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可无

2017-07-19 10:53川上弘美著
四川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杂鱼龙虾散步

(日)川上弘美著

川上弘美与她的随笔

川上弘美是日本著名的女性作家、随笔家。1958年4月1日出生于日本东京都,五到七岁曾在美国生活。小学3年级时,曾因为身体状况休学一年,在家里阅读了很多儿童文学作品。在日本的双叶高中毕业后,她考入了御茶水女子大学理学部生物学科。在学期间,她加入了SF研究会。

1980年,还在大学学习中的川上弘美用小川项这个笔名,在杂志《季刊NW-SF》第15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累累》,紧接着又以旧姓之名山田弘美在同杂志第16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双翅目》。大学毕业后,川上弘美先后在NW-SF会社和中学工作过,后来辞退了工作,结婚生子,成了一名专职主妇,不过她一直没有停止阅读和创作。1994年她的小说《神》获得了“朝日网络”主办的第一届帕斯卡尔短篇文学新人奖。在此后的二十多年中,川上弘美凭借独特的小说艺术风格屡获各种文学奖,成为平成时代日本文坛上令人瞩目的作家。1996年《踩蛇》获115届芥川奖。1999年小说《神》再获第9届紫式部文学奖及第9届多玛戈文学奖。2000年《沉溺》同时斩获第11届伊藤整文学奖及第39届女流文学奖。2001年小说《老师的提包》获第37届谷崎润一郎奖,并成为当年的畅销书,2007年《真鹤》获艺术选奖。2015年《水声》获第66届读卖文学奖。2016年《别被巨鸟掳走》获第44届泉镜花文学奖。

川上弘美擅长将日常生活与幻想世界交织在一起,在近似童话般的场景中展开叙述,时时令人惊讶地揭开我们原本以为熟知的生活真相,在丰富奇幻的想象的背后藏着一双冷静深邃的洞察之目。与她的小说不同,她的随笔作品数量不多,除了几个评论随笔集外,还有像《东京日记》这样的日记集。与日本当代女性作家的随笔相比,川上弘美的随笔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在记叙外部日常生活的同时,更乐于对自我的内部世界进行观照,因此,她的记叙具有丰富的意蕴。看似无关痛痒的琐碎生活,透过她这位体验者和观察者的采撷与拼构,竟会呈现出万花筒般的精彩。在这里,译者仅选译了她的随笔集《可有可无》中的几个片段,可能是她随笔集里最“可有可无”的部分了。九则随笔记述了作家日常生活中的九个经历,它们再平常不过,与作为读者的我们的生活并无二致。虽然如此,正像川上在开头处说的:“无论每天做什么,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情。没有哪一个是排第一的,也没有哪一个是排第三的。什么事情都蛮有趣的。”这语气不由得令人想起了清少纳言和她的《枕草子》,作家随手记录的是个体生活的点滴,看似平淡,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是它是个体生命的足迹。这种写作是日本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以个体生命的体验和思考为基点,在自我观照中领悟生、死、自然和人性。随笔虽不比物语和小说等虚构文学那么辉煌耀眼,但它的润物无声也赢得了经久不衰的生命。

如果有人追问这些随笔的文学价值何在,或者再进一步追问,为何随笔这种形式在日本文学史上经久不衰,以译者之拙见,随笔或许润物无声。

可有可无

著者:(日)川上弘美

译者:金伟 吴彦

1

说起每天在干什么,一般是煮山芋、去散步、看书、和人喝酒、工作、发电子邮件。虽说此外还有一些,但是大体如此。

无论每天做什么,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情。没有哪一个是排第一的,也没有哪一个是排第三的。什么事情都蛮有趣的。

不久前,去看电影。影片中出现很多橄榄树,是各色人等在橄榄树间到处行走那样的故事。到处行走的人中,有对青年男女,男的向女的求婚,但总是没有回应,最后的场景也很难判断是成了还是不成便结束了,就是这样的故事。是被拒绝了还是求婚成功?是哪一种情况呢?结果还是边纠结地猜想边离开了影院。求婚的男青年属于纠结类型,似乎把纠结也传染给我了。

我纠结地走着,遇见了花店,就那么纠结地进去了。地上摆着一些大瓮,大瓮中零乱地插着些树枝,有水杨、樱花、麻叶绣线菊、连翘。

我纠结地望着樱花,店员说“那叫京王樱花喔”。店员来回看着我和樱花,便纠结地说了一句“那就请来这枝吧”。店员说“好的好的”,取出一枝。我说了声“好的”,便举到了眼前。好像是值得夸耀的一枝。

并非是禮物,却扎上个红色的大蝴蝶结,用玻璃纸包裹着。离开花店后感到为难,因为这是比预想要大很多的一枝。有小学二年级男生那么高的一枝。

我得抱着二年级小学生度过到家为止的一个半小时。

我坐上电车。最开始站在车门边,面朝车门而立。想尽量别让人看到抱着二年级小男生,只好背朝着乘客。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观察映在玻璃上的乘客们的情况,好像没有人关心我在抱着二年级小男生,令人失望。

我又开始纠结影片中的求婚究竟成功了没有。到了下一站,几位身穿校服的女学生上车了。

一个女生轻轻“哎”了一声,捅旁边的女生。

被捅的女生也“哎”了一声,好像在偷看我拿的二年级小男生。“哎”,转眼间在这些女生间传开了,全体朝这里偷窥。以前我也曾经是个女生,现在已经不是了,女生总是害羞。女生看上去都柔和又稳重,细腻又活跃,脱下校服都有自己的名字,穿上校服都成为女生,但总是会害羞。

