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石峡位于通往玉树、果洛两州陆路交会枢纽处。由省城西宁出发经400多公里,海拔净增2000多米。沿途,高原物象渐次突兀奇峻展开,直到花石峡小镇,似乎谁都还未及反应过来:眼前已是地老天荒的世外极境,高原的高原到了!
“藏族同胞精心打理着牧区家园,年轻官兵忠诚驻守在高原河山。”这不是诗句,是兵站及其环境真实写照。
新兵伍豪说,可这咋就不是诗呢?老兵早有言,在此随手拍个照它即是上佳作品!壮哉花石峡,一幅大帧高原雪域夏天风光照:三两座黑白帐篷飘浮于绿茵上;最大特征是高原和草原叠合:高原身骨披一身草原肤衣,从低缓带一直漫至高山的肩脖处。细于观察的人会一眼看出,那是一个以雪线为等高取齐的“大草平面”。其上,为草木绝迹的裸岩积雪;其下,是生长最卓绝的高寒植被—有两个特别艰难又特别幸运的物种,代表了它们的荣耀与孤傲:雪莲花、冬虫夏草。
雪线之上冰雪皑皑,酷寒而空气极度稀薄。那是普通生命望而止步的绝地,唯超级灵物可在乎?果真,有雪鸡、雪豹及大型猛禽在那里栖息出没。
海拔4300米的花石峡,要说真正的夏天是不存在的。官兵们悟得的,乃是高原大天地突破物质层面(自然也突破春秋四季)的大精神气势。这至关重要。身为军人,如果对此表现出无知与冷漠,那将是不能原谅的。生命,或代表军人的人,这你心里有数。
从江汉平原入伍的伍豪发现,花石峡冬天奇冷。出去将一会儿,就冻得耳鼻麻木手指生疼。更难受的,是夜里常会头痛难忍。这缺氧症状不是挺一时半会儿,而是要成年累月时刻承受。某天夜晚,他告诉自己不能哭。这回他就是没哭,满18岁的他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
小伙子哪晓得,自来那天起,高寒缺氧就如“魔障”生生围困了他和战友。围困其实有多层,如远离都市人群的“孤独围困”,如植物稀无的“荒芜围困”,如漫长煎熬的“时间围困”,软硬兼有教人无处躲藏。没办法,你可以很无奈,可以大失所望,但却不能诅咒而只能敬畏。说到底,这正是高原不可缺失的实质或分量所在。悲观忍受?坦然适应?必须选择后者。正因此,所谓“魔障”这样的仇视之语,在高原众生的辞典里是没有的。
伍豪的第一个夏天终于来到,来得极晚,迟至快七月草叶才挣扎长出,人道是,这草它还叫草么?
又眼见:在这里,植物中唯有小小青草能登到陆地之极,动物中唯有鹰雕能飞抵天庭之最。进而想到,凡此种种人皆难企及。人不是常常认为自己很厉害吗?可一到这儿,就都打蔫儿了。绝大多数人一到这里,就一脸茫然像丢了魂。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没有把魂带上来,魂被他们留在了家里。
待过一段时间,又知道,前边有闻名天下的伟大神山。那些遥望神山执着坚韧往上攀登的人,看来是怀揣着自己的魂上来的。因为,他们神情坚定,从不喊苦累,有的还在那里旁若无人放声大笑呢!他们很像是一群神山的老熟人老朋友。
神山,矗立上方,不止一座。往左去—阿尼玛卿,往右去—巴颜喀拉。两大神山何模何样?伍豪心中充满神秘羡慕憧憬。登上它们一定就像登上了珠穆朗玛,他心想。
自在的极地,牧人的身影遥不可及。牧人策马,歌吟悠悠已至天籁。
纯粹的草原,好似时时有人打扫清除。实际情况正是这样。牧人老乡家的庭院可谓超大,方圆辽阔独此一家。看帐房前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的牧家主妇,就知道,昨日今天诸事妥帖,劳作效果尽显无忧。她为她自己的家园称心满意,为她显得无比孤单但却领主一方的主人地位称心满意。
天天的洒扫庭除更有赖天地大手笔。风是一把大扫帚。充足的阳光是最好的清新剂防腐剂。雨雪在冲刷洗涤中滋养粗犷大美。牛羊是一队队清道夫,它们从不可能造成污染。万物皆顯性灵啊,心持着秘密,祷祝、坚信、恪守而远离尘嚣……普通的生命超拔自我已不普通。这就是那个秘密:伍豪和战友们实现了转换,使他们普通的身体、普通的意志、普通的心理、普通的情绪,变得神勇而不再普通。
有时人们的认知往往仅差那么一点。现在可以说:大美高原是神祇的城郭,超级摩天楼厦是幻化的山群,雍容壮观正是一座自然巨匠建筑的天上宫殿。诗人李瑛道:“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比在青藏高原使人更多地想起哲学和历史。”而我看见了超现实的壮丽神话:雪峰上仙佛诵咏,云水间舞乐升飞。此刻,就连我自己能来这里亦仿佛鬼使神差?
