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百岁艺术家田冲先生

2017-07-20 10:20梁秉堃
传记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列宁

文|梁秉堃

追思百岁艺术家田冲先生

文|梁秉堃

今年是“田老冲”——北京人艺的同事们都这样亲切地称呼他——百岁诞辰,值得纪念一番,怀念一番。

田老冲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蜚声中国话剧舞台的著名表演艺术家。他在60多年的时光里塑造了百余个真实可信、性格鲜明、色彩各异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带枪的人》中的红军战士雪特林、《悭吝人》中的悭吝人阿巴公、《同志,你走错了路》中的教条主义者吴部长、《红岩》中的杰出共产党员许云峰、《关汉卿》中的古代戏剧家关汉卿、《王昭君》中的孤寂老人苦伶仃等,至今还留存在广大观众的心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今年是中国话剧110年诞辰,田老冲几乎与之同龄,此刻说说这位百岁艺术家或许是很有意义的。

同为老艺术家的苏民曾题诗两首——

不唱桃源吹黄河,

曲山艺海百战多。

白发碧水童心境,

池畔凝神谱新歌。

艺术家,不甘平庸,

处长幼,常若父兄。

登舞台,情思如火,

闯敌狱,折骨从容。

官名利谀过耳风,

“人艺良心”贯始终。

田老冲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演员呢?这两首诗词已经精彩地概括其中了。田老冲在剧院里有口皆碑,常被称之为“北京人艺的良心”。具体说来,他在生活当中没有架子,平易近人,特别是对待青年人能以童心与大家打成一片;工作上对待重大事情,敢于担当责任,能够化解矛盾,为此他给笔者留下的深刻印象就是——正直、激情和才气。

田老冲的正直是和他的人生经历分不开的。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他再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上海大学里读书了,毅然投身到轰轰烈烈的、保卫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从湖北省的鄂中,到陕西省的延安,一路之上参加演出了话剧《打鬼子去》《同心合力打东洋》;高歌着《黄河大合唱》《黄河颂》奋勇前进……这是他演剧生涯的宝贵开端。

这里还要特别提及的一件事,即20世纪40年代初期,田老冲在抗敌演剧宣传二队工作时,在西安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入狱,中共地下党组织立即展开营救活动,他为了积极配合“保外就医”,竟然在深夜之中把自己的臂肘用石头砸烂出血后又到化脓……正是这种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致使敌人不得不放他出狱就医,从而脱离了险境。

大约正是由于经过了战火的考验和群众运动的锻炼,他才能够在“文革”的险恶形势下,在无中生有的审查与残酷迫害的斗争中,强忍着身心的巨大痛苦,坚持实事求是,坚持革命真理。我至今不能忘记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在人艺的后楼前院子里,正在召开全院大会,“造反派”们硬要田老冲当众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分子”,他却对此不屑一顾,理都不理,反而偏偏要昂首挺胸地高声喊出:“我是革命者!我是一个共产党员!”老实说,这种大无畏的表现在当时是很得人心的,大家不由得在心里给他暗暗地点赞。然而,这种勇敢举动也是很不多见的,是要冒着极大政治风险的!

田老冲少有的激情大约是和他从事的演员职业相关,因为一个演员如果对待生活,对待艺术都不能充满真挚的、激越的、强烈的感情,而只是平平淡淡,无动于衷,那就失去了从事这个职业的必备条件。常言道:“你自己都不动情,又怎么让观众动情呢?”田老冲演起戏来,不论是正面的角色还是反面的角色,不论是大角色还是小角色,都充满激情,都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既照亮自己,照亮同台演员,也照亮台下的观众。如果用热情激荡、真挚豪放、神采夺人来形容他的表演风格的话,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田老冲是一个性格化的演员,他的表演是富有强烈的、持久的、深厚的艺术感染力的,是很能打动人心而让人久久难以忘怀的。

田老冲还是一个有名的才子,他不但会演戏,而且还会作曲,会唱歌。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曾经谱写过20多支歌曲,包括光未然作词的《黄花曲》,以及《当兵好》《月亮粑粑》《战号剧社歌》等,其中有的歌曲还曾经在西北地区广为流传。同时,他还在延安《黄河大合唱》的首演中担任独唱《黄河颂》,也曾经与冼星海合作为电影《夜半歌声》做配唱。当然,他更多的才华还是表现在那如果缺少良好的天资,就没有办法完成的演剧事业上。