因为被这样的女生们注视,我便将臂弯中的二年级小男生转到女生们容易看到的方向。女生们看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再看了,开始叽叽喳喳聊天。

被女生们注目多少有了些自信。接下来在换乘的电车中,我不再抱在怀中,而是把二年级小男生放到了行李架上。放到行李架上,谁也看不到了。我开始腾出手来看书,连我也忘了二年级小男生,或许有些像放手让孩子独立的家长。不时有人穿过空荡荡的车厢,把目光停留在二年级小男生上。这个时候我便心不在焉,书里的内容不进大脑。说是忘了,其实非常为二年级小男生得意。如同花店的店员得意地向我展示那样,我或许是想向谁炫耀已经属于我的二年级小男生。

因为还得倒车,便下了车。换乘的电车好久没来。因为无聊,我试着嗅二年级小男生的香味儿。它散发着奶糖味儿。樱花竟然散发奶糖味儿。

嗅着香味儿时,有人搭话说“好大的樱花啊”,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她问:“能闻到花香吗?”

我回答说:“是的,是的。”

这位妇女来闻花香,说:“没有花香呀。”又接着说:“所以都说樱花没有什么香味儿。”

电车终于来了,我们一同上车,这位妇女开始了亲戚〇〇子的话题。好像那位亲戚会写俳句。

“〇〇子在的话就好啦。会用樱花作上一首。我不懂俳句。”

她这样说着,〇〇子的话题接连不断。〇〇子的女儿快二十岁了,正准备私奔。被坏男人蒙骗,要私奔。但是〇〇子祈祷应验了,女儿打消了私奔的想法。〇〇子是个操心人。

分手时,我说:“给〇〇子带好。”

这位妇女说:“一定转达问候。”

带着已经适应臂弯的二年级小男生,我下了电车,已经完全不纠结了。

回到家中,我寻找插二年级小男生的花瓶,怎么也找不到大小刚好合适的。没有办法,只得把二年级小男生分成几支送给了邻居。二年级小男生的京王樱花变成婴儿大小,插在玄关的花瓶里。

放进花瓶后,我给两个朋友发邮件,说看电影的事儿。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现在是初夏。京王樱花有一个月婴儿大小,已经成了叶樱,还立在玄关。

2

我在海边住过两次。

第一次住的地方,离海边走路十五分钟左右。经过商店街,路过田地,穿过几条小巷,最后翻过矮墙那样的设施,便到了海边。到海边为止的道路几乎是直线。其实不翻那最后的矮墙,略向右拐绕个大弯儿,才是正确的路径。因为一条直线走到这里,完全转不过劲儿来,无法停止直行,就一直走下了沙滩,坐下来眺望大海。我拿来一柄海滨遮阳伞,插在沙滩上,在伞下面看书。这里的海滨狭窄,除了一人在帆板冲浪,没有任何人。什么时候去都是只有一个人在帆板冲浪,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身着黑色潜水服,也不知道是同一个人还是每天换成不同的人。每次去我都想着要记住帆的花纹,沿直线朝着家的方面返回的途中就会忘记。走进商业街那会儿,肯定已经忘记了。

第一次到海边在那里住了一年。因为想住得更长一些,特意租了离海边略有些距离的房屋。有时回想起来觉得如果只住一年的话,住在紧挨海边的地方就好了。不动产中介人带着去看离海不到五十米的房屋,我说“好啊,这里好啊”,不动产中介人表情阴郁地说“但是海风会腐蚀被褥哦”。“前段时间,楼下的客人感叹说,不在这种地方就好啦。就是说景色好,但是被褥,还有洗的衣物,不断褪色。”不动产中介人边说边叹气。住不上一个月所有的家具都被海风腐蚀了,所有的T恤衫都像被太阳连续晒了十年那样褪色,被褥上经常爬着两三只海蟑螂,到了夜里窸窸窣窣地跑到脖子附近转悠,因为联想到了这些,结果还是打消了租用海边房屋的念头。不知道今后能否有如此靠近海边居住的机会。这是个损失。

第二次在海边住,就是现在这个地方。说是海边,开车到海边需要二十五分钟。往南二十五分钟,便来到海边。这片海是日本最早开辟的海水浴场。因为夏季已经过去了,开车来到这座“日本最早开辟的海水浴场”,只看到四处散落着洋葱。沙滩上,吸水略微膨胀的洋葱,散落无数。好像一夜间一百五十六个团体烧烤之后,洋葱散落的光景。不,不是烧烤,也许是撒洋葱。或许喊着“夏天结束啦”这样的话,善男善女们聚在一起抛撒洋葱。或许是吃了与年龄数目相同的洋葱。吃下与年龄数目相同的洋葱,快算了吧。在这个海滨,又一次拖鞋被海浪卷走了。那是在过了盂兰盆节后,去看又高又猛的海浪。好像台风将至,迅猛的海浪不断涌来。我离海岸有相当一段距离,眺望着汹涌的海浪。数过十个浪头时,一个特别大的浪头涌到了脚下。引力很强。像是快被拉到海里去了。我吃惊地“嗯”了一声,用力站稳,浪头很快退下去了,脚下的沙子被削去一大截。心想幸亏没被拖走,往脚下一看,少了一只拖鞋。拖鞋被卷走,漂浮在浪尖上,转眼间被带到防波堤的尖端,数秒内又被冲出三十米左右。

我看了一会儿,不能再往海面去了。心里边想着太可惜,边光着一只脚驾车回去了。到了夜里还不时想起来,自言自语着“太可惜了”。第二天早晨看報纸时,有数人被巨浪卷走的报道。真是太危险了。也不知道是对谁,生出愧疚的心情,朝着天空道歉说“对不起啦”。随后去附近的鞋类批发中心买了拖鞋。

