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广交朋友的美好时代叫咱们赶上了。友谊的全新使者:高效的信息、交通等工具,不仅消弭缩减着距离时间,而且已将你的名片连同资讯传至每个相关人。来至陕南汉中,素不相识的三位汉中朋友经介绍一见如故。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称他们汉中“三君子”,盖因今宵小聚仅他们为汉中人代表者。
汉中养人,年已60大几的老李看上去充其量50不到,资深摄影人。开谈他即评论起了我们青海湖:“有两大特点,一是湖面积极其大,二是湖水极其蓝,对不对?”他去年夏天刚去过,两个“极其”高度概括,当然准确!一席话,青海高原与秦巴山岭被瞬间横跨。
又一位亦姓李,曾在新疆军区服兵役13年。数军龄,他13,我30多,军人间的共同语言,转而就扯到了楚汉相争的汉中:威武善战的大汉军队,浩浩荡荡出发自汉中—顷刻间,昔日汉朝与当代中国相距2200多年的历史天空,又被我们穿越了。
闲谈如说书,有了像样的正题:想当年,项羽把刘邦赶至汉中,意思是让他们偏安一隅放弃他图。对此亚父范增坚决反对。果然汉中就是一个养虎之地,物产富庶,兵源充足,更加之地据深险,易守难攻。项羽放虎归山,刘邦一干人马猛虎下山只早不晚。
楚汉的命运都在乎一个人:韩信。如何安排韩信,决定楚汉两家成败。项羽刘邦所犯同样错误是都嫌弃过韩信,但高祖此错出得快弥补得也快,他有高人指点且他听。
军人老李说,萧何追韩信费了一番辛苦,一直快追到了留坝。哦,我知道,那儿正通往下一步韩信用兵、书写大手笔的宝鸡陈仓。汉中那個夜晚多么美,老萧月下追小韩,浓情诗意远大于权宜心机。这种氛围下,萧何、韩信,未来大汉朝的一对杰出将相感动天地。回心转意的韩信不再灰头土脸,这回,他要为推举一个伟大王朝而正式出山。
楚汉政治智慧分野毕见。历史大导演,一出手就把人物故事弄得超戏剧性:项羽帐下执戟郎,华丽转身成为刘邦麾下首席大将。那一日的汉中城内,呐喊动地、鼓乐喧天,拜大将军加冕礼成。刘邦挥手,汉朝,就向着胜利大踏步出发了。
一面明修栈道大张旗鼓佯动,一面暗度陈仓偃旗息鼓秘行。行动胆大包天,同时兵不厌诈。
如此乱侃过来,今儿我等几个人,是先到了西汉伊始,后又进入东汉之末三国蜀汉。
莫说三国无汉。魏蜀吴三国个顶个尊崇汉为正统,连背了篡汉千古骂名的曹操实际最后也没那么做。孟德枭雄,不具备条件?错,没胆量?更错。而汉虽亡于东汉,却紧接着又得续于西蜀,根深蒂固得很,不像短命的秦。
清晨雾雨里的拜将坛,斜阳余晖中定军山下的武侯墓—从西汉韩信授印出征,到西蜀诸葛亮病殁将息,刘汉一脉,在汉中吹起集结号,又在汉中唱响结束曲,这个圆多么完整而且画了个奇而大。
大家掰指头:公元前206年刘邦创建汉朝,到公元221年,刘备称帝,国号汉。次年吴蜀彝陵之战刘备兵败,223年病殁。时间算到此,计有429个年头(若将时间推至公元263年刘禅降魏,当为469年)。你瞧瞧,秦帝国结束后至今的中国历史,一个汉朝,就占了五分之一强的时段,气数委实叫个长久!