《带枪的人》是苏联剧作家包哥廷反映“十月革命”的名剧,田老冲在剧中扮演主要角色雪特林。其中,有一场重要的戏就是与列宁见面,这场戏演好了能够使人物的生活、思想和行为都发生质的飞跃。田老冲把雪特林的贯穿动作确定为——要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列宁,因为他在战争的灾难中,幻想过一个比上帝更有人性、更伟大的“上帝”,那就是革命领袖列宁。田老冲是怎么处理的呢?请看——在斯摩尔尼宫的楼道里,雪特林提着水壶四处寻找茶水,无意当中碰见了列宁。这时的雪特林还不认识列宁,只把对方看成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作为演员,田老冲自然知道对方角色是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同时,也想象得到列宁这一角色的出场在观众中会产生怎样的特殊效果,因此他在表演时总是进不了戏,过火的表演也就随之而来。田老冲在相当长的演出当中都一直为此而苦恼着,似乎又没有办法突破。有一次,临时由列宁的B制演员上戏,田老冲并不知情。在演出当中,他突然发现列宁不是过去的列宁了,因而只注意到演员的化妆,忘记了对方是革命领袖。在与之对话的时候,他无意中摸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因此产生了完全新鲜的自我感觉,于是真的把对方当作了普通人,而且非常随便并亲切地与之交谈起来。这一次,田老冲和观众都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而后,当雪特林知道刚才谈话的人就是列宁时,急忙回忆着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雪特林要喝茶,列宁告诉他能找到水的地方,并且居然还关心起他家里的事来;列宁的工作那么忙,竟然还要问他的家事,握他的手,并且费力气向一个普通人说出国家大事,还表示一定要把土地交给农民!……这时,雪特林激动不已,兴高采烈,当看到自己的水壶还躺在地上,便痛恨地把它一脚踢开,想象这一脚意味着向旧的传统和习惯告别,踢开了绊脚石,要尽快把内心的喜悦告诉给全世界!

有趣的是,每场演出的时候,等到田老冲将要飞起一脚踢水壶时,站在边幕旁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会迅速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不定会把水壶踢上天,或者踢下场,人们都要在这“神来之笔”降临之前都做好自我保护,以免受到误伤!

再举一个田老冲反面角色的例子,在莫里哀笔下的名剧《悭吝人》中,他扮演阿巴公。顾名思义,剧名已经告诉我们主人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演不好,就可能被简单直接地表演成一个小丑式的角色,也就是说,仅仅塑造成哗众取宠的守财奴、悭吝鬼形象。然而,这种说明性很强、批判性很强的演法,虽然也能赢得一些廉价的笑声和剧场的效果,但是并不能真正创造出人物的灵魂来,引不起欣赏者宝贵的联想和思索,因此完全不可能真正打动观众的心。

这是一出喜剧,而且是一出讽刺喜剧,如何能使观众发出笑声,同时又能引起观众的思考?田老冲认为——这一切只有通过充满激情的、真实的表演来实现。于是,他下定决心首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孩子”,暂时与理性告别。为此,我们在排练场上,经常看到一个完全与田老冲不一样的人。这是一个总要追求随心所欲、灵动跳跃,加快自己语言和动作的速度,并且想方设法逗弄的、充满激情的人。就是这样,田老冲比较快地寻找到了阿巴公的自我感觉和心理行动线。正是在此基础上,在表演到阿巴公丢失了装有万枚金币的箱子那场戏的时候,演员才能如丧考妣地失声痛哭,揪心扒肝地向观众作揖求援,乃至浑身颤抖地奔跑于整个舞台的前后左右,并且一直冲向台口,手指着一个又一个观众,怀疑所有的人都是偷了钱的贼。此刻,观众看到了一个真正动了感情的吝啬鬼,虽然也在笑,然而这是一种带着眼泪的笑、引发思考的笑,产生出一种比一般的喜悦更高、更深、更大的喜悦,即沉痛难忍的喜悦,入木三分的喜悦,很难忘记的喜悦。想想看,表演一个反面人物,而且是一个喜剧中的反面人物,竟然能够以饱满的激情演得如此真实深刻,如此感染观众,如此炉火纯青,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这既需要演员的“胆”,也需要演员的“识”。难怪有的演员这样说:“我们和田老冲同台演戏是一种享受,因为他会不断地用极为饱满的激情感染着你,推动着你,让你不能不和他一起入戏、一起入角色。”对此,田老冲也说过这样的话:“我的信条是——使观众看懂、听清、动情、反省。我反对说教,反对拔高,宁可演小人物,也不愿追求‘高大全’。”

