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2017-07-19 09:39黎民泰
四川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黑鸟李花老汉

黎民泰

云层中的烘烘月亮,淅淅沥沥的蒙蒙细雨,还有河水的流泻和芦杆的摇晃。一个女人的啼泣就这样在深夜里响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在诡异的月光和愁惨的风雨声中漂浮。

贵德老汉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女人的啼泣并未消失,依旧在窗外哀戚地响着。老汉拉亮电灯,坐了起来。风吹着窗帘,发出哗哗的声音,似有人影在阳台上晃动。老汉披着衣服,走了出去。午夜的城市静得深沉昏聩,只有一些寥落的灯火像沉默的眼睛,在远远近近地闪烁。阳台上没有人,只有一摊新鲜的水渍。老汉把手伸出阳台,掌心朝上摊开。老汉没有接住想象中的雨滴,也没有感觉到风雨之中的凉意,倒是夏末浊重的夜风,像火烤似的,流过老汉的指尖和手臂。老汉收回手,走到隔墙前去。老汉掌心贴住墙壁,从下往上,细致地摸索。老汉没有摸到一丝渗水的痕迹。

老汉低头望着脚下的水渍,蓦然发现,它像一个蹲着的人形。老汉惊住了。老汉的背皮,一阵阵地发麻。

如是三夜。老汉再也不敢进屋去睡觉了。老汉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睁着眼,望着黑暗中凝固的墙壁和飘忽的窗帘发呆。

天亮后,儿子、媳妇起床,忙着给孩子穿衣吃饭,送孩子去上学。老汉的身体已经僵硬。老汉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红着眼睛,对儿子说,我梦见你妈在哭。儿子扭回头,怔怔地望着老汉,眼里的疑惑像一块坚硬的铁。老汉提高声音,说我梦见你妈了,她在哭!儿子这才反应过来,坚硬的铁融化了,刚洗净的脸上,落满了灰尘。儿子阴沉着脸,不悦地说,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大劲,她还哭啥呀?老汉说,你妈肯定遇到不顺心的事了,才来跟我哭。儿子瘪着嘴,冷言道,住在那么好的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就像住在花园里一样,她还有啥不顺心的?真是享不来福的穷命苦命!说完,就将书包挎在孩子肩上,拉着老婆出了门。关门的声音宏大,猛烈。

老汉愕愕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紧闭的防盗门发愣。良久,老汉才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回睡屋里去,弯腰在床底下摸索。老汉一边仄着身子摸索,一边摇着头,伤感地说,现在的儿女,没有几个是靠得住的!

贵德老汉提着半瓶酒,来到宝山福地。

远远的,老汉就看见一片葱郁的山谷和一座塔式的楼阁。还有一道白亮的水瀑从山腰挂下来,躲在福地的葱绿里,潺潺地流淌。几只鸟儿飞到天上,更多的鸟儿藏在林中,你一言我一语的,唱和着鸣叫。

还真是有山有水,还真像个大花园哩!老汉眯着眼,望着那片陌生的宝山福地,嘀咕。

老汉走进牌坊似的大门楼,把福地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看得更清楚了。老汉不觉想起了儿子说的那句话。老汉笑了。老漢打开酒瓶,举起来,对着嘴唇喝了一口。老汉醉眼朦胧地望着周围的花草树木,说桃花呀,你儿说得不假,你还真是享不来福的穷命苦命!

一只黑色的鸟儿飞过来,在老汉头上扇忽着翅膀,叽叽呱呱地鸣叫。

老汉趔趄着又喝了一口酒,仰着脖子对那黑鸟说,我知道你是桃花派来接我的。你别哇哇哇地叫了。你在前面带路吧。

黑鸟果然不叫了,转回身,飞窜到右面的山坡上,落进一团蓬勃的树丛中,不见了。

老汉捏着酒瓶,晃晃悠悠地上了山坡。老汉果然在那团树丛下,看见了老伴儿桃花住的地方:一块靠背椅似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墓碑中央,刻着“亡妻白桃花之墓”。还有一张桃花年轻时的照片,印在一方瓷片上,贴在墓碑的右上角。

老汉往旁边看去。老汉看见一溜排同样的白石墓碑,像一张张靠背椅子,紧挨着桃花,笔直地竖立在坡坎上。那些墓碑上,照样刻有名字,贴有照片。老汉呵呵地笑起来,说你这里人还不少嘛,还挺热闹的嘛!瓷片上的桃花拧着眉头,不吭声,眼睛里似有怒气。

老汉侧着身子,在桃花的墓椅上坐下来。老汉扯起袖头,去擦拭瓷片上的灰尘。瓷片闪闪发亮。年轻的桃花,这才像生前一样,双眼亮堂地,对他笑了起来。

老汉像糖稀一样,融化在了桃花的笑容里。老汉禁不住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老汉擦着嘴角,喷着酒气,把脸凑到桃花面前。老汉说,乖乖,你有啥委屈,有啥不顺心的,就给我说吧。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话,给你宽心的!

那只引路的黑鸟突然飞起来,飞到老汉头上,朝他哇哩哇啦地嚷闹。老汉仰起头,厌烦地挥挥手,说我在跟桃花说话,你吵闹啥呀?你走远点!黑鸟顿时收住翅膀,落到旁边的一棵枝桠上,缩着脖子不叫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风在山谷里刮起来。坡坎上的树丛和绿叶都在簌簌抖动。老汉有些恍惚了。

桃花从墓碑后面走了出来,责备老汉,你咋还是这副牛脾气呀?这鸟儿是我的朋友,天天都在这里陪着我,你让它到哪里去呀?老汉赶紧赔笑,赶紧招呼那黑鸟,既是桃花的朋友,你就过来吧,过来我们一起说话。黑鸟欢叫一声,飞过来,歇落在白色的墓碑顶上,翘着尾巴,倾着身子,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两人。黑鸟的脑门有一撮毛,像眉毛一样立起。

老汉把桃花拉到身边坐下。老汉摸摸桃花的脸,捏捏桃花的肩头。老汉心疼地说,桃花你瘦了,真的瘦了。桃花耷拉下眼皮。桃花的眼角滚出两行泪来。老汉赶紧给桃花擦泪,说你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桃花摇着头,泪巴巴地说,你不知道我在这里过的啥日子。老汉赶急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啥委屈,就跟我说吧。桃花瞥了周围一眼,眼里的怒气怨气,又显了出来。桃花幽怨地说,这里住的全是城里人,我一个都不认得。男的总是板着脸,朝我翻白眼;女的也都是横眉吊眼的,欺负我!老汉拉着桃花的手,问他们为啥欺负你呀?桃花噘着嘴说,他们嫌我是乡下人,说话卷舌头,穿着土气。老汉满脸的青筋一下就鼓胀起来。桃花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长相最秀气、打扮最漂亮的女人,老汉又是送手帕,又是送围巾,还把他家屋院后面的竹子砍了,编成许多篾器送到她家,才把她娶进家门。老汉一生都喜欢桃花,疼爱桃花,把她当菩萨当娘娘一样供着宠着,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土气了,就不受人待见了?老汉恼恨地瞪着旁边那些城里人的墓碑,跺脚说,谁土气?谁土气呀?他们城里人才土气呢!那只黑鸟也跳蹦着,跟着老汉嚷叫,谁土气呀?谁土气呀?他们城里人才土气呢,他们城里人才土气呢!老汉笑了。老汉醉酒的脸上一片酡红,指着黑鸟说,看看,看看,连鸟儿都说我们桃花不土气,都说我们桃花漂亮呢!

