,火光照亮她的脸庞,也驱赶了漆黑的夜凉。她吸燃两支烟,一支放在地上,一支衔在嘴里,然后就着火光翻开了刚才压在最下面的一个硬纸本,那是当初那个渔村男孩送给她的画。
阿梅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倒过来翻了第二遍。这么一点点东西,似乎烧了那么久,而那一张张已经褪色的仿佛别人的笑容,与画中人背后根本不是香港的香港,让阿梅感觉喘不过气来。当烟雾开始呛鼻,火光逐渐变淡,阿梅将本子扔到了快要熄灭的火堆里,回到房间,关紧了门。
黑色的烟慢慢升起,仿佛要封住那狭窄的一线天。阿梅躺在黑暗里,反而期待那双白色的高跟鞋今晚可以来陪陪自己,陪自己对过去做个简单的告别。
一九九七年,阿梅三十岁,香港回归祖国。在这之前的香港人以为大变即将来临,所以那段时间警察与黑社会都忙得不亦乐乎。然而真到了七月一日凌晨,人们围在大大小小的电视机前看罢了交接仪式之后,发现早上升起的太阳仍然是那个太阳,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电视里的影视剧依旧,自己的工资也还是捉襟见肘,小孩子的学习仍然让大人操心,物价也仍然在一点一点地增长。
两间小小的卧室加上一个不大的客厅,还有一个阳台改造的窄窄厨房,这便是阿梅现在的家。屋内的地面是廉价的地板革,使用多年颜色逐渐暗沉,不规则地显现出水痕与污渍,四边也早已微微翘起,就像是一张老旧的书皮。除了岁月的痕迹其实地面尚算整洁,但床、沙发、茶几上不时可见的报纸或者杂志,则显现出屋主忙碌疲惫的生活。
阿梅站在这十二楼的窗边时,常常望着对面楼墙体上密密麻麻的空调机发呆。不知不觉她已是三十岁的女人。独自一人,又身在他乡,没有一技之长,偏偏又有着一副女人的身体,阿梅过去七八年的生活,徘徊在容易与不易之间。她总觉得生活就好比梦游,风吹雨打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该把什么当作不堪回首的梦,也让她的记忆变得模糊断续。
好在生活没有毁掉她,一九九四年,阿梅奉子成婚,当年儿子阿越出生,至今已三岁。丈夫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本地小职员,比阿梅大了八岁。丈夫难免像大部分中年不得志的男人一样,有点对外懦弱对内刚愎的缺点,可总体性格还算平顺。阿梅虽然刚刚三十,但在打扮上早已与中年妇女无甚差别,曾经略显夸张的大卷发变成了温顺的小卷发,廉价的脂粉已经不见,菜篮子、平底鞋,以及走路不规矩的阿越,则成了阿梅身体的延伸。
一个寻常的礼拜五傍晚,时钟走至六点,阿梅从恍神中醒来。打开客厅的十七寸电视,将儿子安顿在沙发上,自己则匆匆走向厨房准备一周当中最不寒酸的一顿晚餐。正在加班的丈夫还有两个小时归来,明天就是辛苦了五天之后的周末,早下班回来的阿梅要做些不错的食物犒劳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家三口。
很快厨房里传来熟练的切菜声。婚前她对于做菜几乎一窍不通,然而短短几年时间她已成为此中的行家里手。每当在厨房劳作时阿梅便不自觉想起仿佛几生几世之前的渔村岁月,想起母亲粗糙的手指,而忆不清母亲的脸。因为当年不回头的决定,阿梅总是下意识地拒绝回忆,但自己年轻时候的聪明、对于那个回渔村探亲的哥哥以及黄霑的喜爱,却总是从娴熟的家务声音中溜走出来,只可惜那几缕经常落于耳际的黑发早已被自己染黄、烫曲、剪短了。
“各位观众晚上好,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了近来蜚声海内外的新锐插画家邹建明,来与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分享自己的美术人生……”客厅的电视机响着,阿越怎会看这样的节目?定是白天在幼稚园疯玩,现在又睡着了吧。阿梅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回客厅,发现果然不出所料。
准备把阿越抱回卧室的阿梅不经意瞥了一眼电视,竟觉得电视里那个西装革履的人物看上去有点面善。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眉毛却又浓又黑,好像觉得在哪儿见过。阿梅不以为意,安顿好阿越后才又回到电视机前。
“小的时候我在渔村长大,那里虽然生活舒适但是消息十分闭塞。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机缘巧合地看到了一本地图册,因为这本地图册,我对地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梦想着成为一名地理学家。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我对于山川形貌的热爱更甚于那些固定的名词与数据,所以我开始尝试着用画的方式,来表现……”
阿梅坐在沙发上,一手捻着自己穿了数年的毛衣边角,仿佛想起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清楚。过去这么些年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过去现实的回忆甚至不比一个星期前的梦境更加清晰,阿梅的眉头微蹙,但几分钟后阿梅便笑笑,放弃了努力。过去的事,想起又有什么用呢?她起身回到厨房,继续劳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电视当中,年轻的插画家兴致勃勃地向大家展示自己在一九八九年照的第一张照片。主持人被照片中的插画家那不自然的神情逗笑,并开玩笑地逼问他照片中另外一个人是谁?现场的氛围十分欢快。
伴着电视里的说话声,厨房里的声音又开始叮叮当当响起来,排风机嗡嗡的响声与油锅噼啪的声音不时响起,但从中似乎传来一声下意识的叹息。叹息几乎细不可闻,又偏偏在电视里的掌声、笑声、说话声与厨房的嘈杂声中久久不散。
虚虚实实的感觉仿佛轮回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