田老冲的精彩表演,乃至经常出现的“神来之笔”,都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有着深厚的生活积累作为支撑和依靠的。他在《同志,你走错了路》里扮演的吴部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吴部长是一个头脑中被教条主义毒素浸润很深的领导干部,而且是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那么在舞台上应该怎样表现这个人物形象呢?每逢遇到这样问题的时候,田老冲都要打开自己头脑里的记忆库,找一找相关的“存货”。读完剧本以后,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在延安生活的种种情况,而且首先想到了当时党的领导人之一的王明。像过电影一样,田老冲回忆起一些场面——王明虽然自认为是“纯而又纯的、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高傲至极,对其他同志根本不屑一顾,但是其性格也还是相当多样、丰富、复杂的。比如,他是活泼外露的,也是很平易近人的,常常骑着一匹白色的快马,跑到延安西北旅社,来看望田老冲所在的“抗敌演剧三队”的同志们,和大家一起拉家常。此人足踏一双黑皮马靴,风度翩翩,口若悬河,没有一点当官的架子,非常爱说话,也会说话,谈吐清晰亲切,说话时带着一些安徽的口音,完全是一副很普通的“老同志”的样子。于是,田老冲把这些可以表现人物资质的生活元素,大胆地糅进了吴部长的身上,既表现了此人“危害革命,令人气愤”的一面,也表现了此人“忠于革命,不畏牺牲”的一面,创造出一个真实生动的、坚信真理的教条主义者形象。而且,为了适应观众的欣赏需要,有意地用“湖南腔”代替了“安徽腔”,把湘东口音减少到更接近普通话,只保留它的腔调尾音,因而更像是“老革命”的语调和语气,使得此人与剧中的“土干部”李司令、潘政委完全区分开来,同时也显出此人看不起对方是“土包子”的情绪,真实可信,有立体感,也很有厚度,产生了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一句话,田老冲没有仅仅根据剧名《同志,你走错了路》,就把吴部长简单化地演成一个犯有严重错误的同志,而是准确地表现了人物性格,也准确地表现了全剧的主题思想,演出以后受到了广大观众和同行们的一致好评。当剧情演到吴部长与李司令、潘政委发生激烈争论时,舞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当吴部长错误的主张一度得逞时,舞台下的观众也会啧啧感叹不已。对此,田老冲心中升起了一种演员的满足感和荣誉感。这,也是戏剧演出中不可多得的壮举!

这里,不妨听听老田冲是怎样谈自己的表演事业的,不但可以了解和理解他的演戏,更能了解和理解他的学习和做人。

现在,我不能不反过来再读书,我又读了《共产党宣言》《死魂灵》和《欧也尼·葛朗台》。

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新的思想:那就是阿巴公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初期的典型,它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喝别人血长大的。这个新的概念引起我的思考,究竟这个戏的意义又在哪里?难道就仅仅是揭露一个悭吝人的可笑性格吗?到底角色的远景是什么?贯穿行动又是什么?我的苦恼起初没有被人了解,因此,得到了很多善意的惋惜,我非常感激。同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遇到了难题。我企图在第四幕和儿子争夺玛莉亚娜的一场斗争中,要造成一个相反的印象,出现一副狰狞的面目和豺狼的心。阿巴公非常聪明的把儿子钓上鱼钩,最后把他的心掏出来撕碎,这就是我这场戏的行动。另外,我不愿意仅仅是停留在吝啬的揭露上,我觉得他有着比一万金币更大的潜在欲望,那就是想把所有的钱财,包括儿女,都拿去放高利贷,以谋求一本万利。他不仅是一个钱柜的保护者,而天生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吸血鬼,所以,他不仅仅是自作聪明,被人愚弄的笑料,而且是一个用尽心机,蹂躏别人的吸血鬼。只有这样才能把全部资产阶级的悲剧性揭露出来。阿巴公是不同于葛朗台、泼留希金和梭巴开维支的。那些人都比他进了一步,也许更含蓄、更复杂、更聪明一些。而阿巴公之所以为阿巴公却是需要更赤裸、更野蛮、更保守顽固。这种想法的产生不能不暂时取消了我表演上很多可笑的闹剧成分,虽然它们是那样吸引我。但是,目前要做的是抓住角色的愿望,重新从人物的行动入手。我相信今后我还恢复很多可笑的因素,但那必须在掌握了人物的贯穿动作以后。那时,我相信阿巴公即或是用手走路也会使观众相信的。

最后,我把剧院里多年来流传的有关田老冲的“段子”介绍一二,但愿不是没有意义的。

其一,某年,人艺演出《潘金莲》,田老冲扮演武松。彩排的那天,各个化妆室里定妆用的“粉扑儿”都不见了,演员们化好了妆却定不了妆,急得化妆师到处喊叫:“谁见着粉扑儿了?大家都帮忙找找!我们可急等着用啊!”事后,服装师却发现在武松穿的靴子里,藏着不少的“粉扑儿”。原来,田老冲觉得自己扮演武松身高不够,就有意地把化妆室里的“粉扑儿”全都找来垫在靴子里。第二天,当遭到化妆师埋怨和批评时,田老冲却只是红着脸呵呵一笑了之。

其二,某年,一日清晨,强烈的地震使田老冲家的平房墙壁剧烈摇动不止,已经跑到院子里的女主人大声喊叫着:“田冲,快点儿到院子里来!……要快!……屋里危险!……”这时,只见田老冲站在已经被震歪的门框中,先伸手拉灭了灯绳断电,再慢慢地走出了房门,正好一块飞石擦肩而过落在地下,他看了看竟然一脚踢开飞石,得意地高喊着:“我这就出来了!”于是,本来十分紧张的家人们只好破涕为笑。有人说,这就是典型的“田冲式的英雄主义”之体现。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曹禺老师那段深刻的谈话:“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是多么难以理解。没有一个文学家敢讲这句话——‘我把人说清楚了。’”我想,这极是,极是!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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