可桃花没有笑。桃花笑不出来。桃花凄凄哀哀地又跟老汉讲了一件事。桃花说,有一天她从地里摘菜回来,路过一家城里人的屋院,突然尿胀,找不到茅房,就蹲在那家屋院的篱寨脚下,撒了一泡尿,不料被女主人看见,跑出来,指着她大骂,骂她是畜生,不讲文明,连她家的狗都不如。她家的狗还知道去厕所撒尿呢!桃花含着泪,委屈地对老汉说,在篱寨下面撒泡尿咋啦?我們过去在村里不都这样么?有时把尿撒到别家菜地里,主人还要感谢哩,说帮他肥了地,浇了菜哩。怎么跟城里人住在一起,就不行了,就是畜生了?老汉不说话。老汉望着泪眼婆娑的桃花,不觉想起了自己在城里的遭遇:在老汉居住的小区里,那些城里人同样不跟新搬来的乡下人说话。有时跟乡下人对撞过,他们也昂着头,斜着眼看乡下人。有时连看都不看,好像乡下人是空气!好像乡下人借他们谷子还他们糠一样!好像乡下人到他们家里讨饭一样!老汉心里十分郁闷。老汉抓起酒瓶,把剩余的酒一口气喝干净。老汉把空酒瓶重重地顿在石板上,喷着满嘴的酒气,愤愤地说,一样的,一样的。我在城里也过得憋屈,过得不舒心。今后的日子,我还不知道咋过呢!桃花挨身过来,靠着老汉。桃花拉住老汉的手,摇晃着说,那我们就回村里去,跟李花、杏花她们在一起,跟竹青、柳林他们在一起。老汉闻到了桃花身上的气息。老汉觉得,桃花的身子,还像过去一样绵软,桃花的身上,还像过去一样,暖香香的。老汉的心,顿即被一种温暖包围了。老汉晕晕乎乎地想起了李花、杏花,想起了竹青、柳林,想起了他们在村里的那些美好岁月。老汉呼啦一下站起来,双手划拉着说,好,好,我们回去,回村里去!可老汉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撞在了旁边一块紧挨着的墓碑上。桃花赶紧过来扶起老汉。老汉揉着磕痛的额头,定睛看那墓碑,发现上面有个女人,正横眉怒眼地瞪他。老汉“咦”了一声,说你这个女人才怪喃,我都没怨你,你倒拿眼睛来瞪我!桃花指着那照片,恨恨地说,就是这个女人,她骂我是畜生,连她家的狗都不如!老汉凑上前去,好奇地打量那女人。老汉指着那女人说,原来就是你欺负我家桃花呀?看你这面相,就不是好人善人!然后回身对桃花一笑,说看我怎么收拾她,给你出气!便随手折下头上一根枝条,朝着那照片拂打,同时厉声说,这就是你欺负我家桃花的下场!这就是你欺负我家桃花的下场!桃花挽住老汉的手臂,把头靠在老汉肩上,媚媚一笑,说还是你心疼我。老汉把桃花揽进怀里,说你是我的心尖尖、肉巅巅,我不心疼你,谁心疼你呀?桃花的脸一下就红了。桃花捏起拳头捶老汉的肩膀,说咋你还是那样肉麻呀?老汉伸过嘴去,在桃花红彤彤的脸上亲了一口。老汉呵呵笑着,说这么多年都肉麻过来了,你就让我再肉麻一回吧!桃花羞羞地拿手去遮脸,去推老汉。老汉捉住桃花的手,囫囵着把桃花拥在怀里,踉踉跄跄往山坡下边走。那只黑鸟急了,在墓碑顶上跳蹦着双脚嚷叫。老汉回头笑骂道,你这个呆瓜!桃花都跟着我回村里了,你还留在这里做啥?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黑鸟欢叫着飞起来,飞过老汉和桃花的头顶,飞到晴朗的半空中,兴奋地盘旋,鸣叫。

山坡脚下,有一对打着遮阳伞的年轻恋人,正捧着一簇祭祀的鲜花,怔怔地望着飞翔的黑鸟和趔趄着走近的老汉。老汉从两人眼里,看出了惊讶与错愕。老汉摇晃着走上去,把一张酡红的脸孔探到伞下面,嬉笑着说,咋?你们没见过老年人谈恋爱?没见过老年人亲热呀?两人被老汉满嘴的酒气熏着了,捏着鼻子往后退去。老汉摇摇头,叹息着对怀里的桃花说,算了,算了,不跟这些年轻人说了,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心思呀。我们还是回村里去,回村里去吧!

两个年轻人愣怔在伞下面,看着老汉右手悬浮在空中,在一片亮白的阳光和氤氲的水汽里,东倒西歪地往山下走去。男的皱着眉头,疑惑地嘀咕,这老汉咋啦?他在跟谁说话?女的背皮发麻,紧紧贴住男的,眼露恐悸,说我们该不是遇到鬼了吧?

贵德老汉带着桃花和黑鸟,回到了村里。

村子原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秀水村。村子后面,还有一条弯弯的河流,终年清澈碧绿,名字也取得让人舒服惬意,叫翡翠河。翡翠河的对面,就是快速发展的半城山色半城水的春江市了。

可眼下,秀水村与春江市之间的翡翠河上,已经架了一座很漂亮的斜拉桥。秀水村已被桥那边开过来的工程队伍,用高高的围栏圈了起来,从村头一直圈到村尾,仿佛一道严实的大幕,把整个村庄都遮掩起来。

老汉像年轻时“肉麻”那样,一手亲热地揽着桃花,一手举起,指着那高高的围栏,让桃花看。那只黑鸟也飞过来,悬停在老汉和桃花面前,伸长脖子,往围栏上看着。人和鸟儿,都在那围栏上,看一幅气势恢弘的宣传画。画里有宽阔的街道,有林立的高楼,有璀璨的灯火,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街头雕塑和流光溢彩的喷水布景。黑鸟飞上去,扇动着翅膀,贴着那画上的街道和高楼飞翔,哇呀哇呀地说,这是啥?这是啥呀?咋不见一根草一棵树呀?老汉说,这是他们引进的项目,说是要花两三百个亿,把河那边的城市扩展过来,要在这里建一个什么城。听说这城里有住的、吃的、穿的、玩的,人进去后,三天三夜都玩不尽,三天三夜都不想出来!黑鸟扭头问老汉,这里有我们做窝的地方么?老汉说,人家要修一个钢筋水泥的光光鲜鲜的城,哪里还容许你们鸟儿来做窝,来糟践呀?黑鸟十分扫兴地飞了回来,在老汉头上嘀咕。桃花也把目光从那图画上收了回来,耷拉下眼皮,郁郁地说,这些都是城里人疯玩疯乐的耍物,跟我们乡下人有啥相干呀?你还是带我们回村里吧。黑鸟赶忙点着头说,就是,就是。你还是带我们回村里吧,回村里吧!

