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申赋渔
我的寄宿生活
⊙ 文 / 申赋渔
申赋渔:作家、记者。著有《匠人》《一个一个人》《不哭》《光阴》《逝者如渡渡》等。现居法国巴黎。
巴黎是喧嚣的,这喧嚣却与我隔着。在这个“隔”中,我逐渐喜欢上了孤独。深入一种情绪,你就能发现其中的级别。即便是孤独,也是不一样的。我在南京的孤独有别于巴黎的孤独。然后,我又发现还有更好的孤独。几天前,我开车去鲁昂。一出巴黎,就看到一个又一个宁静的小村,像被时光遗弃了,默默地坐落在草地与林木的深处。教堂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一幢一幢灰色的房屋,聚居在这塔尖高耸的教堂周围。所有的窗户底下,大门外的墙边上,都开满了鲜花。阳光透过村中央的泉水池,波光闪现在旁边的长椅上。不远处一群老人,认真地玩着滚球。滚球场的旁边是从塞纳河淌来的小河。小河绕着村子走了一趟,又到远处去跟它汇合了。河边高大的橡树底下,高水车的巨轮已经不再旋转,轮木上爬满了藓苔。风里传来牛脖上的铃声,牛群越过羊群,正向草地的深处走去。这是几个世纪来,几乎没有变动的图画啊,我只要略为修改,就是我想象中的故乡的样子了。
我希望,在这样古老的、时光停滞了的村庄里度过余生。这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村落,是我对古老中国的情感寄托。我在长江下游的故乡,从表面上看离我刚刚描述的诺曼底的乡村差别很大,可是如果深入其中,你会看到,有一种同样的情愫在流动。
我的中国故乡是个什么样子呢?是庄子的“无何有之乡”,是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它在《史记》里有,在唐诗宋词里也有。一个中国人,活着就会做这样的梦,就要回到这个故乡里去,他就一定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地方。陶渊明、苏东坡、曹雪芹,都给过我们故乡的样子。事实上,只要用汉字书写的中国人,都带着这个“文化上的故乡”在路上。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把故乡丢了。现在,人到中年,又要把它找回来。太难了。诺曼底的这个我偶尔经过的小村落,只是我思乡的一个影子罢了。
逃离故乡,又想念故乡。厌恶与逃避孤独,又渴望与享受孤独,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如果把这两种心境对照起来,那是很有意味的。这两端之间,隔着三十年。
我很不愿意回忆我三十年前的中学生活。总是孤独,不快乐,一个朋友都没有。我的中学生活,就像是一个孤岛的处境。我被抛在这个孤岛上,谁也不理我。我只能等待,就像囚徒等待他的刑满释放。我本以为这个“孤岛”只存于我的少年时,没想到,在这之后,我是从一个“孤岛”漂到另一个“孤岛”。
今天,我又在法兰西这个“岛”上,来写自己。可是因为有了少年时的那个孤独,现在就能待住了。心里能够宁静下来,甚至不觉得时间的流逝。我可以一连五个小时、十个小时,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我都可以只在回忆里生活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我读初三的时候。
读初三是转学,学校离家很远。我就不能经常到油爷爷家去了。
油爷爷的家在村子西北角的河边上。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榨油师傅,我们都喊他“油爷爷”。不过只能背后喊,当面就叫他“爷爷”。他的家就是油坊,四间茅草屋。
第一间空空的,屋里放了一口半人高的陶缸。靠大门摆着一张小矮桌,边上是两把竹子做的小椅子。油爷爷总是坐在小椅子上,戴着副老花眼镜,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他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认得字,家里有不少旧书,这在村子里是很罕见的。我常常来,就是想借他的书看。可是不能借了就走,要坐在他的旁边,听他说说话。他说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事。说的那些人,就像都是他认识的,熟得很。“张良这个人哪,就是能忍。能忍才能做大事。”说起他们就像说起我们村上的某个人。
油坊太偏了,没人过来。大半天的时间,就我们一老一小坐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们聊天的这间屋子算是油爷爷的客厅。后面的一间砌了一座大灶台,可大了。上面放了两口大锅。一口锅上放着一个高高的木甑子,放的时间长了,落了许多灰。油爷爷不用这个灶烧饭。他做饭的灶台小小的,在外面的棚子里。
再后面的一间,在靠墙的地方,横放了一根大木头,有五米多长,是棵老榆木。据说还是油爷爷年轻的时候从外省买来的。木头中间有一段挖空了,这叫榨槽木。用稻草扎好的豆饼就放在空槽里。屋梁上悬挂了一根圆木的撞杆,尖的一端朝前。打油的时候,推着这个撞榨槽,油就打出来了,像线一样流,流到下面的铁锅里。
最里面的一间是磨坊。两扇大磨盘架在房子的中间。木杠子、牛枙和牛的眼罩搁在磨盘上,积了一层薄灰。磨子只有在榨油的时候才用,用牛拉。油爷爷没有牛,要向生产队借。生产队取消后,就跟篾匠爷爷借。
只有冬天才榨油。秋收完了,家家闲下来,就来找油爷爷订时间。
“爷爷,我们家哪天啊?”
