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午后,趁我在书桌边走神
甲鱼从洪湖归来,躲进紫云英
紫色的下午,她背负铠甲
逃匿,母仪万方
我注意到她循着自己的路线找归宿
缩头,安身枯叶,考虑产一窝蛋
为洪湖哺养子孙,呈给
人类的筵席。想到鳖
甲鱼,更有不堪的名声仿佛
诗人,她就挖好土坑埋了自己
与天地合一:洪湖的兽
精通掘墓,比我面对汉语
更专业。但没有谁是甲鱼
谁也不知甲鱼乐。亦如没有人是我
怎么懂我悲欣。我想学她
爱这个世界,却从这个世界
消失,从不在乎落得如此
下场,是被红烧,还是清蒸
蓑羽鹤
雪雾中蓑羽鹤躲在众鸟外边,支起长腿
洗翅膀
蓑羽鹤打开乐谱架,却拒绝加入
合唱团
驾船路过阳柴岛,我在洪湖遇见过她们
终身的一夫一妻,比我更懂爱
这个世界。古铜色的喙
藏有小地方人的嘴脸,属我的
属人类的,因羞涩
怯懦,面孔在黄昏中憋得发黑
天 鹅
天鹅蜷在浅滩上打瞌睡,脑袋
埋进双翅,伪装成大白鹅
一条腿在高倍军用望远镜里
孤立,却暴露行踪。脚环
烙有俄文。看起来天鹅
已放弃在洪湖与贝加尔湖间迁徙
在故土与他乡间,天鹅
厌倦把生命伪装成家的隐喻
紫水鸡
雪落时紫水鸡围着冬眠的泥鳅
蝇蛹,在枯荷中
纠缠了一个下午
不在乎七彩翎和羽翼
雪落时紫水鸡就真的变成
二流诗人,在洪湖
扎堆,为汉语之外的东西
吵出一地鸡毛
在阳柴岛
我熟悉这渔村,如熟悉洪湖的孤苦
不幸。蜈蚣草、青蒿、芡实和莲
掩埋217户渔民,阳柴岛
看起来像是野坟。四面环水
我借别人的船,早已在此
栖居。多年前我就承认
我儿子在县城学籍栏里
对我的描述:父亲
无业游魂。多年后我更愿孙子们
拿我当水鬼,而我的后来者
会把我看着什么:天鹅
朱鹒或洪湖的珍禽?荒诞的命名之后
阳柴岛依旧十年九不收,收获绝望
寂静,我得到的回报是
现代汉语诗。正如风打渔村
送来洪湖湿漉漉的空气
虚无,也是
鱼虾绞肉机
神仙难打六月渔。你能忍受洪湖吗
你会在早上捕鱼捞虾,晚上摇动
那只单柄把手,把鱼虾
绞成肉浆,喂养鳖
龟和洪湖的兽?这样你就能发现鱼虾
卷进绞肉机前,一直冷眼瞅着
那口双架刀片,如同洪湖
看待世界的方式
惠子:2016年6月16日14点50分
我在肿瘤医院丢了妹妹
1
太阳雨翻过医院门禁,却绕开
太平间,躲进樟树林
泪流不止。这个世界
有比我更悲伤的人
我悲伤
但不哭
我一直守着装殓工,像守着死亡
大师,等候一个女孩子
画眉,扑腮,描红。像午休后
在闺房里打扮,从停尸床上
醒来,陪我看
太阳雨。整个午后
我一直等候
美,在太平间
复活,站在肿瘤科住院部的走道尽头
在这个世界,看雨滴
阳光,在樟树林
在悲伤里,躲来躲去
2
谢谢护士摘除呼吸面罩。护士没错
惠子再不会叹息这个世界
谢谢大夫关闭心电监护仪。大夫没错
惠子也不会为这个世界动心
谢谢清洁工打扫三样东西:吗啡
漱口杯和旧衣物。清洁工没错
我蜷在18号病床边,搂着惠子
也在垃圾桶里,塞进
我的三重身份:哥,情人和小父亲
哎哟,惠子!我已将妹妹剔出
汉语,却如人类
无法治愈癌症。哎哟,惠子!
我一直忍着这种疼,来不及道别她们
人世
3
陵园管理工合上墓门前,安下
惠子的相片。如此甚好——一个女孩子
着盛装和美,端坐松柏
紫云英和花岗岩间,如嫁娘
待字闺阁,迎娶
百年郎君。如此甚好——我折腰
屈膝,与那块墓碑
约定来生。百年后
我会比肩那个芳名,刻上
我的姓氏。但得让我赶写一部诗篇
捎進骨灰盒,赢得
另一个世界的芳心
4
六月的江汉平原绿树成荫。把墓地
人世,混淆成同一个世界。死
即生,生
亦死。惠子
在溪涧和晨雾中远足,更留恋
世界的哪一半?而鸦群
仿佛郊游的女孩子,披黑纱
漫过山岗,却痴迷
我刚刚备下的供果和早点
挤在墓前的空地上,叽叽咋咋
替我草书墓志铭:爱
生,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