老汉只得领着桃花和黑鸟,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围栏中央,出现了一个缺口,扎着鲜花,插着彩旗,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大门楼。黑鸟首先发现了那缺口,欢叫着,飞了进去。黑鸟四下里望了望,在半空中转过身子,招呼老汉和桃花,你们快快进来,快快进来!

桃花挣脱老汉的环抱,快步跑进了围栏。可一个戴着红头盔、手握对讲机的黑大汉,却张开双臂,拦住了老汉。黑大汉毫不客气地将老汉往外推,说这里是建设重地,外人不能随便进的!老汉的眉头一下就立了起来。老汉喷着满嘴的酒气,说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村子里,都在这里栽秧打谷,养猪放鸭,娶婆娘生娃娃,怎么成了外人了?黑大汉拿着对讲机往身后一指,划拉着说,这里早就拆迁了,早就成建设工地了,哪里还有啥村子呀?你该不是老糊涂了吧?老汉瞪着黑大汉。自从搬进城后,儿子、媳妇就经常说他“老糊涂”。一些亲戚朋友,也说他“老糊涂”。现在,老汉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老糊涂”。其实,他老汉才不糊涂呢!他老汉清醒着呢!老汉不由分说地推开黑大汉,恶声说,你走开!我要回村里去,回家里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拦不住我!然后,老汉就气汹汹地绕过黑大汉,招呼起桃花和黑鸟,径直往村里走去了。

黑大汉怔在老汉身后。黑大汉看见老汉右手悬浮在空中,在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下,趔趔趄趄地往凌乱忙碌的建设工地上走着。黑大汉还听见老汉一边走,一边气哼哼地跟谁说话。老汉说,没想到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现在竟成了外人了!老汉还说,想把我们村子搬走,想把我们祖先人撵走,没那么容易!

黑大汉终于明白过来。黑大汉把对讲机拿到嘴边,对他下面的人说,各班组注意,各班组注意,一个疯老汉进了工地,要时刻盯着他,可不能让他在工地上搞啥破坏!

人和鸟儿,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来到了村口的水塘边。

塘里的水还是那样的清花亮色。塘里的荷花,还是那样的粉红鲜艳。不少顽皮的小孩,像鸭子一样在水里栽着跟斗戏耍,故意把白生生的屁股露在水上面。那些白屁股上,大多有青色的胎记。老汉知道,那是阎王爷踢他们的屁股,让他们快快去投生的印迹。

老汉呵呵地笑了起来。老汉止不住想起了小时候,桃花蹲在水塘边的石头上,挥着棒槌,嘭嘭嘭地捶洗衣裳的情景。老汉甚至还想起了一年夏天,他悄悄钻进水里,悄悄潜游过去,从水下伸出一只手来,去抓桃花的脚踝。桃花吓得哇哇大叫,扔了手中的花衣裳就跑,扑爬跟斗的,在岸上摔了好几跤,脸上和嘴唇一片惨白,以为遇上了要害她的水鬼。桃花望着碧水漪漪的水塘,也想起了这事。桃花噘着嘴,埋怨老汉,说你从小就坏,就知道欺负人家!老汉嘿嘿地笑,说哪里是欺负你呀,是喜欢你。桃花抡起眼睛瞪老汉,说喜欢还装水鬼吓人家呀?老汉洋洋得意地说,你不知道,男人都这样,越是喜欢哪个女人,就越想欺负她。桃花望着老汉,不觉想起过去的日子里,老汉“欺负”她的那些事来。桃花脸上一热,一红,就佯装嗔怒,拿手去掐老汉。老汉故意呲牙咧嘴,做出一副很痛的样子,还哎哟哎哟地怪叫。黑鸟不明究里,赶急飞过来问,咋啦?咋啦?老汉挥挥手,说这是我们人的事,你们鸟儿不懂的。你还是飞到前边去看看吧!

前边不远处,就是村里最有名的皂角树了,像一把绿色的巨伞,撑在半空中。黑鸟一见那满树的绿荫,就兴奋起来,扑扇着翅膀,飞上前去,绕着大树飞翔。黑鸟一边飞翔,一边朝着树下的老汉和桃花叽叽呱呱地嚷叫,说这里真是做窝的好地方,真是做窝的好地方!老汉和桃花相视一笑。老汉和桃花的眼里,都有一种柔暖的光芒。老汉和桃花都不觉想起了过去那些夕阳西下的日子里,村里的老人在树下歇凉的情景。还有女人在树下勒鞋底、小孩在树下疯闹疯玩的场景。但让老汉和桃花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每年的阳春二月,村里给皂角树“牵种”的盛况:上百个村里男人,扛着一大捆拇指粗的草绳,从村后的夜合树下铺开,一直铺到千米之外的村口,铺到皂角树下。然后,两边的男人齐发一声喊,将那长长的草绳悠悠地荡起,挂在相距遥远的两株大树上,牢牢地捆扎住。同时,还嘻哈打笑地唱着“牵种”的歌谣:皂树不结角哟,夜合来牵种哟;春天牵下种哟,秋天结大角哟。歌声很暧昧,也很浪荡,在村里村外嘻皮笑脸地传漾,有种骚烘烘的马尿味道。一些站在家门口看景的女人,就笑着骂那些吼唱的男人,狗日的,都是些骚棒子牛!只有那些半大的姑娘子,似懂非懂的,羞红着脸,倚在陈旧的门框上,望半空中悠悠荡动的草绳,不作声。而那些全然不懂事的毛头小男孩,却要跑出村去,追着那些“牵种”的大人问,为啥要给皂树牵种呀?大人说,不牵种,咋结角呀?又问,咋牵了种就结角呀?那些大人憋不住满脸的坏笑,在他们屁股上猛拍一巴掌,说回去问你妈老汉!问他们咋个牵种,咋个生了你!小男孩们果然就跑回家去问妈老汉,结果妈老汉的巴掌又落到了他们头上,说球大点人,问这些做啥?等你长大了,就啥都晓得了!可一些聪明的小男孩并没等到长大,就全都懂得了,就把隔壁的小女孩偷偷约进芳香四溢的油菜花地里去,学着大人,扮起了夫妻,过起了家家。贵德更是灵醒,竟用一把炒得香喷喷的沙胡豆,将桃花骗到皂角树上,在浓密的绿荫里,玩起了“牵种”的游戏。贵德看见了桃花小肚子上豆大的红痣。桃花看见了贵德屁股上被狗咬的疤痕。此后,桃花一见贵德,就脸红发烧,眼神慌慌的,不知往哪里躲。贵德一见桃花,就发呆发傻,端着饭碗站在自家院门口,饭菜包在嘴里,梗在喉上,半天不动,眼睛像一坨糍粑,紧紧地粘在桃花身上。左邻右舍的婶子们见了,就笑贵德花痴,小小年纪,就晓得恋女孩了。然后又寻思着相互嘀咕,这两个娃娃,该不是前世的姻缘吧?于是,就有喜欢笑闹的婶子走上前去,怂恿贵德,让他爹提了“篼篼礼”,去见桃花的父母,早日给他订下这门“娃娃亲”,免得桃花长大了,飞了。贵德知道婶子们在拿他耍笑,脸一红,赶忙抱着饭碗,躲进了院门。