油爷爷戴上老花眼镜,翻开一个油乎乎的本子,在上面画一画,抬起头,把眼镜摘下来:“‘大雪’后一天。”
豆子都是各家自己准备的,一担一担挑过来。蒸油籽的柴火也要自家带。一般都是晒干了的玉米秸,每捆都不重,所以就由孩子们弓着腰,一趟趟背过来。
妈妈们在灶上烧火,爸爸们去帮油爷爷推撞杆,孩子们呢,可以照看大石磨,拿个瓢,不断朝里面加豆子。
榨油可复杂了,看得人眼花缭乱。只有油爷爷知道先后的顺序和各个环节里的火候。一切都要听他的。一般都是几家合在一起来榨油。每一个环节上都有几个人在忙碌。这拨人榨完了,又来另一拨。人来人往,油坊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嘈杂喧哗的小集市。我还是常常来,可是油爷爷已经没有时间跟我说话了,他不停地跑来跑去。原本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变得油乎乎的。布的围裙因为沾的油多了,发出兽皮一样的光亮。手上、脸上、头发上,都黑油油的。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这样一个不高也不壮的老人,竟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么重的撞杆,在他手里,像一件玩具。一边打着号子,一边跑动着,推过去,撞过去。号子像在唱歌:“嗬呀—嗬哈”,而撞击声就是节拍。第一声“嗬”是往后拉开撞杆,第二声“嗬”就是向前猛力撞出了。所以第一声十分的悠扬,第二声就是从肺腑里发出的吼声了。而配合他的年轻人,就跟着这个节奏,使劲地推撞杆。
这个喧闹,要从立冬持续到腊月二十四的小年夜。这几个月里,油爷爷的屋里从早到晚点着一盏油灯。油灯不能熄,这是敬油神的。熄了,再好的豆子也榨不出多少油。油灯放在一根窄窄的贴着红纸的木板上,木板横放在油爷爷第一间屋里的陶缸上。
油爷爷一直在油坊里面忙碌,几乎不到放陶缸的这间屋子里来。每家榨过油了,用桶把油装好,跟油爷爷打个招呼:“爷爷,走啦。”油爷爷就朝他点点头:“好!”又忙自己的去了。
拎着油走的人,经过这陶缸了,都要朝这缸里倒一些油。倒多倒少,没人看。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倒多少。这缸油,是油爷爷一年的收获。
过了春节,油爷爷就不忙了。一直闲到开始榨油的又一个冬天。榨油前的这几个季节,他也不是全闲着。有时去帮篾匠爷爷照顾大黄牛,有时去帮忙看守晒场上的粮食。有人喊他帮忙了,他就去。无事可做,他就在油坊里待着,翻来覆去地看他的古书。
那年,没几天就开学了,我就要离开家了。我把借了好久的一本书拿去还油爷爷。
“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
“是我自己想去的。”
“要住在学校?”