住在海边,经常上海去,但是很少去海水浴场。也许经常是瞅准没有人的时候才去。

去年,六月相当热的一天,突然来到海滨时,见很多人身穿泳装在海里。没想到平日里竟然有这么多人,多少有些失落。人一多,就没了独占海边的气氛,所以有些失落。这就是欲望。失落了一会儿,但是看到身着泳装的人们很好笑,很快忘记了失落。大大小小的人们,都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只露出个脑袋漂浮。浪涌来时,一些脑袋沉下去,一些脑袋随着浪头漂到高处。海浪退下去时,脑袋又四下漂浮起来。随着海浪涌来,多次重复相同的事情。不游泳,只是随着浪头戏水。其中的任何脑袋看上去都像是独立的生物。看上去像是珍稀种类的海鸟什么的。

坐在海滩上四下眺望,没有一个人是在游泳。每个人都只是在漂浮。而且不厌其烦地连续冲浪。难得来到海水浴场,不游泳,只是冲浪。那个场面很有意思,我一直在看。

第二天,给知识渊博的F发邮件,告知人们戏水的景象。得意于看到了有趣儿的光景,发出了得意的邮件。写了好几次“看见了雷人的光景”。F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那不错啊。多半因为是在浴场开放之前吧。在那之前是决不可以游泳的。没有注意海边有便衣保安吗?不注意的话,略有闪失,便会罚款。尤其是湘南一带,保安应该是很严格的。保安脖子上挂着漂亮的望远镜,注意观察的话,马上就能辨别出来。”

想必因此所有的人都在漂吧。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想“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随意便相信了。几天后看到“江之岛浴场开放”的新闻时我说“这回大家可以游泳啦”,终于放下心来。一直到夏季结束,我完全相信了“浴场开放前不能游泳”的说法。

过了一段时间,网友交流会上有机会见到了F,“下次想去寻找保安,目标是望远镜。”说着笑了起来。对他的话我一直坚信不疑。

今年还想去海水浴场看看。

3

因为怕热,到了夏天我一直屏息猫在家里。不过即使不是夏天,基本上也会一直在家里,所以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不怎么喜欢空调,喜欢风扇。但是一直吹的话,迎风的部位会僵硬,令人困恼。到了夜里盼着能多少凉快下来,就可以不用开空调了。

去年夏天非常炎热。去年的事情基本上忘光了,但还能记起这件事,无疑非常炎热。

因为热,夜里要醒来几次。黎明四点醒来,假装忘记暑热,很快又睡过去。有时一点左右睁开眼,到了这个时间会浑身疲乏地说“这个炎热的夜晚还在持续吗?”然后起床些喝麦茶什么的。

起床喝了麦茶,接着听蝉鸣。这段时间的蝉,半夜叫得欢。倾听了一会儿接连不断的蝉鸣,其间怀疑那也许是耳鸣吧。好久也不间断。一直等着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但是等待这会儿又想起了别的事情,竟没注意停了还是没停。夜里鸣叫的都是些油蝉。听不出“咪—咪—”呀“嘎—嘎—”什么的,越来越难以辨认。

这样玩儿了一会,对啦,想网聊。

我因为睡得早,夜里几乎不上网。很多文章其实都是夜里写成的,我关注的网页那里好像夜猫子格外多,在夜里话题不断推进。搞不好的话,只要一聊起来就打不住,一直聊到最后。等早晨上网时看到那番景象,像是在看一夜兴起又一夜覆灭的帝国兴亡,多少有些感到冷清。因为一直冷清,夜里上网便会兴奋。像初次去修学旅行熬夜到很晚的那种兴奋。自己也觉得是孩子气的兴奋,因为就是孩子气的那种人,没有办法。

夜里的网络,感觉乱哄哄的。人比白天多很多,刚想着那里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边嗖地又看到了耳朵尖儿。打开尽头的门,看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静静地聊着。

正在门前发呆的当儿,后面有人轻輕地拍打后背。回过头来拍打的人已经走远了。向远去的人说声“晚上好”,转眼间返回来说“噢噢,晚上好”,又眼看着远远离去。感觉像是在澹澹的水中。

网聊了一会儿,打了个“BYE”字,便下了网。关上电源,环顾房间,除了自己,谁也没有。说了声“啊,好热”,继续喝麦茶。正喝着的时候,开始犯困。不知是几楼有使用洗澡间的声音。对着风扇让身体凉快下来后,回到卧房。

这样的夜,去年夏天,过了好几夜。

因为秋冬春睡眠好,夜里几乎不网聊。替代网聊的是做很多梦。大多是没有条理的梦,只有自己觉得有意思,几乎不跟别人说。倒是喜欢听别人的梦。

我听网聊认识的人说起过梦,只有一次。

那个人说是在遍布灌木的荒野上。在沙质的土地上,有几只高及膝盖的小袋鼠,稍不留意,骑到了肩上。虽说不会有什么危害,但是肩上骑着袋鼠感觉不会太好。紧张了好长时间,不让袋鼠靠近,但是瞬间就骑上来了。侧脸瞅着,使劲儿甩动脖子,摇晃身体,但是袋鼠骑上来后,一直张开柔软的两臂站在肩上。他终于下定决心,从袋鼠的两腿间钻了过去。

从双肩上的袋鼠腿间让头钻过去,就这样身体也像蛇那样钻了过去。身体转了一圈翻过来,袋鼠自然落到地面。像翻过身的蛇那种姿态,在沙地上爬行。袋鼠落下来令人高兴,但是心里觉得做了什么坏事。有不祥的预感。果然,过了一会儿能听到灌木丛中传来的声音“从袋鼠两腿间钻过去是极大的凶兆”。心想糟了,可是已经晚了。