桃花显然还记得过去那些事情。桃花站在皂角树下,望了望那满树的绿荫,回头幽怨地對老汉说,你醒事太早了,十二三岁,就晓得把人家哄到皂角树上去,还看了人家白生生的嫩身子!老汉呵呵地笑,说醒啥事呀?真要是醒事了,还不把你在树杈上就那个了,还用得着我涎皮寡脸地磨了你七八年,差点把我家林园里的竹子都砍光了?桃花瞪起眼睛看着老汉,说那个?你那个得了吗?像刚出窝的麻雀子一样,翅膀都还没长硬,就想那个!老汉只得认栽,说好好好,我翅膀还没长硬,我没那本事,行了吧?桃花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挽住老汉的手,带着黑鸟进了村子。

村中的巷路又窄又长,还像过去一样,铺着青石板。这些青石板都很有一些年月了,棱角都被踩平了。有的地方,还被村里人用来磨锄头、钉耙、柴刀、菜刀,陈年累月的,已经凹下去一弯弧形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青石板,青石板暖暖地托着老汉和桃花。老汉和桃花都从脚底,感到了那浓浓的暖意。在村巷两边的墙根下,还卧着各家的看门狗。狗们大小不一,颜色不同,全都弯翘着头,打量着他们。黑鸟见那些警惕的狗眼里,都有一种凶凶的光,就赶急飞了回来,躲在老汉和桃花身后,怯怯地说,它们……它们该不会咬我吧?老汉笑着安慰黑鸟,说你是我和桃花的朋友,它们咬你做啥?它们只咬生人、恶人。果然,那些花色不同的大狗小狗,一见他们是熟人,眼里的凶光就暗淡下去了,就全都一声不响地耷拉下脑袋,闭着眼睛睡觉了。有两只小花狗,还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摇着尾巴呜呜地叫,拿脑袋和屁股不停地蹭擦着老汉和桃花的裤腿,像在讨好久别重逢的主人。而在不远处的小巷口,正有一只芦花母鸡,带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在草棵里寻食。母鸡啄出一条肥胖的蚯蚓来,放到地上,点着头,招呼小鸡崽们过去分享。小鸡崽们扇着短促的翅膀扑过去,争抢着蚯蚓。恬淡的乡村的阳光里,全是母鸡护崽的咯咯声和小鸡崽们兴奋啄食的唧唧声。黑鸟见了,不禁拍打着翅膀,兴奋地嚷叫,这些狗娃子鸡娃子,好乖,好可爱啊!桃花也欣悦地笑了起来。桃花把头靠在老汉肩头,面色红亮地说,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哦!

之后,人和鸟儿,就经过曲折幽深的石板巷路,来到了村中的戏楼前。这戏楼,是两三百年前,由贵德和桃花的祖先挑头,村里人共同出钱修建的,就建在桃花家的屋院旁,村中的阔坝上。戏楼已经很老旧了,通向戏台的木楼梯,也歪斜了,就连挂在戏楼正中的祖传黑漆牌匾,也剥落,裂缝了。但在老汉和桃花眼里,这戏楼还像过去一样,充满了新鲜,充满了神秘。老汉牵着桃花的手,走上了木楼梯,走上了戏台。那黑鸟也跟着他们,飞落到了戏台上,迈着精巧的步子,在他们脚下,好奇地东张西望。甚至还偏着小小的脑袋,寻思着嘀咕:这地方我好像来过,好像来过哦。老汉和桃花都笑了起来。老汉和桃花往远处望去。老汉和桃花都看见了戏台前的阔坝,看见了阔坝后面的屋舍,还有屋舍后面广阔的田野。于是,许多烟云过往的旧事趣事,就纷纷回到了眼前。老汉和桃花记得,他们小时候,每当田里的稻谷收割完毕,就有跑滩的戏班子,敲着响器,摇着铃铛,叮叮咣咣地出现在村口的稻田里。这时,贵德的爷爷和桃花的爷爷,就要翻出干净的衣服穿上,代表全村的人,庄重地走出村子,去请戏班子到村里来唱戏。那可是全村人一年辛劳耕种后的喜庆节日。戏班的人还在贵德或桃花家吃饭,村里人就搬出矮椅子、高板凳,到戏台前的阔坝上占位子了。但占位是有规矩的,自古传下来,谁都不能破坏:矮椅子放前,高板凳置后;老人小孩坐前,壮年男女坐后。入夜,几盏三叉壶清油灯在阔坝上点起,亮如白昼。戏班的人吃饱喝足后,在戏台上狠劲地敲响锣鼓。村里人就踏着那锣鼓点子,走出家门,牵索不断地来到阔坝上,按规矩就座。然后锣鼓齐息,一坝子的人,全都望着贵德的爷爷和桃花的爷爷,鸦雀无声地听他们点戏。点的都是正戏、好戏,比如《沉香救母》,比如《精忠岳飞》。至于像《打渔杀家》和《水泊梁山》那些教人作乱打杀的戏,村里人是从来不点,也从来不看的。久而久之,连村里的小孩子都对这些正戏、好戏烂熟于心了,再看戏时,就不专心了,就要趁着大人们专心致意的看戏当口,偷偷溜到戏楼的后台去,偷偷看那些戏子们勒头、描眉,涂红抹黑地画脸谱。戏一散场,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跑回家去,学着戏子们,撕下家门口的红纸对联,打着红脸蛋儿,偷来哥哥姐姐的墨笔墨水,画大花脸。直到把一张小脸涂得跟鬼似的,他们才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跑到村外收了秋庄稼的月亮地里,跟小伙伴们聚合,比赛着各人的脸谱和扮相。然后,脸谱和扮相好的就被选出来,在那明晃晃的月亮下面,在那暖香香的稻草堆旁,模拟着戏班子,有板有眼地唱起《沉香救母》、《精忠岳飞》,不闹腾到明月西沉东方发白,是不会回家去的。当然,这些颟顸的小孩子也曾闹出过不少让村里人哭笑不得的事。记得有一年秋天,村里来了一个戏班子,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人长得极是乖巧漂亮,极是招人喜欢。小姑娘刚一进村,就被桃花她们这些小女孩围住了,好奇地打量她身上的红衣绿裤,还有头发上别着的一朵小黄花。小姑娘落落大方地站在人圈中,任由桃花她们看,还跟桃花她们说话。很快,小姑娘就跟桃花她们熟悉了,就跟她们在屋檐下玩起了抓石子的游戏。贵德躲在桃花身后,默默地看着那小姑娘。贵德发现,她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像一道帘子似的挡在眼前。当她抓石子的时候,头一上一下地点动着,那长长的密密的眼睫毛,也跟着一上一下地眨闪,好看极了。后来,小姑娘化了妆,登台唱戏了,那扮相和模样,更显得乖巧漂亮了,把贵德看得入了迷,将下巴粘在戏台边上,大气都不敢出,眼睛都不愿眨,像在看降落凡间的天仙姐姐。那小姑娘也很有意思,见贵德这般痴迷的模样,就趁着戏里有个娇嗔的细节,迈着莲步,款款走到贵德面前,小指头弯翘着,扬起手中的戏帕,照着贵德的额头,轻轻拂了一下。贵德一怔。贵德立马闻见了一股扑鼻的香气。贵德一下就懵了,傻了。贵德傻傻地趴在戏台边上,看着小姑娘。贵德觉得,她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都在向他眨闪,都在向他微笑。贵德心叫一声“我的妈呀”,差点晕了过去。后来戏唱完了,小姑娘已经退到后台去卸妆了,贵德还傻乎乎地站在戏台前,不知离去。第二天一早,戏班子挑着行头离开,贵德竟从家里走出来,一张小脸青灰着,头发乱蓬蓬的,跟在戏班后面,梦游似地出了村子。戏班走到秋收后旷阔的田野里,走到翡翠河边苍青的树林旁,眼看就要没影了,可贵德还是那样,痴痴傻傻地跟在后面。直到桃花发现,带着他父母追出来,拦住他,在他后脑勺上噼哩啪啦地打了几巴掌,他才醒转过来。醒转过来的贵德,望着远去的戏班子,望着远去的“天仙小姐姐”,一脸的迷恋和迷惘,还流下了伤感的泪水。这是贵德第一次为陌生的女孩子流泪。这让村里的叔伯婶子们笑了许久,也让桃花怄气了许久。贵德再去找桃花时,桃花就唬着脸不理他了。实在被他缠得烦了,桃花就昂着头,瘪着嘴说,你来找我做啥?你去找你的天仙小姐姐呀!每次都噎得贵德满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后来,两人长大了,都结婚了,还时常要在床头床尾,拿这事来打趣,笑闹。桃花一提这事,贵德就心虚,就觉得自己不实诚,不地道,甚至觉得自己“犯了作风问题”。于是,也就处处让着桃花,宠着桃花,把她当菩萨当娘娘一样地供着敬着,让她随意地遣使,随意地讥笑。桃花乐在其中,贵德也乐在其中。几十年的日子,就这样嘻哈打笑着,和和美美地过去了。

