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萍
如果个人喜好就是心性密码,我对窗之迷恋的确可以看作我之性情的一把钥匙。不管是在何种空间,我都要挤破脑袋到窗边去,就连坐公交车也最好坐到两面环窗之处。如果恰好是一处高楼上的临窗餐厅,自妙不可言,坐在窗边,脚下屋顶林立,雕塑般静谧,前一刻声色雷动的街道都遁为内海之镜面,没有事物在流动,只有静止,静止,静止和对立的窗,高高低低的窗,遥远的窗,火柴盒大小的窗。它们是对视的眼睛,走神的眼睛,避而不见的眼睛,而眼睛背后的一切令人浮想联翩。在杯盘之侧,窗外景观就是一幅巨大的幕布,而正在上演的无疑都是内心戏。是的,只有窗才是我们的出路,在四壁之内,在墙与墙之间,窗是唯一可以内外呼应而内外独立的存在,让内在的光与外在的光流通起来。
我从几时开始如此热衷于窗似乎难以追溯,但一定是在读过一些书之后,因为心窗也有了雏形。与有形之窗相应的也就是那些经典书籍了,它们让人迷途知返,在荆棘林里铺开一条光滑的小径,让光走近最难以进入的地方,一点点开启蒙蔽,于是有形之窗也化为无形之窗。我若站在窗边,我就有可能神遇我所想之物,他们可能如鸟疾飞,难以捉摸,但一定会留下一个清晰的线路图。不难看出,即便是有形之窗,在我这里也是一个隐喻,我愈渴望对这个世界多一点透析,就对窗愈加热爱。若四壁皆有窗,四壁也是一层窗户纸,我的自由就取决于窗有多高多宽,我在宇宙中渺小的沙砾之位也会有清晰的坐标。如此,我心安处必有窗。
随年岁日增,世事沉浮如升降机,一会儿灰尘滚滚,一会儿清风佛面,因为对世界的了解又多增一分,始觉想象力之匮乏,无论如何都是有涯应对无涯。如此,更希望所有墙上都是窗,甚至更有非分之想:若天窗开启?是的,人这渺小之躯若被诸神遗弃便只有黑洞,若有神助则可能目击云天之外之景观。按博尔赫斯评价但丁的说法,《神曲》就是一幅宇宙全景图,但丁必有天窗之上的天窗,才可能描绘出如此全景。所以,能够得上神性,才是人超拔于人之存在的最高阶梯。我们终其一生不就是为了向这阶梯更进一步?所以,天窗必定念念不忘。
自從在摄影中寻得诸多快乐后,我的镜头也离不开窗,而位置正好相反。以前我在窗内,如今我在窗外。这是一种更奇妙的视觉,当我站在窗外试图看清窗内全貌,内外的光彼此交融又节外生枝地多出更多幻景,而这幻景全然一个新世界。你以为有窗就没有遮蔽吗?我竟然不敢回答。站在窗外,窗内亦是瞬息万变的,即便是被摄下的定格,不同的眼睛仍有不同的变化。是的,当我在窗外向窗内凝视并按下快门,总会发现一种惊人的真相,每一件事物都身处阴阳两界,每一件事物都是边境线上的神偷,我们其实同时置身于窗内和窗外,只不过视界有异而境界完全不同。
窗,对我而言的确曼妙复杂。而所有的窗,都折射着不能抵达的交错的光线。在敞开的窗和关闭的窗之间;在混沌的清晨和清澈的黄昏之间;在远方的利剑和弓弦上的伤口之间;在夜晚纯粹的宁静和一只笨重的大钟之间……将要开始的灵魂的活动,有难以言喻的沉寂和果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