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
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从宾馆里出来的时候,史来顺给她说,回去的时候咱不走202省道了。她说,不走202省道走哪条道?飞回去?他说,从赵家火车站旁边上塬,上了塬之后,走村村通的县道。她明白他的意思:省道两旁的路灯亮如白昼,晚上十二点之前,上塬下塬的车辆不断——这是连接县城和齐镇的唯一一条有路灯的道路。因为限速,对面车辆上的熟人、朋友如果相向而遇,绝不会独自缓缓地开过去,而是相互点头,招手,这已成为凤山县人的习惯了。晚上九、十点了,你们两个才回县城?好事的熟人第二天问他,他怎么回答?说是在齐镇上吃了一顿饭。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单位上的其他人呢?一顿饭也不至于吃到这个时候呀?齐镇上有什么好吃的?他们两个双双对对去西水市,进省城已是常态。因为有单位上的司机打掩护,他们就是在西水市、在省城住上两晚上,他的司机也会把两个人幽会的事实掩埋的。司机就是他的秘书——他从不亏待司机——会做领导的都是这样。况且,在单位上他是正职,她是副职,两个领导一同外出开会或办事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口实的。而她坐他的私家车夜不归宿就很难说得过去了。他们刚在床上折腾完,他就想好了晚上回去的行走路线——省道灯火通明不说,且有几个摄像头,村与村之间的县道晚上几乎没有车辆,虽然漆黑一片,路况还不错,他选择这样的路线是很聪明的做法。
在单位的十几个人眼里,史来顺和他的副手牛凤仙就是冤家对头。在职工会上,两个人当面就顶撞起来了,一个说要这样,另一个说要那样,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开会的职工变成了劝架的——为此两个人几天不着嘴。他们常常这样表演,表演的次数多了,演技高超了,单位上的人自然以为假戏演出的是真情——单位上的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们两个矛盾很大,积怨很深。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一对情深意切的情人。把绿帽子牢牢地戴在头上的丈夫不止一次地给牛凤仙说,做副职就是干活,你要把活儿干好,就要听从正职的安排。人家说太阳是扁的,你就说不圆;丈夫经常指导妻子:要想上台阶,一定要和正职搞好关系,正职不给你说好话,你就上不去——事实就是这样的。妻子故意说,我偏偏要和他对着干,宁愿不上台阶,也不向他示弱。在另外一个家庭里,史来顺的妻子一看丈夫脸色不好,就说,是不是又和那狗女人闹矛盾了?你和那种女人较什么量?给上面说说,你另找一个单位。他说,没有那么容易,到处人满为患,调到哪里去?妻子只好说,那你就忍一忍,和她相处好,要哄着叫她给你干活儿。他故意把茶杯向茶几上一墩:和她搞好关系?我姓史的迟早会踩死她的,走着瞧。两个人的戏演得十分精彩,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鸦片一样,麻醉了彼此的妻子和丈夫,麻醉了单位上的职工,也麻醉了他们的上司。
单位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职工会上刚吵毕,各自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微信中就有了肉麻的、酸酸的言词:“我很想你,太想了。”“一样,真想把你抱在怀里。”……
一个礼拜不在一起幽会一回,他们就烦躁不安。于是,吃毕中午饭,他们相约在相邻近的郭县县城,一进宾馆,他们就相拥相抱在一起。他们简单地冲了澡,就上床,折腾到六点,在宾馆餐厅吃了晚饭。本来,七点就可以离开宾馆,可是,暮春初夏的七点,天还没有黑尽,他们又折腾了一次,八点半才退了房。按照他们的算计,九点四十就可以回到凤山县城。
在郭县的宾馆里,她当着情人的面,给丈夫打了电话,说是晚上有接待,回来可能晚一些。丈夫说,他们晚上在西水市搞同学聚会,十点才能回家——丈夫也是某个小单位的头目。一上车她就想好了台词,假如丈夫回来得早,她就会说,吃毕晚饭,唱了一会儿歌。走在路上,前面出了车祸,道路封堵了半个多小时,所以才回来晚了。女人哄男人天衣无缝。她能把假话说得比真话更生动。她知道丈夫肯定会相信她的,不会再追问。
行走在村与村之间的县道上,她总觉得,车在摇晃。她拉开车窗玻璃一看,田野上黑得一塌糊涂,看不清任何事物的轮廓,她觉得,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就像墓地里的黑色墓碑,密不透风。她连方向也辨不清,问他:走到哪里了?他说,快了,快到县城了,再走三五公里,就接上202省道了,他一只手把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大腿上——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说,好好开车,不要胡骚情。他在她的大腿上轻轻地一捏,说:等一会儿就要分手了,下一次,不知在什么时候?她说,还没够?他说,什么时候是个够?死了就够了。她说,不要胡说。