在戏台上盘桓流连一番后,老汉又带着桃花和黑鸟,去看祠堂。祠堂就建在戏楼对面,但比戏楼的年辰还要久,还要长。老旧的村史和贵德、桃花家新修的族谱,都有记载,说是在明朝洪武年间建的,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算是村里的老古董,老宝贝了。在前面飞翔的黑鸟,看见祠堂的门洞开着,就扑扇着翅膀,想进去看个究竟,但被老汉和桃花拦住了。老汉说,不能进,不能进。桃花也说,进不得,进不得。黑鸟惊奇地瞪大眼睛,似问,咋不能进呀?这祠堂修得比戏楼还高大还讲究,我就是想进去看看稀奇嘛。老汉和桃花赶忙摆手,说没稀奇看,没稀奇看的。然后就站在阔坝中央,以一种尊崇的目光,远远地望着祠堂庄严的门楼和屋顶上的飞檐翘角。老汉和桃花记得,小时候,父母曾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玩去闹,惟独不能去祠堂。贵德和桃花眨着眼睛问为啥呀?父母不说为啥,只是恐吓说,进祠堂去玩去闹,肚子会痛的!贵德和桃花不信。有一天,他们竟伙着村中的一帮男女小孩,从后墙翻进祠堂,在里面大肆玩起了“藏猫猫”、“捉坏蛋”的游戏。晦暗肃穆的祠堂里,即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像麻雀子炸了林一样。疯闹疯玩中,他们还把供在神案上的果盘和灵牌打翻了,那跌落的声音,又尖锐又宏大,在祠堂幽旷的屋宇下久久回荡,把他们都吓呆了。结果跑回家里后,他们全都挨了打。之后又被各家的父母拎着领子,揪着毛根,带到祠堂里,齐刷刷地跪下。贵德的父亲和桃花的父亲,在那些扶正的祖先的灵牌前,不停地烧香,不停地作揖,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祖先宽宥,是他们教子教女无方,惊扰冒犯了祖先的魂灵。最为奇异的,是这天晚上,他们这些闯进祠堂去疯玩的男女小孩,全都闹起了肚子痛,蜷曲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着。可父母却不理他们,只是坐在旁边,冷冷地说,看你们今后还敢不敢去祠堂闹了!第二天早晨,父母走进祠堂,在祖先的牌位前磕头作揖地请了香灰回去,化水给他们喝了,他们的肚子痛才止住。此后,贵德和桃花还有村里的其他小孩,就再也不敢进祠堂去玩闹了。他们偶尔路过祠堂,看见祠堂的门大开着,也不敢随便进去,最多伸长颈子,往里面黑郁郁的世界望一眼,就赶紧离开了。后来,贵德和桃花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祠堂的庄严神圣,懂得了祠堂在村人心目中的位置。贵德和桃花记得,每年除夕之夜和农历“七月半”的时候,全村人都要集中在祠堂里,给祖先们烧香磕头,敬奉刀头水酒。村里有人家收圆儿了,父母必要带着新婚的儿子和媳妇,到祠堂去,三跪九磕地祭告祖先,然后再按规矩和辈分,将儿媳妇的名字,庄重地录入“宗字簿”。只有正式入册“宗字簿”了,才算是村里的人,家族的人,才能获得大家的关照与认可。否则,就是在乡里“扯了结婚证”,在宗族里,也是站不住脚,生不下根的。有时,祠堂也用作村里议事。早些时候,议事都是由贵德和桃花的爷爷主持,后来两位爷爷死了,就改由贵德和桃花的父亲主持了。议的有好事,也有坏事。比如村里要修一段路或修一座桥了,贵德和桃花的父亲,就会自掏腰包,备下上好的茶叶和旱烟,请各家主事的男人,到祠堂来商量。比如村里死了男人的某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子,日子实难过下去了,需要接济,贵德和桃花的父亲,又会把那些主事的当家男人,叫到祠堂来商议,东家出点钱,西家出点米,帮衬着寡妇把日子过下去。如果寡妇改嫁了,不将孩子带走,贵德和桃花的父亲,就会指派村里的人家,轮流着供给孩子饭食。谁家要是简慢歧视了孩子,两人必要撵上门去,进行责问。直到孩子高高兴兴地吃饱了饭,高高兴兴地出了那家的门,两人才会放心地离去。到了冬天,村里人還会把家里的棉衣棉裤和棉被子,送给孩子穿盖,绝不会让孩子冷着冻着。这就是乡下说的“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至于坏事嘛,主要是一些鸡呀猪呀的小纠纷,顶天了,就是顺手牵羊小拿小摸的坏习惯。假如出了翻墙扒灰、作奸犯科的大坏事,村里便绝不容忍,就要在祠堂里召开家族大会,把那作奸犯科者,从“宗字簿”上除名,然后一阵乱棍,打出村去。这些被责罚的除名者,以后就再也回不了村子,死后也进不了祖坟。一旦进不了祖坟,他们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在外面孤凄地游荡,灵魂永远不得安生,更不可能去转世投胎,重新变人。这是村里人最忌讳,也最害怕的。所以,在贵德和桃花生活的几十年间,村中的作奸犯科者几乎绝迹,就是偷鸡摸狗的小事情,也极少发生。但在贵德和桃花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祠堂讲古”。“讲古”分两种形式,一种是村里人自己“讲古”:每逢秋收后闲暇的月夜,村里的男女老少,就会自发聚集到祠堂前的阔坝里,一边吧嗒着叶子烟、勒着鞋底,一边听老人讲村子的来龙去脉,讲祖先们的所作所为。比如哪朝哪代,村里出了一个秀才,进京赶考,路上发生了什么稀奇事,考试又获得了什么光宗耀祖的功名。比如哪朝哪代,村里出了一个孝子,终身不娶,专心侍奉瞎眼的老娘,感动了微服私访的钦差大人,回去给皇帝上书,皇帝亲笔题赐金字牌匾,表彰了这个孝子等等。当然,“讲古”的人,有时也会讲些狐仙鬼怪的乡野异事。比如一个木匠深夜回家,在河边上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小女子,蹲在河岸的茅杆丛中,嘤嘤地哭泣,木匠就问那小女子哭啥,小女子说,她走娘家耽误了时辰,现在过不了河,回不了家。木匠也没多想,就蹲下身子,对那小女子说,莫哭,莫哭,我来背你嘛。然后就背着那小女子过河。谁想这小女子是前不久失脚落在河中淹死的女鬼,想赶紧找个“替代”去投生,于是就在河中央使起法子,把自己变得千斤般沉重,想把木匠压到水下去淹死。木匠大惊失色,想抛下女鬼逃跑。但女鬼像树藤子一样死死缠住木匠,还把血淋淋的长舌头伸出来,把绿森森的眼珠子抠出来,吓木匠。木匠没有被吓住,一边大骂女鬼,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斧头,与女鬼搏斗。夜晚的河水中,一片噼哩噗噜的响动。直到住在岸边的一户人家,听见响动,以为是河中来了大鱼,打着火把出来,才把那女鬼吓住,赶急丢下木匠,长声怪叫着,钻进水里,在白晃晃的河面上,卷起一道细小的波纹,箭一样射走了。每当听到这里,坐在阔坝里的村人,就会背皮子发麻,在月亮地里惊慌四顾,仿佛真有什么鬼怪在身边似的。有些奶娃子,还直往母亲怀里钻。可母亲又故意将他们往外推,吓得那些奶娃子呜哇大哭,小猴儿一样,紧紧攥住母亲的胸襟不放。四周的大人,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然大笑。阔坝里的气氛,又惊惶,又快活。另一种“讲古”方式,就是请走村串乡的评书艺人来坐镇,也就是说书。说书的内容就很宽泛了,从三皇五帝到唐宗宋祖,从封神演义到三国水浒,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江山社稷,草莽英雄,几乎啥都讲。有时还讲圣谕,也就是古代先贤圣人的教化、教导。比如“仁者爱人”,“仁义礼智信”。比如“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比如“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要整洁”。比如“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比如“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等等。这些“讲古”,大多是在岁尾年末的隆冬静夜里举行,村中的男女老少,齐聚在祠堂里,齐坐在祖先的牌位下,围着一大堆竹疙篼火,暖暖地烤着,暖暖地听着。讲古人的声音,像汨汨流淌的春江河水,渗进村人心里。祠堂里一片暖暖的红光和暖暖的意韵。村人全都静穆在那片暖红里,神思悠悠的,望向远处,似凝望,又似谛听。恍然间,他们都觉得,他们的世界宽广起来,他们的日子上接天下接地,扎进了祖先的根脉里……