二
牛羊须悉心看护,放牧劳作四季不歇,所以牧民看起来比内地的农民更繁忙。伍豪发现,在如此极端的生存环境中,他们看似又苦又难,实则过得也很幸福快乐。寒冷没有使他们蜷缩,缺氧没有使他们萎靡不振。反而男女老幼歌唱得那个好,舞跳得那个好,活得那个热情洒脱有滋有味儿,谁见了不赞叹佩服。
极地人就这么优秀豪爽。现在,极地人包括伍豪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父老乡亲和官兵一样,如队伍中一员;而官兵乃他们中一分子,也学会了唱他们的歌、跳他们的舞,一同默默坚守着知苦知甜的生命尊严。
不管是一阵风还是一阵雨,好天气总是多多。七八九月,高原人说的黄金季节,来得迟、走得急。士兵的兵站之夏,要更短而不可多得—说花石峡没有夏季也不对,弟兄们过着理论上或精神上的夏天,过的夏天在前还是在后,又有谁会那么在意。
伍豪终得以松口气了。绝对,对他说这应该是钻石级的黄金季节。因为,伍豪也许只能再待这一年,服役期就两年,很短促,这恐怕就是他在高原花石峡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第二个夏天还没来,玉树“4·14”大地震发生了!
灾情有记载以来空前未有。站长房新成、副站长曹闯和老兵们忙得团团转,个个恨不能有三头六臂。伍豪很快成了兵站的顶梁柱。站里原先都说外地游人最好少来,这儿没自来水,没天然气,没电,没空调……没法接待事小,高反突发危险可不得了。眼下没办法,地震了谁还不跑快、不赶紧?
可这就麻烦大了,上玉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800多公里路程爬大山过大河,海拔多在四五千米之间,沿途哪有保障条件可言。一时间,玉树军分区所属的花石峡兵站一个闪亮转身,成为人类灾难史上一场空前救援行动保障之关键依托。endprint
此一路上差不多就是一个无人区了。只有到兵站能喝口热水、吃顿热饭。一批接一批救灾部队过往,兵站全体动员进行保障,做饭、住宿和加油这些样样回回都不能耽误,高峰时一天十几波次不分昼夜。那一阵子日日夜夜像打仗一般。什么都能干会干的伍豪后来晕倒了。醒来吸几口氧就又忙活去了,战友们挡都挡不住。曹闯顺嘴说出这情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原来,曹闯也曾晕倒过。经历使两人有一个同感:晕过去,醒过来,像睡了一觉。
是昨天吗?我望着他问,他憨笑着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上面比我们更累更危险,那才是真正的战斗。我想上玉树抢险救灾前线,可这儿也人手少离不开。”你瞧,他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不,这一次,他又顶住了死神。
有人编了顺口溜:“兵站兵站,加油吃饭,样样关乎人车危安”;“救援大军千千万,出大力小兵站,撑起生命线”。完全实话无须夸张。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儿,在这不平凡的地儿,该是惊天动地了,可是真的没有惊天动地。
一只鹰当空飞去,影子掠过我们的鼻尖。转眼间,天空飄来大片云彩,下雪了。这时我看到,人们照常忙碌丝毫没在意。雪渐渐越来越大了,草原上的畜群也不在意,依旧在雪中低头觅食。牛羊永远在觅食,说明草原四季有充足的草,说明牲畜们抗严寒很健康。种种征候体现出生命超常的坚定隐忍与乐观希望。
往前,海拔不断升高、升高。数百公里路上,人体缺氧反应愈来愈重,愈来愈觉得胸闷气短,以至最后感觉自己只有出气,无有进气,如同溺水般命悬一线……这时人说,喝口水,坚持过巴颜喀拉山就好了。
这话有道理,很快能见效—不知谁喊一声“巴颜喀拉山快到了!”大伙儿立时有了精神。这是心理作用,也是地理原因。过巴颜喀拉山口便进入了长江源水系,纬度更靠南,气温略升高而海拔有所缓落,缺氧症状自见明显减轻。
“险些死过一回!”差点过不了鬼门关的感受刻骨铭心。许多人说起来十分后怕,摇着头表示,再不会来高原玉树第二次。现在我要说,这种体验你也许不会有下次了。因为航班已开通,而今去玉树通常都乘航班,陆路行走反而成为了奢侈。那么,一种经历在你人生中要是再无从获得,是否也是一个遗憾?