我听过这样的梦。条理很清晰的梦啊,我问经常做这样的梦吗?回答说不是这样的。接着又说,做了条理很清晰的梦,所以才想起来说。

这个梦确实是去年听说的,虽然现在能回想起来,但已经忘记了是怎么听说的。是在邮件中听说的?网友交流会上听说的?聊天室里听说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刚好夏天夜里网聊,第二天早晨起来看,怀疑自己真的网聊了吗,还是炎热的夏夜里做梦?稀里糊涂的,想不起来了。

跟我聊天的人这期间在网上没露面。登录了ID但是没有邮件,留言也看不到。所以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原本就健忘,又是用电脑聊天,或许因此才变成这个样子。连家人及邻居的事情都是稀里糊涂的,网聊人的事情就更加稀里糊涂了。

尽管如此,夏天炎热的夜晚,还是想边喝着麦茶边网聊。

4

偶尔会暴食。

一碗米饭变成两碗,叼两三个平时不吃的甜兮兮的零食,喝些碳酸饮料什么的,之后再吃上一碗米饭。

实在吃不下了,没有办法才停下来,过一会儿肚子有了点空隙,又去抓一块儿奶酪,咬一口煎饼。

这个样子,能持续一天。

心想来了来了,这一天会连续不停地吃上一整天。

到了第二天,食欲已经减退,但也许因为胃口被撑大了,比平常吃得多一些。再过一天基本上恢复原样。

这种暴食是定期的,最近才开始留意。

一天,我边咂着糖块,边望着挂历。糖块这种东西,平时几乎不吃。舔着糖汁时不喜欢哧溜哧溜流出来。不过,暴食的日子里,想尽量延长吃的时间,糖块这样的东西是最合适的。不会很快吃饱,口感也好。甜也好流出来也好,都没关系。

我边咂着南天牌润喉糖,边看挂历。挂历显示的是阴历,一整月的日期,还画着月亮每天的圆缺,阴历月份的第一天,一定是新月。第十五天一定是满月。

边咂着南天牌润喉糖边看挂历上的日期,十五号了,就是说,是满月的日子。看天正阴着,什么也看不见。晚饭的量和平时一样,吃过之后感觉小腹还是空的,便开始吃坚果。连续吃了一天,肚子已经很饱了,勉强吃些坚果。就像连续下暴雨时,最后的轻柔,即将止住的细雨。一整天持续不断的食欲,到了这个时刻,细若游丝。

以充分满足有又点失落的心情打开窗帘,仰望天空,云开雾散,看见了黄色的满月。

到了下个月,暴食的日子又来了,这时特意看了挂历。果然是十五,满月。

这么说暴食是一个月来一次吗?令人惊讶。竟然不知道经常是这样来的。但是,说是一个月,也是阴历的一个月。

使用阴历挂历是从今年开始的。去年年末碰巧买的,挂在房间最醒目的地方。买来之后,用邮件向好几个人发送了“买了阴历挂历”的信息,因为照例确实发送的是炫耀的信息,没有理由不用这挂历。

因为和西历很不同,开始有些担心,在每天的日期旁用小字标注西历的日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结果虽然以西历度日,但是完全可以装作以阴历度日,确实难以想象。

到了阴历一个月中间的十五日,便知道要暴食了。为了确认此事,此后关注了几个月。到了十五日必定会食欲大增,一点儿没错。

不断地想吃东西,确实有点奇妙。早晨起床发现肚子饿,中午肚子饿,一天下来还是饿,和通常的饿不一样。

在暴食的日子里,无法发呆。在既非两顿饭之间的饥饿,亦非吃得过饱的这段时间里,绝不会出现偶尔会发生的迷迷糊糊、似乎脑袋被注入甜食的那种感觉。取代发呆的是骚动。为了拼命地吃,便有了拼命的心情。但是,那种拼命的背后也包含了类似寂寞的心情。因为寂寞,所以拼命地吃。拼命地吃,心情变得更加寂寞。然后再拼命地吃。

不论怎么想拼命地吃,因为平时胃口没有经过锻炼,很快便到了极限。这样的话只剩下了寂寞的心情,令人感到为难。

为难了一会儿,胃口便腾出些地方,又拼命地吃。就这样白费了一天,猛地抬头仰望天空,正是一轮满月。

边寻思满月的寂寞是从哪里来的,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满月,是圆的。丝毫不差的圆。

邻居以及邻居的邻居,还有更远的人家中的人们,也在满月的力量下,生发出感到寂寞感到高兴感到恐惧的心情吗?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始终眺望着圆圆的满月。

满月过去后,食欲就像附体的邪魔离开身体那样不见了,又开始哼着歌儿继续过日子。

哼着歌儿,写稿子看邮件。一旦附体的邪魔离开了身体,再也不会感到寂寞。想体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胃口附近发凉的感觉吗?是心神不宁的感觉吗?还是感冒刚开始时的感觉?尝试着回想各种各样的体验,结果还是不行。

因为回想不出那种感觉,便生出惋惜的心情。又有了等待满月来临的心情。十五夜、十六夜、站等月、坐等月、卧等月、夜等月,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给每日缺损的月亮都起了名字。