“学校里有宿舍。”
油爷爷最快活的,就是跟人说秦叔宝、程咬金,说赵子龙。可是除了我,村子里没人听他说这些闲话。每个人都忙,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他住得偏,除了偶尔住在附近的剃头匠会过来坐一坐,没人来这里。现在,我也要走了。
天渐渐暗下来。我说:“爷爷,我回去了。”
“等等,等等。”他进了里屋,拿出一只扁扁的巴掌那么大的玻璃瓶出来,掀开大陶缸的盖子,拿勺子舀油,装了满满的一瓶。
油爷爷递给我:“这次榨的油好。香不算,醇。学校的饭菜我晓得,找不到一点油星子。”
“爷爷,我不要。”
“给你的,拿着。在外面孤身一个的,不比家里。”
我把豆油带回家,交给妈妈。妈妈埋怨我不该拿。爸爸知道了,又狠狠骂了我一顿。然后跟妈妈嘀嘀咕咕,要拿点什么还回去。
我什么也没说,说也没用,心里一阵难过。
我去上学了。学校离家有二十多里。我是插班进来的,跟任何人都不认识。他们已经同学两年了,彼此都很熟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朋友。放学了,因为是住校,有大把的空余时间。我装作学习认真的样子,拿一本书,一个人到操场边的河岸上坐着。
看着河水发呆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油爷爷竟然是我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他和我都喜欢有英雄的古代。我们这个世界呢,太平淡,没意思。现在,我们都没人说话了。
我一直要在河岸上坐到天黑,看门的老人敲钟了,才回宿舍。其实也不是敲钟,他敲的是一段铁轨。铁轨就挂在校门口的一根柱子上,敲起来很响,脆脆的,传得远,可是没有余音。
回到宿舍后,立刻就要去食堂打水。每个人有一个热水瓶。洗脸、洗脚、喝水,都靠这个热水瓶。不过洗脸洗脚,我们都是接自来水,大冬天也这样。热水只够喝。没有热水,就没办法吃饭。我们只有饭,没有菜,也没有汤。
蒸饭的米要从家里带。每周周六的下午回家,周日的下午返回学校。从家里要带一周的米和山芋。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只不锈钢的饭盒,上面用油漆写着自己的名字。一早起来,用饭盒淘好米,放上水和山芋,送到食堂。中午下课了,跑到食堂去取。从教室去食堂的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飞奔。没有菜,那块和饭蒸在一起的山芋,就是菜。吃得干了,就喝热水。
⊙ 冷 冰· 穿过时光的印痕6
至于晚饭,和早饭一样。到时候了,食堂的师傅们会在每间宿舍的门口放一桶带米粒的大麦粥。先抢到勺子的人很快活,因为米总是沉在桶底,他可以先挖一勺。后来的,只好喝薄薄的几乎没有米的稀粥了。这样,中午一顿就重要了,必须蒸满满一大盒饭。
周日来学校的时候,妈妈用爸爸的一条旧裤子做口袋,一条裤腿里装着大米,另一条裤腿里装着山芋,正好搭在我的肩上。我就扛着,走二十多里的路去上学。最怕的是下雨。一路都是泥泞,每一步都会陷在烂泥当中。只能光着脚走。如果雨下得大了,雨披挡不住雨,米被淋湿了,就完了。我就得在学校里晒我的粮食。只能在操场上晒。把米铺在一张报纸上,然后就晾在操场边上,随它去。因为我要上课,我不能守着。鸟儿爱吃多少就吃多少。等晒得干了,还要细细地从里面挑出鸟粪。
在我上学一个多月后,有个周日从早上就在下雨,到下午了,下得更大了。学校不能不去。走到半路上,又刮起了风,轻而薄的雨披被卷来卷去,根本盖不住肩上的袋子。原本两个多小时的路,我走了近五个小时。到了宿舍,脱了衣服躲到被子里,焐了好半天,我还一直在抖。这一周总是在下雨,我没法去晒我的大米。到了周四天才晴朗,可是米已经被泡得发胀了,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一定不能吃了。我只好蒸了几只山芋当饭吃。
下午本来有课的,英语老师来请大家去帮他割稻子。他的家就在旁边的村上,家里有很大一块地。趁天刚晴,得赶紧抢收,再不割,就来不及了。他一个一个,亲切地喊每个男同学的名字,被喊到的人都很兴奋。他没有喊我,也没有看我,他不认识我。我几次想举手,说我割得好。在家的时候,妈妈还没我割得快呢。可是我没有举手。我什么也没有做。老师说完了,大家就涌了出去,一下子走得光光的。剩下的全是女同学,就我一个男生。我没办法坐在那里,我回到宿舍,宿舍里安静得可怕。我又去了操场,操场上也没有人,旁边的河也是安安静静。我脱了衣服,跳到水里,腿轻轻地上下摆动,让自己仰着脸浮在水面上。天上的云一动不动,我就随着水漂着。突然很想家。
这是我第一次想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不停地用手擦,可是擦过了,又涌出来。我就不擦了,随它去。我想,我要回家,立即就回家。我有很好的借口,我没有米了,米坏掉了,我得回家拿米。
回家的路仍然不好走,雨把泥土泡得太烂了。每走一步都在打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进家门,远远就闻到肉的香味。我看到妈妈在厨房里,坐在小板凳上,正往炉灶里添柴,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堂屋里几个人在高声说笑着,有爷爷,有父亲,还有两个陌生人。真不巧,家里来客人了。我没有进堂屋,直接去了厨房。妈妈看到我吓了一跳。
“怎么回来了?”