看了祠堂后,老汉又带着桃花和黑鸟,往村子后面走去。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夏末的阳光像一层闪亮的金箔,把村路、村巷和村屋,照得金光灼灼,也把老汉、桃花和黑鸟,照得通体灿烂,神采奕奕。他们沐着金色的阳光,刚一走出村子,就看见了那片奇异的树林:高大的楠树和柏树蓊然挺立。树下有土堆高耸,林间有紫云缭绕。还有一些长腿的白鹤,站在蓊郁的树冠顶上,伸长颈子,朝着天空响亮地鸣叫。

这是村里人的祖坟地。千百年来,村里人死了,都要用龙杆和丧帐抬着,在孝男孝女和村人悲伤的哭送中,落葬在这片茂密的树林里,与逝去的祖先和亲人们团聚。这是村人肉体湮灭、灵魂再生的地方,也是村人最后的家园,最后的归宿。但在活着的村人眼里,这寂静的祖坟地与前面生机勃勃的村子,从来都不是阴阳两隔的世界。它是村子和村人生活的另外一种延续。老汉和桃花记得,他们小时候,就经常站在村中的家门口,遥望着那片神秘的祖坟地,想象着祖先和亲人们在“那边”的生活:他们是不是像生前一样,每天太阳出来就要下地干活?他们是不是也要穿衣吃饭,也要为家里的大事小事操心忙碌?村里一些老人的说法,更为神奇,说他们到屋后上茅房的时候,总要看见那些逝去的先人们,扛着锄头、钉耙,在坟地里走来走去,有的还坐在家屋前,烧烟,说笑。有时,这些老人还会看见他们年迈的白发母亲,坐在高板凳上,搓着麻线,那麻线“转转”,提在她们手里,垂在身前,滴溜溜地转动,鲜活得如同以往,如同生前。这就让贵德和桃花等村中小孩,心生惊奇,时不时地要以割猪草为名,跑到祖坟地里去窥探。他们也想见见这些从未谋面的祖先,也想见见他们的样子,见见他们的生活。但他们总也见不着。只是偶尔的,他们会在祖坟地里碰见一些缓缓游动的蛇。这在阴气森森的坟地里,是件很让人惧怕的事,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害怕。那些蛇见了他们,也不惊慌逃走,有时还会停止游动,盘在树丫上,默默地望着他们,目光深沉而又温和。于是,孩子们全都相信了父母说的话:那些蛇是祖先的灵魂变的,他们出来,就是想看看他们的儿孙后辈,看看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子。每当这时候,贵德和桃花等村中小孩,就要规规矩矩地站在树下,规规矩矩地仰着脸,让那些蛇看。有灵醒的小孩,还会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哪家哪家的孩子,现在已经在村里的小学堂读书了,读到几年级了,成绩是如何如何的好,家里的墙上全都贴满了学校发的奖状,等等。那些附着了祖先魂灵的“蛇先人”,便会在树丫上点头。直到所有的小孩都自报家门,都汇报了自己的成绩,那些“蛇先人”才满意地晃晃信子,重新蠕动着身子,缓缓地游去了。有的“蛇先人”,在钻进墓地之前,还要回过头来,再一次地注望着孩子们,目光里的那份温柔和不舍,让孩子们看了,都想哭。于是,他们就齐刷刷地跪伏在坟地里,朝着“蛇先人”,不停地作揖磕头,不停地抹泪相送。当然,村里的大人,也经常到祖坟地来,给祖先的坟墓拔拔草,垒垒土。清明的时候,他们还要专门带着家人,到祖先的坟头上,烧香化钱,供奉果蔬水酒。讲究的,还要放鞭炮,挂坟飘。在秀水村,祖先的坟头上长草了没人拔除,塌陷了没人垒土,清明的时候,没人来给祖先人烧香祭祀挂坟飘,那是极不孝道的,是要被村里人责骂和嘲笑的。所以,在贵德和桃花的记忆里,祖坟地里常年都很整洁光亮,新垒的黄土,时常在蓊郁的楠树柏树脚下,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另有一些事情,也让贵德和桃花难以忘记。比如在某个寂静的午后,祖坟地里出现了一个男人,坐在一个坟堆旁,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叽叽咕咕地跟坟堆里的亲人说话。这必定是男人遇到烦心的事了,或者家里出现过不去的坎了,他来坟地跟死去的父母讲讲,说说。虽然逝去的父母不能从坟里出来,为他分忧,但给父母说说,讲讲,心里就会轻松不少,再回去面对生活的困难时,也就有了一些宽慰和信心。再比如某个黄昏,暮色笼罩的村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女人,跑进祖坟地去,一屁股塌坐在某个坟头上,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这必定是家中的儿女言语不敬,顶撞了守寡的母亲,或者拿气给寡居的母亲受了,母亲委屈地跑到祖坟地来,向死去的丈夫哭泣,诉说。同样的,丈夫虽不能从坟里出来,跟她分忧解难,但哭了,说了,心里也就舒坦了,对儿女的怨恨和怒气,也就慢慢消散了。再回到家里时,脸上虽然黑着,且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但人却没有闲着,依旧挎着笸箩,提着大潲桶,去喂鸡喂猪,含辛茹苦地劳作。