不仅仅是珍惜满月的形状和它的光辉,无疑是因为满月带来的某种惋惜的心境,才使得古人那般爱惜月亮的阴晴圆缺。

5

登上地铁广尾站的阶梯,从正面望去,总觉得那景色似乎哪里见过。心想那究竟是什么呢?原来与不久前在什么杂志上凝神注目过的照片上的景色相同。

照片是靠近森林的露天咖啡店。说起为什么凝神注目这样的照片,是因为背后的森林是座令人感到特别眷恋的森林。

雖然写着森林,其实并非森林什么的,只是树丛而已。不过就树丛而言,又有些过于茂盛,加之树木的数量过多。换句话说,因为公园里的树木长年间长高了,枝繁叶茂,从远处看其中的一部分,像是大森林的一部分。其实骑自行车很快就能围着公园转一圈,就是这样的一个去处。看上去像是森林,走到近处便不是森林了,与海市蜃楼很相似,我取名为海市蜃楼森林。

在东京,这种海市蜃楼森林很多。

广尾的露天咖啡店后面的森林,也是海市蜃楼森林的一种。

已经有十年没在东京住了,在照片上看到久违的海市蜃楼森林,令人怀旧。

在这座海市蜃楼森林前的露天咖啡店的深处,可以看到配置的电脑,一共有三台。在虫子开始鸣叫的时刻,牵着大狗的人,以及把黑色上衣随手搭在椅子背上,想从包里取出香烟的人们,悠闲地在面朝道路的座位上喝咖啡。中间的座位还有面对面喝啤酒的人们,以及高跷着二郎腿望着天井发呆的人。

电脑的座位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溜溜达达地进去,要了咖啡。问服务员:“那些电脑怎么使用?”

回答说:“可以联网,三十分钟五百日圆。”

因为使用文字处理机发电子邮件,只能看到互联网的一部分。一方面看不到,又加上嫌麻烦,就不想这儿啊那儿的跳来跳去。熟人做的网页看上一回,也就心满意足了。自己写的内容也发在网上,那些东西就更不看了。去熟人家的时候问:“上网吗?”

大致都回答说:“上啊。很有意思。看吗?”

然后给我看一些东西。不过没什么意思。与普通的电子邮件相同,每天的信息都有微妙的变化,如果不了解这些变化的话,我觉得很难体会到乐趣。我最不擅长读英文,所以觉得那些没意思。就像让一年级小学生读马尔克斯的小说一样,不会觉得有趣的。出于这种情况,我开始只是想喝点咖啡发会儿呆。咖啡装在银壶里,加了足量的牛奶,很好喝。喝了两杯,银壶中还剩了一些。

倒第三杯咖啡的时候,突然想看照片。

用文字处理机上网,可以看文章,但是不能看影像。所以,在熟人的网页上,只是看文章,照片和画没有看过。对了,想看看T的照片。

网友交流会上一年要见几次面,脸很熟。虽然很熟悉,但其实不很了解。通信的网友都是如此。在海市蜃楼森林附近不大有名的咖啡店里看这种人的照片,会是什么感觉,我很想知道。

在网上一检索,出现了T的网页,点击姓名,是T的自我介绍。等了一下,照片很快出现了。

是T的面孔。和数月前网友交流会上见到的T的面孔一模一样。心里觉得自己对奇怪的事物这么感兴趣,相当感兴趣。我还想到,若是在路上偶然遇到了T,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多少会不一样。又想在电视里看到T会有这样的感觉吗?还是会有些不同。

到底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打开放在家中的祖辈传下来的聚宝箱,出现了一层小箱,将其打开后又出现了一层小箱,啪地从里面眺出了T的身影,我就是对这种时刻的感觉有兴趣。

喝完了第三杯咖啡往外看,已经是晚上了。能听见海市蜃楼森林深处传来的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是鸟儿归巢的时间吗?

好几辆出租车从咖啡店前面经过。灌木上挂着小圆球那样的灯泡,闪着明亮的光芒。

在座位上眺望海市蜃楼森林的那阵工夫里,感觉在海市蜃楼森林的深处,还有一座森林。如果现在踏进海市蜃楼森林,围绕公园的铁栅栏会消失不见,森林会不断地向更深处延伸。这座森林的树梢以及树荫中,隐藏着至今为止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物体,行走之间,那些影子会不断闪现。就像在咖啡店的电脑画面上看T的照片时那样,我会发出“啊”的一声,内心深受感动,停下脚步伫立片刻,然后会继续向深处走去。我心中竟生出这番感受。

结完账,来到街上,想要进海市蜃楼森林里溜达溜达,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挥手拦下出租车,一直坐到涉谷。在没有海市蜃楼森林氛围的涉谷东急广场前下车。又急忙坐上了井之头线的电车。

6

到了十一月,想去散步。

当然十一月以外的月份也去散步,但是穿上厚重的衣服厚重的鞋缠上围脖去进行十一月的散步,才像是真正的散步。有一些十一月散步的记忆,就写写其中印象深刻的两次十一月散步的事情吧。

第一次是高中生时候的事情。在井之头公园散步。

井之头公园有个大池塘。小鷿鷈、野鸭、鸳鸯会飞到池塘来,鲤鱼也很多。黑色的鲤鱼浮到靠近水面的地方,只把鼻尖露出水面,一张一合地呼吸空气。它们难得跳出水面,但是从池塘南侧树立的红色鸟居再略往前的水面,不知道为什么五分钟左右一次,会有大鲤鱼跳出水面。是让鲤鱼想跳出水面的地方吗?是喜欢跳出水面的鲤鱼住的地方吗?总之,坐在那里的长凳上耐心等待,一定会有鱼跳出水面。

绕池塘周围散步时,我面朝鸟居的方向。看见鲤鱼跳出水面两三回,便觉得该回家了。正想着马上回去,开始听到声响。不安定但是令人感到怀旧的声响。往前走,声响更大了。是笛子、小号、大鼓的混合声响。不是很拿手的鼓乐队发出的声音。但是,并非称得上“队”的那种音量。笛子有几个人,小号一人,大鼓一人,还有点儿其他的,大概是这种感觉的声音。