她突然看见路面上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是一个卧着的人?是一条狗?一只猫?抑或是一块大石头?她只是觉得车要撞上去了,她尖叫,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也许,他也看见了路面上有一个什么东西,于是,他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刹那间,她飞起来了,飞向了大地,飞向了天空,飞向了人世之外……她不是自己了。也许几分钟之后,也许十几分钟之后,她清醒了,她发觉自己趴在一片麦地里。大地陷入了一片沉寂,这沉寂比石头还坚硬,能听见茂密的小麦在呓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像茂密的小麦一样,她试着动了动腿和胳膊,胳膊和腿都聽使唤。她试着站起来,她只是觉得腰部隐隐约约有点疼。她这才听见,看不透的麦地里发出了稠密的乱七八糟的响声,她试着走了两步,步子能挪动,两条腿是自如的。她长出了一口气……我活着,我的身体完好无损。来顺呢?来顺怎么样了?她顺着二尺高的土坡爬上去。她的眼睛目击不到任何事物的真实面目,她像瞎子似的只能用手摸,她摸到了小车的轮胎,她伸手去摸衣服口袋,她的手机完好无损。于是,她打开手机上的小电灯,她举起来一看,小车撞在了一棵树上,恰好撞在了来顺把握方向盘的那一边。她是在来顺撞上去的那一刻被弹出去的,从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弹向了麦地。
来顺的双腿被死死地卡住,头耷拉在方向盘上。她呼叫道:来顺!来顺!来顺!一连叫了几声。来顺不吭声。她钻进车里,把来顺的头试图向上抬一抬,却抬不起来。她十分恐惧,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去抓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如铁。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的手臂在发颤,她的身子在抖动,心向一块儿缩。借着手机的亮光,她鼓足勇气把来顺的头颅扳起来。太可怕,太可怕了……来顺的眼睛还睁着,脸上没有什么色泽,只是一片死气,五官扭曲了,嘴半张着,好像在呼喊。她颤抖着,用手在他的鼻子下边一试,他好像还有一丝气息……不,她觉得他没有气息了。她从车上下来。黑漆漆的夜晚,用一张黑脸看着她——天上没有星星,没有一点亮光。田野上黑得没有缝隙——黑暗包围着她,压迫着她。连她自己也是黑色的。她站在车跟前,突然听见来顺在车内呻吟了一声。不!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活着,一定活着。她站在路上高声呐喊:来人啊!来人啊!她的喊声被阴沉沉的黑夜吸走了。田野上悄无声息,只有她的恐惧不安仿佛一个磁场,把黑夜,把田地、树木、小麦、花草全吸拢在了她身上。她哭了,绝望地哭泣着。
你真糊涂,打120呀!她把手机拿在右手里,又去衣服口袋里找手机,她用左手在额头上拍了两把,试图把自己拍清醒。她仿佛才记起来,手机在自己的手里。她打开手机,手指尖颤抖得按不到键上去。她按了一个“1”,手指一抖,变成了“111”。她再次去按,手指头刚按下了一个“1”,又停下了。那个“1”字如同一棵大树站立在她面前,她的身体靠在树身上,头脑清醒了:你按了120,救护车一来,怎么把他从小车里弄出来?还要叫民警来破拆。接下来警车呼叫,救护车呼叫,村庄醒来了,田野醒来了,还没有入睡的凤山县城醒来了。无论来顺是死是活,人们必然要追问,九点左右了,你们两个坐车到这里干什么?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宾馆?去宾馆干什么?
叫来了110和120等于把她和他都推向了深渊。你完蛋了。你的丈夫,你在西水市读书的女儿,单位上的所有人,不,全县、全省乃至全国的网友都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今的互联网太厉害了。网上的内容将是你和情人幽会出了车祸,致使情人撞死在车内。不!你不能做这蠢事。朝前边再走一二公里就是202省道,上了省道,距离县城只有二三公里路,现在,还有夜行的出租,即使没有出租,二三公里路,走也走到县城了。你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境地。你必须保住你的声誉,假如你身败名裂,你的丈夫、女儿、父母都会完蛋。反正史来顺已经死了,你只能顾自己。假如,等一会儿来一辆过往的车辆,你走也走不脱。离开,赶快离开!