看来这故事可以如此戏说了:项羽乃创造大汉王朝第一人。这位高傲自恃目中无人的英雄—不,这样评价也不对—只有当韩信被拱手相让,范增被冷落出局,他才变成这样子的。萧何离间计成,伤透了心的范军师染疾早亡,西楚霸王如断一臂。如此,共同作用的结果,就直指那个昏天黑地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
楚汉四年争战超值:短短四年,打下了个400年大汉江山。你要说,还有没有最大憾事或痛?有。这就是韩信大将军不知道,战功越大自己危险也越大。更不知道自己自汉中拜将起,死期也步步开始逼近了。
韩信,他先受胯下之辱,后负谋反之罪。辱他者,街头混混;杀他者,女人。大屈辱—大战功—大沉冤,这天平,好生歪斜不公。韩信他要换个性子多好?他要不那样一根儿筋多好?哼,说这些,全是扯淡。
他之死,开了杰出统帅横遭自己营垒陷害的恶劣先例,尤为兵家义愤填膺。而这些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也许在,人们于震惊中按住心跳参透何为政治险恶之余,一种力量会重新调整聚集。计谋缜密,人物众多,故事曲折,时间漫长,不仅只是复仇的新一轮英雄演义,又轰轰烈烈上演。
汉中委实了得。比如咱现在写的这汉字,或书面汉语与口头汉话,其“姓氏”渊源皆应归汉中。我说的对不对?二位老李点头。那推论起来,汉族,汉人,标准或理论上的老家根源,亦均系汉中?回答当然是也(然而事实却“当然”不是。随便问问别人,十有八九与汉中八竿子打不着。所以这个汉中之“汉”概念深究其竟,乃是一个“理论上”的实际,而不是一个“实际上”的实际)。
东汉出了国士、国器级人物蔡伦。他虽非汉中人,却是在汉中成就的造纸大业(造纸位列我国四大发明之首,时在公元105年)。读《三国演义》可知,“张松献图”之图,为“蜀锦”;多处提到“锦囊妙计”之文书,为“帛”。就可推断,即便到了东汉末,大部分时间还在使用竹简锦帛,纸的普及尚须些时日。后虽有纸,但印刷术还没跟上。总之,完全纸张上的放开书写,还为时尚早。
别着急,时间马车转眼就走到了魏晋。鲜亮亮的纸张一朝铺开,被照亮的事物,猛一转身另辟了蹊径。当毛笔、碳墨、砚台遇到了纸—精美的笔墨砚,上乘的纸,即令汉字书写如灵魂附身。那字儿们一个个纷纷复活,从笔画中腾跳而出,在纸幅上舞蹈,在笔墨毫尖上吟唱。
有了纸,本来国人好好去读书写字就是了。然,汉字太审美,人心更奇妙。结果,摆在世界面前的中国字便有了两种:一种就是普普通通的字,一种则俨然是比艺术还艺术的艺术。一个新天地打开了。汉字书写,也可以为写而写。几个字、几行字就能叫人惊艳喜悦得不得了,弄出个天价来竟也司空见惯(这不仅是一个当代现象),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仅为书信文章而生的写字,竟然出神入化了。于是,汉魏有张芝(公元?—约192年)、钟繇(公元151—230年),东晋有王羲之(公元303—361年)、顾恺之(公元345—406年)们,早也不行、晚也不行,必在彼时开辟中国书画新纪元。以及还有中国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洛阳纸贵”,那都叫作应运而生。endprint
纸的发明不仅改变世界,而且直接改变汉字与后来一切写字人的命运。原来,汉中之了得还在:纸赋予汉字以新生的空间与万般的可能,国粹书法,法缘汉中。
让我们来稍微回顾一下:无纸的年代亦有无纸的贡献。皆因竹简用起来太费事,古人不得不惜字如金。字词几乎浓缩成精,并一字多义且可通假。更有之、乎、者、也,助人尽揣多采语义于言外。要说汉字书写之难,那是中国人首先知道的。故意的或随意的动机在于,他们好像怕的就是不难而不是难,挖空心思造出要多繁有多繁的繁体字,要难就给你难到家。
也因为类似原由文言文被创造,千把字文章已算长的。遣词造句虽极其精短,论事达意却恨不能包罗天下。书法要竖着书写,亦是早先竹简决定的。而惜字如金、字斟句酌的直接收获,就是汉语成语的大批量速出,出了就速成,就千百年不变地使用,而且还感到常用常新。
认为立国以图江山永固,就必须向西发展沟通的陆路战略,并非到成吉思汗才有,其在汉朝就已实施了行动,前靠武略,后凭文韬。时在公元前139年、公元前119年,我国最早的外交使节张骞带团,两次出使西域到达中、西亚诸国。那可是2100多年前呀,咱就倒数100年想想,何谈道路?何谈交通条件?他们却硬是一步步走了那么遥远,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汉臣张骞,正儿八经汉中土生土长的国士、国器级人物。我在此不得不要重复,多年前我到汉中,就惊奇地发现,他本人以及出使西域这一历史事件,实际上存藏着一个大大的天机或叫“自然人文密码”:
一个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与终点(我国境内,即:秦岭北麓古长安—葱岭以远);再一个是,中国大陆之脊梁,昆仑山脉之首与尾(秦岭山脉—帕米尔高原);还有一个是,张骞人生出发地与事业道路辉煌顶峰(出生地秦岭南麓汉中城固—远行西域拓开丝路)。三条大线索,脉络清晰而交织相扣。
这场发生在秦岭至帕米尔(以远)两个大地理坐标之间的国家行为,由一个秦岭出生的人率领走完,而且数十年来去两次皆获成功,这是不是某种名至实归?