我走到鸟居那儿,看见了演奏人的身影。是小学生。正如猜想的那样,笛子两人,小号一人,手风琴一人,挂在脖子上的大鼓一人,还有铜钹一人。人数少的鼓乐队。

正在练习,实在抱歉,因为有点疲乏,我坐到长凳上。六名小学生一同朝这边看了一眼,继续演奏。一直在演奏的进行曲结束后,吹小号的孩子清晰地说了声“三,开始!”又开始演奏铁臂阿童木。

笛子和手风琴演奏主旋律,小号进行高音修饰,大鼓正确地控制节奏。这个曲子的演奏,与先前的进行曲相比要拿手得多。听起来让人佩服。我随着小声唱了起来:“越—过—天—空—”。吹笛子的孩子,拉手风琴的孩子,敲大鼓的孩子,都在欢快地演奏。我出神地听了一会儿。不过突然有了发現。

铜钹完全没有声响。击铜钹的孩子规范地将手中的铜钹举到与肩平齐。但是,到了他演奏的部分却不击铜钹。就是在那个“啦—啦—啦啦啦啦—”的部分。他穿着短裤,有着诚实面孔的击铜钹的孩子,一直保持铜钹与肩平齐的姿势。

第二遍时,他还是不击铜钹。边想着什么时候打铜钹,边佯装全然不知侧耳静听。

结果在“铁—臂—,阿童—木——”最后“木——”的当口,击响了铜钹。但是,如料想的那样,不像是《铁臂阿童木》中的铜钹声。过大的铜钹声,一下子击毁了到目前为止的轻快音调,乐曲在可笑的感觉中结束了。

正确合拍的铜钹余韵消失后,击铜钹的孩子说了声“就到这儿吧”,六个人默默地收拾起乐器,又集合起来离去。击铜钹的孩子走在前头,敲大鼓的孩子殿后。

夕阳拉长了孩子们淡淡的身影。孩子们离开后,鲤鱼接连跳了几次。

第二次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约定去散步。说好了去展览版画的美术馆周边的林子散步,就约在那里碰头。

虽说是十一月,那天相当寒冷,我自然加快了脚步。车站到美术馆慢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我只用了七分钟左右。一边心想这称不上散步,一边不停地走着。心想美术馆里会暖和吧,“咚咚咚”地继续往前走。

可是,美术馆休息。由于没有好好查一下就去了,便有了这种结果。没办法,只好在美术馆周围快步行走。那里有个长凳,坐了不一会儿便感到冷,马上又迈开脚步。

“最近身体好吗?”

“嗯,好久没玩麻将,前些日子输了。”

“那还是健康。”

这样一边交谈着,一边快步走着。

我和对方不常见面,还想多聊一会儿,实在太冷了,只想着继续快走。走到林子里,又走到林子的边缘,再返回美术馆,接着又走到林子里。多少暖和过来了,又坐回到长凳上。

“身体好吗?”又问。像是暗号。心想会用“嗯”这样的暗号回答吧,这次对方开始说:“失恋啦”。让人惊讶。

如何失恋,如何伤心,如何生气,如何对应,对方语速很快,喋喋不休。语速快,一定是因为冷。我吃惊地听完了全部。

说完后又感觉冷,快步返回车站方向,吃午饭。走进只有长柜台的出售套餐的饭馆,同伴儿点了肉豆腐套餐,我点了炒茄子套餐。喝酱汤那会儿,身体终于开始暖和起来,面面相觑,笑了。边吃茄子及豆腐,边和店里的人说天气的话题,又扯了一点别的话题。语速比平时略快,东拉西扯地说着。

十一月的道路是干爽的,落叶树木的叶子纷纷飘落,乌鸦发出叫声,从这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这个时期,肯定到处都有散步的人们,无疑是静静地在四处走着。

那么说来,第二次十一月散步回来的夜里,我上网检索,喜欢散步的H发来了邮件。邮件是这样写的:“刚才去散步了。一只猫也没有,没有想象的寒冷。下雪了,想穿长靴散步。”

在温暖的房间里,边回想白天的寒冷,边写回信:“身体不错啊。早点下雪真不错啊。”

在线上,我继续保持着白天那种快语速的感觉写回信。

7

总觉得生日一年只来一次没劲,便造了个假生日。

经过各种考虑,这一天定为十二月三日。说是经过各种考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只是无意中选定了说起来顺口的日子。

真正的生日张扬起来会感到难为情,心想如果是假的生日,不经意说出来应该没有关系吧,在网上自我介绍的地方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这回定下了新的生日。定为十二月三日。今年

的十二月三日是友引[ 友引,是日本日历上定吉凶的六曜之一。意思是这一天无论做什么都不分胜败。因有“拉朋友去”之意,所以这一天忌出殡。译者注。]。顺便说一下,血型是A型。”

寫完之后我很快就忘了,又回到了平时那种无关痛痒的生活中。因为刚刚开始饲养小螃蟹,忙于张罗着去买饲养螃蟹用的水槽,然后去图书馆查阅螃蟹的饵料。把螃蟹放进水槽,不管怎么留意,螃蟹都会爬上光滑的玻璃跑到外面去,这回不得不做一个水槽盖子。

就这样,假生日临近了。

“确定了新的生日啦。有点吃惊。我一年只诞生一回,川上一年诞生两回。这么说的话还真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礼物好啊?”