这样一边走着想着,老汉和桃花就带着黑鸟,进入了祖坟地。他们惊奇地发现,在坟地中央一块斜阳照射的空地上,李花和杏花,还有竹青和柳林,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们了。李花还像生前一样,穿着对门襟的蓝布衣裳,扎着碎花围腰,挺着饱满的胸脯,不停地在头发里逛着锥子,用麻线“簌啦簌啦”地勒着鞋底。杏花还像生前一样,婉约地钩着头,用五彩丝线,精心地绣着鞋垫上鸳鸯交颈的图案。竹青和柳林,则穿着白布汗褂,露着膀子,坐在旁边,用金黄的麦秸杆,编着孩子们喜欢的小玩艺儿。几只编好的蛐蛐笼,已经挂在他们头顶的树丫上,在斜阳的光芒里,静静地摇晃着。

老汉带着桃花和黑鸟走过去。李花抬起头来,瞟了他们一眼,有些不悦地说,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是不是把我们忘了?桃花赶紧跑上前,在李花和杏花中间坐下来,像年轻时一样,双手亲热地揽住她们,脸挨脸地说,我哪会把你们忘了。我在那边天天都想你们!李花瘪了瘪嘴,说想我们?想你的贵德哥吧?桃花的脸一下就红了,低头咕哝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分开过,我当然……当然想他啦。李花就拿手指去刮桃花的脸,说你羞不羞呀?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像小姑娘一样,成天想着男人!桃花瞪眼说,我想男人咋啦?我跟贵德阴阳两隔,总是见不着面,哪像你和杏花,死了都跟男人在一起,都有男人陪着!杏花不喜欢开玩笑,就停住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来,认真地问桃花,你在那边过得咋样?桃花的脸陡地就沉了下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地说,不咋样,过得一点都不好。李花和杏花的脸上,就有了一种惊异之色。李花赶忙拉住桃花的手,说我们听说政府给你补贴了八千块钱,你们家里又出了两万多块钱,才在那边买了地的。我们还听说,那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修得像个大花园,你咋就过得不好了?桃花摇摇头,说那边住的全是城里人,我一个都不认得。那些城里人根本就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总是冷脸冷眼的,好像我们借他们谷子還他们糠一样,好像我们到他们家讨口要饭一样。哪像你们这里,乡里乡亲地挨近住着,还有祖先人在身边陪着,闲闷了,可以去串串门,有啥心事了,还可以去找好朋友好姐妹说说。我在那边一个人,遭了白眼,受了气,我找谁说去呀?说着,桃花就噘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里流出的泪花,像夜晚的露水,在草尖上凄凉地闪烁。李花和杏花“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桃花的处境。她们长长地叹口气,说怪不得人死了,要埋进祖坟。没了祖先和亲人,那孤苦伶仃的日子,咋过呀?然后,她们又双双揽住桃花的肩头,安慰道,那边的日子不好过,你就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吧。这里的人都是一个祖先传下来的,都是好兄弟,好姐妹,没有谁看不起谁,也没有谁给别人气受的。桃花便抬起泪眼,去看旁边的贵德,说我今天让他带我回来,就是想看看,还搬得回来不。要是搬不回来,我今后,今后……说着,桃花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滚落出来,那满脸的哀怨和凄伤,让李花和杏花看了,心里非常难受。

这时,贵德已经挨着竹青和柳林坐下了。他们像年轻时一样,把自己的烟荷包拿出来,把烟叶放在腿板上,慢慢地裁着烟皮,慢慢地填着烟叶,慢慢地裹着烟炮。烟炮裹好后,他们还放到嘴边去,用舌头将烟皮濡湿了,粘上。之后,他们才把烟炮装进烟锅,把烟杆衔在嘴里,棚着头,打着火,共同点燃了,靠在树干上,慢慢地吧嗒起来。这样吧嗒几口后,竹青才在烟雾团绕中,问起贵德在城里的生活,是不是很新鲜,很快活呀?贵德瞪着眼,忿忿地说,新鲜个球,快活个球!像桃花一样,我尽在城里遭人白眼,受人气怄!竹青惊异了,说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成天想着住进城里吗?咋现在住到城里了,又不舒服,不快活了?贵德长叹一声,说那是年轻,不懂事。现在我才明白,乡下人就跟这乡下的稻秧、菜苗一样,要粘到泥土,晒着太阳,见上露水,才能活。你把它搬到城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它咋活呀?柳林在旁边点点头,说是这个道理,乡下人的根就在乡下,哪能随便搬移呀。然后又问贵德,今后咋办?贵德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咋办。要是回不了村子,进不了祖坟,我就跟桃花一样,死后只有变成孤魂野鬼,在外面游荡了,就再也不能投胎变人,来世跟你们做好兄弟,好朋友了。说话间,贵德的眼里,竟流出了两行浊重的泪水,那满脸的皱褶和哀伤,让竹青和柳林看了,心里一阵阵地酸,一阵阵地痛。于是,三人就缄住口,不再说话了。三人都闷着头烧烟。那浓浓的烟雾在他们脸前,在他们头上,在夕阳朗照的祖坟地里,飘绕徘徊,像一汪浓得化不开的雾,散不了血。

这时,站在头顶树丫上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黑鸟,突然扑扇着翅膀,颈子一伸一缩地大叫起来,快看,快看,村里下雨了,村里下雨了!贵德和竹青、柳林赶忙往外望去,只见先前还清新如画的村子,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烟尘与水雾,一场夏末的豪雨,竟在夕阳的照耀下,哗哩哗啦地降落下来。竹青和柳林赶急招呼贵德,说雨马上就要下过来了,还是进屋去躲躲吧!旁边的李花和杏花也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拉起桃花,急急忙忙地往身后的屋子里跑着。