一句话,张骞这一走,走出或者说破解印证了中国大陆伟大神奇的地理纽带,以及与之严丝合缝的人文纽带。地缘随使命人心集张骞团队于一身,是不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
如果不是张骞呢?本人当然不能乱作判断。但可以肯定,由一个秦岭山下汉中人,从昆仑起首之秦岭,迈出开拓“丝绸之路”的脚步,事情就显得更有意思,或者更有其道理,奥妙之奥妙,任你去想象。
我们这么说吧,如果说人世有一个梦,那就需要一个入梦引梦者。漫漫丝路的入梦引梦者,非张骞莫属;而万里迢迢在亚欧大陆上蹒跚移动的张骞们,又怎不是莽莽昆仑神话梦境中的一群行梦、圆梦者呢?
破击匈奴于北方,又结好西域36国。战争与和平两张牌,帝国一展宏图,两手都硬。使臣、兵马、旌旗跋涉滚动,商旅、货物、财富交换流淌,伴随飘渺驼铃鼓角和呼啦啦尘烟,百姓与人民、王道与国运,苦难艰辛也好、幸福顺畅也罢,汉朝将一条通衢大道为后世蹚了出来。
话题再说回去吧:干掉一个项羽,还要干掉一個韩信。逻辑尖锐对立统一,如此还原了生死真相,不幽默,很残酷。保不齐也是一个有月之夜,或无月,风高月黑,萧何来找韩信。萧大哥说韩老弟,你跟我走。去干甚?你就甭问了。弟当然听哥话。韩信、萧何,诡谲的因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至此,一个必要条件也加上了:办此种大事须选黑夜,吉凶祸福却在乎有月无月?过去的知遇恩人,现在的夺命使者。权谋面目毕露时,彻底粉碎了夜空那曾经叫做诗意的东西。
大英雄项羽被大英雄韩信所败。你死我活皆为战争殉道,拥有的光环荣誉不相上下。落实到顶尖级个人身上,结果往往同样糟:成全了项羽一世英名,就难保武功盖世之韩信。项韩两人若健在,另一版本的“三国”保不齐能提前。这两位同代将星在天上,类似的探讨争论恐怕一直没消停。
大汉朝的宝最后押到了刘备身上。这便对了,又是一个名至实归:他的老祖宗刘邦最初到汉中被封“汉王”,他也曾被封“汉中王”,这一巧合必须有。身着汉帝服的刘皇叔,或许在某个夜里偷着乐呢: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从这里成就帝王大业,今我在这龙兴之地称帝,中兴汉室岂不是天意,非我其谁也?