M发来这样的邮件,所以我回信说“杂鱼好”。

M住在关西[ 关西,与关东相对,概指京阪神地区。译者注。]。关西的杂鱼,干燥得很好。关东的杂鱼是湿的,放进水里立马就腐烂掉了,关西干透的杂鱼可以长期保存。对螃蟹来正合适。

“知道啦。那个啥,我的血型是O型。”

因为来了回信的回信,我又发邮件说:

“请多关照。”

发了邮件,很快心里便感到过意不去。如果知道生日送来的杂鱼,螃蟹吃的比我还多,M或许会不高兴。我想追加一句:

“杂鱼给螃蟹吃可以吗?”

但是杂鱼还没有寄出之前,写这样的内容觉得太多事儿。电子邮件的好处是快捷,这种情况却让人为难。说为难不奇怪吧?

“今天买杂鱼啦。刚好去京都办事,去了锦市场

[ 锦市场,京都市内著名的以经营食品为主的商店街。译者注。]。买到了非常好的杂鱼。新的生日里一定要吃这种杂鱼并请祈愿长寿吧!”

M的这个邮件是生日的三周前发来的。

我有点慌。

天下闻名的锦市场。锦市场的杂鱼。不断喂给螃蟹。螃蟹照旧哗哗啦啦地往水槽的玻璃上攀爬。因为爬到玻璃的顶端会被盖子挡住,这段时间只爬到玻璃的中途,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好这段时间感冒。你那里好吗?

说好给你买的杂鱼,吃了一些。因为感冒,感觉有点缺钙。但是还有很多,马上就邮去哈。”

假生日的一周前。M感冒,吃了一些杂鱼,但是杂鱼还有很多。六只螃蟹都很健康,没有感冒,夜里咯哧咯哧吃米粒儿什么的。它们是接近夜行性的螃蟹。

“感冒请多保重。杂鱼,期待之中。”

回信后,我清洗了好久没有清洗的蟹槽。

“今天寄走了。承蒙关照,感冒彻底好了。

冬天的大阪,风又大又冷。你那里如何?”

螃蟹死了一只,但是其他五只依旧很活跃。

“这里有些像盆地那样的地方,冬天比较暖和。而且是出温泉的街区,或许是因为地热暖和吧。螃蟹很有精神儿。”

写了这样的邮件,发走了。发走后才留意至今为止还没有和M提起螃蟹的话题,但是已经发出去,来不及了。

有点头痛迷迷糊糊的。

“在饲养螃蟹吗?杂鱼,可以的话分给螃蟹吧。

恭喜假生日!”

十二月三日打开M发来的邮件,数小时后,杂鱼小包裹到了。我好像感冒了,流了很多鼻水,咳嗽不止。因为总是擤鼻涕,鼻子下面已经发红了。就这样我在邮差的单据上盖了印,收下了包裹。

“杂鱼,太好吃啦。也喂给螃蟹啦。轻度感冒。”

给M发了邮件。回信说:

“感冒请多保重。是我传染的吧?杂鱼,很有效喔。”

假生日就这样平安结束了。我又把自我介绍改成平时正常的内容。为了治感冒吃了几条杂鱼。

十二月到了。

8

这是去年的事情。

是由网上黑白棋[ 黑白棋,棋盘纵横各八格,共六四格,各执黑白棋子的二人游戏。]游戏开始的。

话说我不下棋,只是观战。网上黑白棋的棋盘上,黑白色的圆棋子不断增加,下棋的两位边下棋还东拉西扯些别的事情,我在一旁偶尔插上两句。

下棋的是喜欢散步的H和万事通F。

F说:“想吃乌冬面啦,好冷好冷。C6●。”

H君说:“那我给你切葱花吧。问我会切吗?没问题吆,好啦好啦。B5○。”

我说:“话说这个盘面,看上去不像考拉吃惊的面孔吗?”

这样交谈着,以一天下一局的速度进行着。冬日里连续晴天,能看见窗前的枫叶和樱树叶变红了。散步已经腻了,为准备过冬洗很多衣物,腌咸菜,唱起从前记住的老歌,就这样打发日子。抽空儿给网上的黑白棋游戏发邮件。

F说:“哦,我不擅长黑白棋。但是不会输的啊—。那就D4●。”

H君说:“说不擅长,又说不会输的啊—,臭手!认定为臭手二段吧。C3○。”

F说:“哎,走这一步啦。那就B7●吧。啊,那就臭手二段吧。太开心了。”

我说:“前一阵子去采牵牛花的种子啦。”

就这样聊着不太合拍的话题。黑白棋也进行着。

接近中盘H君占有优势时,感冒了。家人传染的感冒,家里人都是轻感冒,心想我也是轻感冒,结果大意了。

感觉不对劲儿后,又加重了。是影响胃肠的感冒。

我是容易入睡的人,但是睡不着。为什么睡不着,起初搞不清怎么回事,是肚子痛。因为肚子什么的很少痛,到底自己的肚子痛还是不痛,也不太好区别。也许是因为半睡半醒的状态。感觉到痛的时候,一下子就开始痛了。觉得是什么人让我忍着痛,这人到底是谁呢?

