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尔只斤·斯琴琪琪格
我离开喇嘛艾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行走江湖,穩操胜券,从不让人把我诱拐成一个汉人。尽管,蒙古贞那个偏安一隅的地方过早的被成群结队流徙而来的汉人用汉文化洗了个干净。但是,喇嘛艾里蒙古人的根骨却越来越显,显到我走到哪儿,就能在哪儿打出一个蒙古人的喷嚏。想我一个离开蒙古人的地界儿游走了十几年的人,竟还能让人一眼认出我是个蒙古物种,这归根结底是为什么,我云里雾里,折腾不出个所以然。
我每天对着镜子琢磨我这张脸,或者琢磨我的音色。我是个能把中华民族的汉语言说出花的人,况且我在没有一点儿蒙古人气味儿的土地上,确信泄露不了我会蒙语这个秘密。一定是我这张脸上有什么异样的,我得找找。
在我找到答案之前,人们都说我这双眉毛和眼睛长得还不错。不错在哪儿呢?我脸上长着一个一蹶不振的塌鼻梁让我终日郁郁寡欢,现在,我好不容易长出两样好东西,我应该看看。毕竟这是我的私人财产,我有权利知道它们带给我的好处。
首先,我发现了我的眉毛。我这眉毛眉间的距离还挺恰到好处,可惜的是没一点儿眉弓,我的脸上沾着的,可是两条刀片儿眉。啧,我这双缺乏柳叶温柔的眉毛,原来是我活到三十好几也没遇上什么金玉良缘好桃花儿的罪魁祸首。我得抓紧看看我的这双眼睛,我不能让我脸上这些我待不待见都没皮没脸来了的家伙们,把我的一辈子给毁了。
等等,我这张脸上,也许只有这一双眼睛是个好货色,我绝不能草率的把它给判决了。我也许应该找一些对它有用的证据,证明它长在我的脸上是给我的脸贴了金的。
就这么着了。
《蒙古秘史》还不够厚,我得翻翻《蒙古族通史》,这么重要的一件大事,我必须从原始社会的蒙古人找起,要是我的眼睛还保留着几万年前蒙古人的一些特征,那肯定是值得炫耀的,这比我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更值得我骄傲并为之矫情上一辈子。
《蒙古族通史》里一定有我这双眼睛的密码,我还不能从蒙古高原上生产的《蒙古族通史》里找到它,那不是我的出生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道理,我懂。我必须从蒙古贞土默特人的笔下把它找出来,我吃那儿的粮食,喝那儿的水,身上流着土默特人的血,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们整天闷着头研究自己的物种,一定比我知道的要多,我得借用一下他们那发达的脑袋。
我只要发现穿着蒙古长袍的额日德穆·巴雅尔,或者发现半辈子没离开过蒙古贞的海纯良,我也就会发现一本《蒙古族通史简编》。这两个人在蒙古贞活了几十年,愣是没离开过蒙古贞的土地,他们都快把蒙古贞的粮食吃光了,要是他们不为蒙古人鼓捣出点儿什么,肯定是不好意思再待在那儿的。我是个对蒙古贞没啥贡献的人,我早些年吃喝拉撒完早早抬屁股走了,没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过活,更没人能把我抓回去让我把吃过的粮食和喝过的水吐回去。巴雅尔和海纯良就不一样了,他们就在蒙古贞人的眼皮子底下,连蒙古贞的老狗、老牛都认得他们。他们合力写出了厚厚的《蒙古族通史简编》是赶鸭上架,不得不上,这是他们对蒙古人的交代。他们让这本书亮相了,我在千里之外听见声音,做个贼偷一本瞧瞧,罪过不是太大。
在《蒙古族通史简编》第十页,我最先发现了我这双眼睛的密码。眉弓不显、眼窝浅而平,双目长而尖圆。巴雅尔和海纯良说,这叫蒙古人的典型形象。这形象他们是在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的女神像上看到的。瞧瞧,我就说我这双眼睛非比寻常,不能轻易判决了的吧。我这双眼睛,是一直在英姿飒爽的刀片眉下面温柔、恬静的看着这个世界,眼尾那些皱纹,肯定不能再代表我是个早衰的女人了,那可是女神的眼尾,咱们这些凡人不是那么好辨别的。
那一天是下午4点13分,太阳西晒,透过镜子我看见我的眼睛竟然发出不一样的光亮!这亮远比爱迪生发明电灯征服黑暗更加让人激动不已。我敢保证,此刻再也没有什么光,能比我这双眼睛发出的光更加热烈的透进人的心里将人心里的冰山瞬间融化。我活到这么大,第一次发现我居然拥有这么珍贵的东西,这么超强的本领。我甚至不敢大声张扬,我真怕别人知道了会机关算尽的效仿或者发了疯的嫉妒我的眼睛,甚至歇斯底里的搞破坏。
现在,我必须要重视眼睛这件事了,我更要重视我的眼里发出的这种异样的光芒,它更像佛祖的慈悲之光,光明之光和大爱之光。
为了证明我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开始奔走在人群中。我的周围仍然没有蒙古人的气息,我只能通过观察汉人的眼,然后得到一种结论。
我马不停蹄的看那些眼睛,阴天看,晴天看,白天晚上各种场合我都在看。那些眼千奇百怪,各有不同。有阴险的、有狡诈的、有温柔的、有强悍的、有慈悲的、有阴郁的等等,它们在不同的个体中显示着不同的特征,真有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之势。做这些的时候,我都是悄悄进行的,毕竟,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确定,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能发出和别人不同光芒的眼睛。
我想,我只有回到喇嘛艾里,看见蒙古人的眼睛,我才能知道为什么。
仲夏的夜里,飘来一阵凉爽的风,一如喇嘛艾里我们家那扇蒙古门敞开的时候,微风徐徐、温柔安详。我开始回忆喇嘛艾里的那些眼睛,它们在我的心里已经遗失很多年,它们在今晚,在我的脑海里一双双逐渐的清晰起来。
我把我丢回在喇嘛艾里青春正浓的那些岁月,我必须最近距离的贴近喇嘛艾里的父老乡亲。我第一次如此深入的回忆喇嘛艾里的人,是为了一双眼睛。
我一遍又一遍的反反复复回味那些蒙古人的眼睛,王二麻子的眼睛有点小,李大个儿的眼睛有一只总也睁不开,黄老三的眼睛时常瞪得溜圆……那些眼睛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圆,有的长,有的还患上了青光眼或者白内障,也算是各有千秋了。它们在喇嘛艾里的一方水土上,有时看看自家的房子,有时看看远处它们从没去过的地方,又或者俯下来看看家里豢养的那些日渐膘肥的牲畜。其实他们眼睛长成什么形状和我这次的回忆没多大关系,我需要的是一种光,一种能和我产生共鸣的光。我聚精会神的捕捉着他们眼里发出的光,很快,我就惊讶的发现,那些眼睛几乎同时发出了一种完全一致的光芒。那光,代表友善、代表慈悲、还代表宽容和豪爽——那是一些毋庸置疑温暖着人心的美好的光芒。
我必须承认并相信我的宗族阿哥德力格尔说过的那句话:不管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看到一个人的眼睛,我就能分辨那个人是不是我们的族人——蒙古人。
我应该早点领会德力格尔阿哥说出的真相的,只是我太年轻,吃过的盐远不及他那么咸。我离开草原的日子,也比他冗长得多,我有一百多年没有回过河套的草原,前世今生都没在草原上过活。我过早看不出蒙古人的眼睛是一致的,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总在不经意间,毫无二致的发出只有本民族特有的光芒,而发出这种温情之光的那双眼睛,叫蒙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