汉中,刘汉帝国的福荫宝地,终了还有好一番纠结在此。这便集中在又一位国士、国器级人物,永久落户于汉中的诸葛孔明先生身上。
本来,刘、关、张再加诸葛亮,战将智囊一大群,光复汉室眼看就差那么一点。从刘备病殁后5年(公元228年)始,诸葛亮亲统大军,出汉中进攻北魏,“六出祁山”。其最后一次在刘备病殁后11年(公元234年),率军出斜谷与司马懿对阵,历经失街亭、斩马谡、设空城计,功败垂成病殁于五丈原军中。
历史惊人的相似,到此果然愈演愈烈。说祸端起于“大意失荆州”,可不。问题是,在关羽身上,人们不幸看到了项羽刚愎轻敌的影子。中计上当走麦城,失败惨烈程度比项羽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张飞莫名其妙如同被二哥传染,这下他骄横跋扈过了头。不幸还有,人们在刘备和诸葛亮身上,奇怪地看到了项羽和范增的影子。刘备入川成就感徒增,很自然心生些个芥蒂,诸葛亮一度被冷遇。400年多前那个老故事,差一点儿400年后重演。
所以,“霸王别姬”那样的悲情大剧没再发生,因为“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新的忠义史诗惊天地泣鬼神,后有诗圣杜甫居成都拜武侯祠,写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诗《蜀相》),一腔痛彻悲怆;一代名将岳飞,奋笔书写孔明《出师表》,勉县武侯墓摹岳飞真迹刻写的《出师表》,满篇慷慨激昂—汉中故地,保存下书卷文笔的在场记忆和精神总结:理论与实践上的忠勇仁义礼智信中国,丰满了。
对孔明尤其是关羽的供拜,超越史上那些帝王将相而遍布海内外。摄影家老李说,他们共有的墓志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蜀汉乃至三国人物风骨风采的最好解读。若再以什么成败论英雄,已属苛刻多余。endprint
罗贯中好手笔,其名著开篇那首诗作,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收尾,用意贴切令人佩服—也许,在罗贯中看来,汉末那段历史之壮阔、之奇美,尽在一个夕阳红中?
而在我眼里,这个“夕阳红”,既是三国的,还是整个大汉朝的。帝国末日,辉煌落幕。夕阳残红,霞光艳丽。惜别缅怀,深情唱晚。出汉中,过秦岭以北,有数位西汉名将,墓葬坐落于黄土高原的塬岭山水间。那就是卫青大将军、霍去病骠骑将军、李广“飞将军”。
你或许会不解:飞将军干吗用引号?那我告诉你,这个得引上。因为,大将军、骠骑将军是朝廷汉武帝册封的,李广却不是。“飞将军”谁封的?是敌方匈奴人赠与的。
记得在天水市羲皇大道陵园路,先后盘问过5位路人,方寻得石马坪李广墓。感觉他们爱搭不理的样子,就好像李广墓不该在这儿,要么意思就是,我一个外地人寻找李广墓,实在没那个必要。
墓园位置颇是偏僻,路径窄而崎岖。李广将军公元前119年出征受挫而蒙耻自刎,死后亦多受委屈足见一斑。
但见,门庭院落却也高大规整,修葺管护甚好,管理人员态度和蔼,刚才心里的不快才稍有抚平。我与儿子东羽步入正殿,迎面一座将军全身铸像,披挂执戟威武凛凛。我对东羽说,这位李广将军出战遭遇兵败,但仍为一世名将,你我同为当代军人当一拜。儿子点头称是,于是,父子俩深深鞠躬拜谒。
同期与李广对匈奴作战的霍去病与卫青,墓葬在关中道的茂陵汉武帝刘彻墓旁。形制规模两厢一比,待遇有别一目了然。
這重要吗?这都不重要了。隔着葱葱大秦岭,西汉与东汉的将帅士卒们,数千年来南北相望。他们终还是遥遥相伴而眠,在古今无数个朝霞和夕阳里。
那什么重要呢?我想,那应该是此时此地的你我吧。一种永恒被我们抚摸感应着,你我是历史邀来的信使?还是当代派往汉朝的访客?那一段辉煌历史文化大餐,被我们就着小酒、品着小菜,皆付笑谈中……
别过三位,话语笑声犹在耳畔萦绕。思忖他们,和蔼谦恭学养气质堪称君子。回宾馆,见到一份2013年10月18日《汉中广播电视报》,载有三位中年纪最小者张建平与他的文友杨柳影采写的《还做针线活的城固百岁老人王莲玉》。一份生活的平实,一段心情的安妥,记写出了一款时代的从容和美,可谓是汉中当今胸臆之轻随一抒。该文开篇即对101岁老寿星展开描述,摘下一段作本文收尾,感觉也相当不错:“慈祥,面容饱满气色好,有孩童般的可爱笑容,身姿举止轻盈。很少生病,偶尔感冒,在小药店配点药吃就好。去年冬天住过几天医院。她儿媳前几年去世。去世前儿媳偏瘫一年多,由她和保姆精心照料。院里的花花草草和葱蒜,也是她种的。老人裹小脚,但放得早,行走自如。每月村里发放老人补贴,她去领。初一、十五和老太太们走路去各庙宇烧香拜佛。2011年世园会期间,她去西安外孙家玩了一个月,到处转……”
选自祁建青散文随笔文集《瓦蓝青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