她毫不犹豫地走了,一旦离开出事地点,她撒腿便跑,她似乎听见,身后有一种怪异的声响,那响声紧紧地撵着她的脚后跟,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只顾奔跑。当她气喘吁吁地抱住路边的一棵杨树时,回头一看,只能看见黑夜严峻的面孔,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你不是说,没有他你就活不成吗?你不是说,你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个吗?你不是和他爱得要死要活吗?你们相爱了已经六年,从你28岁,爱到了34岁,你怎么就撇下他逃跑了呢?你太卑鄙了,太无情了,太无耻了。你不觉得你太残忍,太冷酷了吗?既然,他已经死了,我还留在他身边干什么?他是爱我的,就会希望要把这件事永远埋藏了,而不是张扬得满城风雨。他是爱我的,就希望我活得更好。我逃走了,把这件事埋藏,也是对他生前死后名誉的一种保护,我不只是为了我的丈夫孩子,不只是为了我的声誉。他如果还有一口气就会说,你走吧,你快走吧。会的,他肯定会一个人把这事担在身上的,因为,他爱我,他会把一切都担当的,包括死亡,——我相信,如果在生和死之间叫他抉择,他肯定会把生留给我,为了我们的爱情,他会选择死——因为他爱我要死要活。她原谅了自己,宽恕了自己。
只用了二十分钟,她就走到了202省道上。恰巧,有一辆从齐镇开往凤山县城的出租车,她招了招手,车停下来了。她上了车。司机是个中年人,只向后扫了一眼,没多问一句。几分钟以后,出租车开进了凤山县城。
回到家时,已经十点了,可是,丈夫还没有回来,她庆幸自己运气好。也许,这是天意,上苍在眷顾她。
她冲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丈夫还没有回来。她上了床。还没有入睡,丈夫回来了。她一看表,11点一刻了,丈夫急忙解释:路上遇上了车祸,回来晚了。她说,迟早都一样。她的音调和平时一样,没有惊诧和慌乱,这是她几年来“演戏”练出的结果——每次和史来顺幽会回来,她都显得很平静。不只是面部表情平静,连音调控制到什么程度,她都是有把握的。丈夫去卫生间冲澡。她下了床,抱上衣服,睡到书房去了。丈夫也没问她在哪里吃的晚饭,怎么回来晚了。她,独自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去上班。
一进单位门,办公室主任和一个科长就扑上来了,两个人一脸惊恐,他们还未开口,她先问:咋了?脸色这么难看?办公室主任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她平静地问:出啥事了?谁出事了?办公室主任说:史主任出车祸了。她依旧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在哪里出的车祸?要紧不要紧?在宋村前面的路上。昨夜晚9点半被送到县医院,抢救了三四个钟头,人是活过来了,还在危险期。她立时脸一沉:咋不给我说?办公室主任说,我要给你打电话,史主任的爱人不叫我给你说。她说,你给司机说,现在就去县医院。办公室主任说:你去也见不到,他在重症监护室,不让任何人探视。她说,知道了。你去打电话给有关上级单位汇报一下。我一会儿去医院。办公室主任点头哈腰,连声说是。
他怎么活过来了?是谁救的他?是他自己打的120?不可能,他没有一点气息了,怎么能够突然清醒?也许是过路的一辆小车;也许是哪个村子里的人骑摩托车路过看见后打的120。不论是谁救的,对她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假如他活过来了,她怎么面对他?事情真相败露了,她又将怎么面对丈夫、孩子?怎么面对单位上的职工?怎么面对上级领导?怎么面对可怕的流言?不,她相信,即使他活过来,他也不会说出真相的,他不可能说是和她一起去开房的,他不会在葬送他的同时也把她葬送了。他是爱我的,爱,首先是爱护我。他的爱心不会变。他一直在昏迷中,即使醒过来,也不会知道我逃走的真相,我会说,手机摔坏了,我只能步行回县城叫120。她给他说,我不是丢弃你,我是回县城叫人来抢救你……这样说,他相信吗?也许,他什么也不会问;也许,他不会责难我的。他相信爱情,相信我的真诚,相信我不会如此无情,如此卑鄙。如果他这两天死了,死在了医院,她准备的所有台词都是废话。
她把未来依旧想象得很美好。她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朝窗外去看,天阴沉沉的,灰色的天几乎压在了地面上。下雨了,雨点并不大,吹进窗户的风冰凉冰凉的。
已经坐在了去县医院的车上了,她的内心还在煎熬:假如他真的活过来了,我就给他说出实情,跪在他面前,恳求他宽恕我的无情、我的卑鄙……他会扇我一个耳光,蹬我一脚——这样就好了。他不会这样的,他是一个十分奸诈的人——即使恨死我,嘴上也不会流露一个恨我的词汇——他心里想的,不是嘴里说的。她知道他的性格,他的为人处世。给他坦白了,由他裁决吧。丈夫那儿呢?你不能再哄丈夫了,他是爱你的,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如果你再哄他,就是罪过。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丈夫耐心开导你;当你病了的时候,丈夫在医院里把你背出背进,给你喂饭喂药;他明明感觉到,你和史来顺是情人,却装不知道,他用宽宏大量呼唤你,——世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男人?这么一想,她反而觉得轻松了。
小車开进了县医院的大门。
掉过头,回去。她给司机说。
回哪儿去?司机一头雾水。
去农机公司。她说。
司机茫然地将小车调了头。车开进了县农机公司的院子。她下了车,走进了雨地里。司机呐喊着:牛主任,雨伞带上。她给司机摆了摆手,走进了农机公司的办公楼。
她径直上了三楼,走进了丈夫的办公室。丈夫一看见她,很诧异:你咋不打招呼来了?她说,有事。她说着,拽着丈夫的胳膊就向门外走。丈夫说,什么事?去哪里?她说,去县医院。丈夫一脸的茫然:去县医院干什么?她说,你去就知道了,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