一切突来的征候全在于抵近了神山。神山,人们闯入了你的宝殿,惊扰了吗,冒犯了吗?有人说神山冷峻威严震怒了,有人说神山吉祥如意微笑了。
是啊,震怒,是为狰狞险恶之死神;微笑,是为善美勇敢之生命。神山神山,抵御凶险佑护尔等穿越生死线。
三
巴颜喀拉山过去不远为清水河兵站,属长江源流域。花石峡兵站,当然就属黄河源流域。我们可以尽情展开想象,这一方华夏福地何其高远尊贵。毫无疑问,唯极地牧人拥有这种优先资格,在此选最佳处逐水草而居;唯兵站光荣受命守望迎候,倚高大花石岿立不动。
车辆人员来往络绎不绝,兵站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鲜衣怒车”的他们一溜烟来、一溜烟去,那个神气幸运样子,弟兄们心里是啥滋味。时间长了,羡慕嫉妒归于司空见惯:不能比,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想随他们自由来去?那你不如趁早从这里滚蛋。必须收拢欲望好好待着—
一个无声的命令说:你们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看那些人车来来去去我晕。”伍豪说。他想家了,和常人一样,想回家看看。可是不行;他还特别想去玉树看看,这也不行。他明白这些都有纪律规定,同时也是考虑安全。“就让我去唯一一次还不行?”此话终还是没说出口。
好啊,士兵,你是国家的象征,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那颗“螺丝钉”,就是靠得住堪大用的放心人。黄河、长江见证,巴颜喀拉、阿尼玛卿山见证,即使没有地震,伍豪他们的生活也不会稀松平常恬淡如水,又岂止一个“耐住了艰苦困厄”了得?
说句毫不谦虚的话,极地当兵人,从军数年每天每时的身心超常透支,就如同处在紧张激烈的作战中。而对手除了低氧、紫外线、寒冷、烈风等等,还有自己本身。有时最大的对手便是自己。他们很想平静歇息下来,然而缺氧状态下的心率加速使他们一直像在剧烈奔跑;他们很想深度地睡一觉,可就是难以睡实常常彻夜难熬。
而这只不过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情况就是这样,本来凡俗表现却不凡俗的小伙子们承担了挺住了。确实,一个特殊的地方和岗位,必要造就特殊的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就成为扒心扒肺的泣血感言。为什么到了高原人也显得高大?是因为每个顽强坚持的人,都会像这里的草、这里的牛羊、这里的鹰,表现非凡而非孬种。一切答案在内心,而原因永远在这片高耸卓越的圣地。
当兵的日子很长。当兵的日子很短。因为,高原的日子如人生很长,高原的日子如人生也很短;一个兵的服役期时间短,但几年当兵在高原时间就长;有限的入伍年限投入漫长的高原时光就长,而你一旦离开它就短,短得犹如一瞬间都不存在了。
伍豪按期复原。临了,他也没去成玉树,也没如愿登上阿尼玛卿和巴颜喀拉神山。伍豪走时流泪了。继续坚守的战友都跟着流泪了,为他们的小兄弟。军营这一刻泪水值得流。年轻的伍豪,转眼变成了脱下军装的
退役老兵。这冬天又这么奇冷,但他心里一阵阵热:要回家了,使命完成了。他也有了老兵那样的心绪:两年光阴没虚掷。他的兵站,他兵站周围的草原,霎时间生出了朦胧如春的暖意。
伍豪这名字挺熟吧?上年纪的人知道,这是曾任过中国工农红军总政委的周恩来总理青年时的曾用名。士兵伍豪名字有来头,他人也是唯一的。算算看,全国的“90后”青年能有几人来花石峡兵站服役?又有几人能亲身参与玉树大地震这样感天动地的大救援?
他说,我珍惜、我自豪。获得了军功章的伍豪,深知荣誉之金贵,金贵得就像他从未去过的崇高的神山。
不,阿尼玛卿、巴颜喀拉,在我们所有人心中,伍豪已经登上,因为他已到达了花石峡!到了花石峡,两座神山的距离,那还叫远吗?要我说,他是怀揣着两大神山回去的。
听听他怎么说:放心,我回去会好好干的,因为我在花石峡当过兵,花石峡,知道吗?
临别他给站里人讲,家里回去后要给他张罗介绍女朋友,他认为自己年纪还不大,表示先不过早考虑。你看,咱们的伍豪更懂事了。可无论如何,他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那也是早晚的事。
那年总政联合工作组赴青南的玉树、果洛。成员均为首次上高原来,在兵站深为官兵事迹感动。一番合计,当即决定给兵站送一面锦旗!于是,兵站便有了第一面解放军总政治部所赠锦旗,上书七言两句:“扎根高原即奉献,立足兵站亦英雄。”
兵站身后的巨型岩石肃静无声,其上镌刻偌大藏文佛六字真言。那石头,望上去确实如彩墨着色是花的……
选自祁建青散文集《瓦蓝青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