说是屋子,其实是一个窝棚,用一些树桠子撑着,上面盖了一层枯干的野草。他们刚一跑进屋子,那雨就从村子里下了过来。但祖坟地里的阳光却没有消失,依旧斜斜地照着。于是,那密密实实的雨点,就在斜阳里亮白着,滚珠泻玉一样地泻落。

日你妈,这老天爷咋也半边人脸半边狗脸,说变就变了!贵德跑得慢,头上脸上都落满了雨水,他一边擦抹着满头满脸的雨水,一边嘀咕着骂道。这时,李花和杏花,已经拉着桃花,在窝棚的地铺上,紧挨着躺了下来。地铺上铺着柔软厚实的稻草。那稻草暖烘烘的,散发出乡村醇厚的气息。桃花一下就被这气息迷住了。她拍拍身边的空位,让贵德过去。李花和杏花,也挪了挪身子,招呼着竹青和柳林。于是,三个男人就走过去,挨着各自的女人,躺在了地铺上。外面的太阳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稀哩哗啦的,把远处的村子和近处的祖坟地,全都笼罩在了一片亮晃晃的雨雾中。窝棚里稻草的幽香四散弥溢,暖湿湿的,让人感到了雨天那种特有的缱绻与神秘。静默中,李花突然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桃花问她笑啥?李花竟瞪她一眼,说笑啥?笑你呗!桃花惊愕不已,说笑我?我有啥值得笑的?李花就用一双眼睛毛乎乎地盯着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躲在村外的大草堆里看雨的事吗?桃花说记得。李花又说,你还记得贵德老是往你身边凑,老是想挨着你吗?桃花这才反应过来,李花是在拿她和贵德年轻时的黏糊事来打趣她。桃花的脸一下就红了。桃花止不住想起了他们躲在村外的大草堆里看雨的情景:贵德总是想方设法挤过来,紧紧地挨着她。那种少男少女身体相触的奇异感觉,让她又紧张,又激动,又羞怯。李花还想说什么,桃花赶紧翻身过去,拧住她的嘴角,说你别说我家贵德!你家竹青也一样,成天都把眼睛落在你脸上,饿狗一样,恨不得把你咬来吃了!杏花不善言辞,听到这里,只是嘻嘻地笑着,拿绣了一半的鸳鸯鞋垫,掩住嘴巴。桃花瞪著她说,你别笑,你跟柳林也不老实!哪回村里看戏,你们不偷偷跑出去,躲在河边的树林里,抱着亲嘴呀!有一回,我还亲眼看见,柳林把手都伸进了你的衣裳里,你还挠痒一样,扭着身子,嘻嘻嘻地笑!杏花的脸孔,猛地就烧辣起来,涨红起来。她噘着嘴,讪讪地说,你说李花就说李花吧,怎么说起我来了,我又没惹你。

贵德和竹青、柳林躺在旁边,笑微微地望着相互打趣笑闹的女人,不作声。窝棚里温馨而又静谧。外面的太阳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那亮白的雨雾中,就有了他们年少时的许多欢乐与甜蜜,暧昧与幸福……

次日,雨过天晴。那个戴着红头盔的黑大汉,走出工棚,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下午,那个“疯老汉”进入工地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先还担心这“疯老汉”在工地上搞啥破坏,后来下起了大雨,他忙着应付工地上的事,就把这老汉给忘了。黑大汉望着被初阳照得熠熠生辉的建筑工地,心生疑惑,甚至感到了不安。他赶急拿出对讲机,叫来几个工地组长,带着他们进了村子。

村子早就被他派人用推土机推倒了。就连村头那口巨大的水塘,他也派人用残砖碎瓦,结结实实地填掉了。村子里到处都是倒塌的墙壁,毁坏的房屋,还有随地丢弃的破旧家具和红红绿绿的衣物。栽种在院前院后的桃树和梨树,也被连根拔起,瘫伏在地上,撕裂的根部,露出白茬茬的伤口。村子完全成了一片被雨水淹没的苍凉破败的废墟。

黑大汉带着人,搜遍废墟,也没有发现“疯老汉”的身影。

最后,他们来到村后的祖坟地,方才找着老汉。祖坟地同样遭到了毁坏,坟头全被铲平,那些高大的楠树和柏树也被悉数推倒,像遭受了风暴摧残与蹂躏的残破森林。在两株交叉倒伏的楠树中间,有一个塌陷的坟窝,坟窝里积满了雨水和落叶,还有一些虫虫蚂蚁,漂浮在水面上,作着无谓的挣扎。昨天进入工地、进入村子的那个“疯老汉”,就蜷曲在这个坟窝里,浸泡在雨水中,死去了。老汉的头顶上,还漂浮着一只黑鸟的尸体。黑鸟幽蓝的羽毛摊张在水面上,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烁着宁静的暗光。黑大汉折下一根树枝,挑起黑鸟。黑大汉虽是城里人,却知道这黑鸟,有个乖巧的名字,叫鹩哥,能说人话,还通人性,常被乡下人当作灵物喂养,当作伙伴娇宠。但让黑大汉惊异的是,那个暴尸荒野的“疯老汉”,脸上竟然还像昨天午后一样,泛着一层醉酒的红晕,甚至还挂着一丝甜蜜幸福的微笑!

同天上午,建设工地对面的展示厅揭幕。展示厅是个非常奇特的建筑,被财大气粗的投资方,用特制的异形钢架和彩色玻璃,修造成一朵尽情绽放的桃花模样。在这朵盛大开放的“桃花”里,设有一个巨大的方形沙盘和一个巨大的环形屏幕,亦静亦动地展示着即将修建的新城里,那些新奇的文化旅游项目和疯狂的游乐设施:世界最新科技电影乐园、世界唯一惊悚主题公园、世界首创发射式飞翼过山车、世界最先进的第四代室内滑雪场,还有世界顶尖的文旅商综合购物体、大型舞台秀、星级酒店群和滨湖酒吧街,等等。

展示厅的揭幕仪式,吸引了春江市的许多官员前来剪彩捧场,也吸引了春江市的许多市民和乡民前来观看欣赏。桃花一样盛开的展示厅里,人流如织,人潮涌动,人们都不觉被那即将横空出世的异彩纷呈的新城惊住了,发出一片又一片的惊叹之声。有个乡下老汉,仿佛被环形屏幕上飞驰扭转的过山车画面吓着了,退到屋角的椅子上,面色苍白地喘着气说,这是啥东西啊?像天上飞的龙一样!几个年轻的男女,则对着屏幕上呼啸而来的过山车,发出锐利的惊喜的尖叫。

这时,展示厅外面,几颗巨大的绿色气球,已经拖拽着几幅巨大的红色布标,高高地悬浮在雨后初晴的天空中。那些高悬的布标上,无一例外地张贴着几个金色的大字,在夏末丰沛的阳光下,金光灼灼地闪烁:

献给春江人民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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