“米坏掉了,我回来拿点米。”
“你看,身上全是泥,去井边上洗洗,洗了过来。”
“家里来人了?”我看到锅里烧着肉。
“不是的。请了木匠来,给爷爷做棺材。”
“啊?”我吃一惊,“爷爷好好的做什么棺材?”
“他要的。早早做好了他心里踏实。”
爷爷最担心的是他死了之后被火葬。他逼着父亲早早给他准备好棺材。这棺材,在他的床后面整整放了十年。
我从井里打了水,洗过了脸和脚,从包里拿出鞋子穿上。妈妈盛了一碗饭,在里面浇了一勺肉汤。我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刚放下碗,父亲过来了。
“啊?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米坏掉了,回来拿米。”妈妈说。
“回来拿米?今天星期四,过了明天,后天就回来了。一天就饿死啊?”父亲瞪着我,“花钱让你上学,你不上,跑回来。你说,你回来做什么?”
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脸盘里洗手。
“你说啊,你到底回来做什么的?”父亲朝我吼道。
听到父亲的吼声,爷爷从厅里走过来。
“回来就回来了。你嚷什么?家里还有匠人在。”
父亲接过母亲盛给他的一碗肉,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出了厨房。爷爷咳了一声,想对我说什么,终于没说,回过头对母亲说:“还有什么菜没有?”
“还有一个青菜豆腐。”
爷爷点点头,去陪木匠了。我知道爷爷的意思。他是担心菜都端到客人桌上了,我没吃的。
“妈,你帮我装点米,我走了。”我说。
“天都黑了。明天一早再走吧。你再吃点饭。”
“不了。”
“你犟什么,明天早点走不一样啊。”
我不说话,自己走到米缸的边上,打开盖子,拿碗往袋子里装了十几碗。装好了,我坐在凳子上,把鞋子脱下来,重又塞进我的书包里。因为外面的路还是烂的,脚一踩,就陷进去,穿鞋子一步也走不了。
妈妈从靠墙的柜子上拿了个手电筒给我,停了一下,又从柜子里拿出那瓶油爷爷送我的油,放在我的包里。
“每天往饭里浇一点。”她说。
我点点头,把米袋子扛在肩上。
“妈,我走了。”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团。我拧亮手电筒走进去。
走出家门不久,就到了村外的路上。路是直直的,不用看也不会走错。我赤着脚踩在泥泞里。路上走不快,可是脚并不难受,软软的泥,走一步就包裹一次脚,冷冷的、湿湿的,甚至有着一种柔和的抚慰。我是带着一种冲动离开家的。看着手电筒小小的光圈在前面引着路,慢慢就平静了下来。然后,心里没有了难过,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痛苦。走了二十多里路,在下半夜到了学校,我拍打着传达室的窗户,看门老人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给我开了门。我到教室旁边的厕所里面,打开水龙头把自己冲洗干净,回到宿舍,静静地在床上躺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从这一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想过家。也因为不再想家了吧,我离家也就越来越远了。
母亲给我的、那瓶油爷爷送的油,我吃了几个月。每顿在饭盒里只倒一点点,用筷子拌一拌,虽然什么菜也没有,可是香得很。等吃完这瓶油,已经是冬天了。然后就听说油爷爷病了,住到了村子另一头的他的儿子家。
放寒假的时候,我去看油爷爷,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油爷爷是在小满之后去世的。油爷爷一去世,村里就一个读小说的人也没有了。他去世没多久,他的儿子拆了老油坊,把那块地用犁翻了一遍,变成了耕地。河岸上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只石磨盘,一直扔在水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