肚脐周围抽着痛,痛了几十秒后,不痛了。不痛后因为困很快睡了,过了二十分钟又开始痛,我喊着“啊,好痛啊好痛啊”醒过来。然后又睡过去。又痛起来。

这么折腾着,腹痛的间隔变成了五分钟。因为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我开始条件反射式地呼气,似乎会驱走疼痛。呼气的时候想着“这是真的,不那么痛啦—”,好像痛感真的减轻了一点儿。

每隔五分钟出现腹痛后,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感觉以前好像也遇到过这种事情。

想起来了。像阵痛。

如果是阵痛那样的情况得去医院了。可是肚子里没有孩子,太奇怪了。这么想着,夜里两点给夜间急救医院打了电话。还考虑叫救护车,但并不觉得自己是需要叫救护车那种程度的重病患者。更要紧的是以后如果被熟人问起“救护车,坐过吧。怎么样啊”,太难为情了。还是坐出租车去了。

坐上约来的出租车,被拉到山上的急救医院。

“乘客,痛的时候好像很痛啊。”

“是的,痛的时候很痛,但是不痛的时候没事儿。”

“大概都这样吧。”

坐在出租车上,在痛感出现的间隙进行着这样的对话。到了医院,颤颤巍巍地去挂号,说了声“我叫川上”。出租车司机担心地望着。没有关系,我使劲儿挥手示意。挂号处的人一直看着。

“是一个人来的吧?”

因为挂号处的人这样说,我回答:

“不是,坐出租車来的。”

挂号处的人表情怪异。我昏昏沉沉的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大概是我说了奇怪的话。进了诊室后,我回答了夜班医生和护士的各种询问,这时候五分钟间隔的腹痛又发作了。

“啊,好痛!真的是阵痛啊!”

医生和护士都慌忙问:

“哎,你怀孕了吗?”

我意识到开玩笑行不通。但是过后一想,深夜在急救医院开玩笑是自己不对劲儿。

打了止痛针很快就止痛了,心想可以马上回家了吧。

“住院吧。”

听了这句话,我吃了一惊。又问我:

“家属在外面吗?”

“没有。在家里。”

我不紧不慢地回答。医生生气了,说:

“唉,一般来说因为担心都会跟着来的啊!”

可是家人已经有过十足的担心了,一起跟来的话,就算飞来跳去的也起不到作用。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是这话说出来又会惹人生气,就没有吱声。

“没有办法啊!如果是家人不来的这种家庭,也许不住院会更好。”

势头变了,医生和护士似乎做出了判断,结果我成了连家人也不待见的可怜的患者,一定是不怎么来医院。于是按照不用住院也可以的想法开出一大堆药。我觉得是错误的诊断,但又不是需要特意纠正的事情,就取了那些药。

回家后酣然入睡。注射的止痛针很有效果。

第二天睡了一天,没有上网检索,第三天开始哼哼呀呀地爬起来上网。因为不得不躺下,只下载了邮件,打印出来。想躺在床上看几遍。

黑白棋下到第三盘,这回F略占优势。

H君:“这段时间睡得好啊。D8○。”

F:“是啊是啊,G7●怎么样?冬天爱打盹儿啊,冬眠的季节嘛!”

我打算等有了写邮件的力气后,就写写深夜从出租车的车窗看到的夜间工地的美丽灯光吧。

9

我喜欢虾,但有点儿怕。

怕什么呢?怕它跳。爪和触须冲一个方向,漂亮的尾部也只见侧面,呈不均衡的形状。因为不均衡,一旦跳将起来,会跳得很夸张。怕的是这个。

不久前,我去一座小岛玩儿。周围的海里能钓虾。

那是座什么也没有的海岛,海岛整体是丘陵,去散步什么的,感觉像是迷路误入了希腊一带的海岛,挺有趣儿。虽没有去过希腊,但希腊一定是这样的,它一定和我任意想定的样子相仿。即使和真正的希腊不一样,也没有关系。

走在假希腊的密集房屋间的小路上,突然从不认识的人家后院走出来,直接走下去,又是不认识的人家的库房,向那座库房里张望,里面好像没有养牛或者大狗什么的。再继续走,到头了。正在不知所措时,发现尽头的另一方,有一条窄得一个人都难通过的岔道,走进去,出来是丘陵的顶部。

转悠了一天疲劳不堪,于是去泡热乎乎的温泉。因为是喜欢钓鱼的人才会来的海岛,所以没什么像样儿的温泉,也没有游戏设施。不过倒是有乒乓球台。露天浴池及桑拿什么的,这些设施都没有,感觉有些不便。这个时期的温泉肯定会有“气泡浴、桑拿、露天浴”之类的整套设施,缺一项都会让人觉得丢面子。不知为何这个岛上的温泉竟如此寒酸,真的只有 温泉,什么设施也没有。不过倒是很清爽。又散步又洗温泉,该吃晚饭啦。晚上的饭菜入味很足,摆盘也沿用规定的做法,我边沉浸在日本传统观光旅行的喜悦中边吃饭,隔扇打开了,旅馆的女服务员捧着盆进来了。我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女服务员自豪地把大盘子放到了餐桌上。大盘子里并排摆放着半活的剥了壳的大凤尾虾。

“还活着,也许会蹦。”

女服务员留下这句话,便退了出去。我和同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刚下筷子,那虾“啪”地挺起身子。只有剥了壳的身子和头,竟然“啪啪”地挺起身子。这样的东西怎么吃好呢?

我用筷子夹起来试着蘸了一下酱油。虾还是激烈地“啪啪”着,酱油四溅。我“哎呀”一声,又放回了大盘子。同伴也同样用筷子夹起来。同伴的虾比我的虾更有威势,我心想它会使劲儿打挺吧,那只虾竟从筷子上弹出去,落到了榻榻米上。

这样的虾,真是吃不得啊!

但是,看上去很好吃。

我们这样交谈着,一时间没了主意。于是便放下虾去吃别的东西。回头再来吃虾时,又蹦到了榻榻米上。这种情形重复了三次,最终才吃上了虾。这些虾蹦起来吓人,放在盘子里不停地打挺也让人紧张难受。虽然吃虾时又害怕又紧张,但是太好吃啦。

去年年末,名古屋的熟人寄来了伊势龙虾。是用最小号的快递箱寄来的。箱子里填满了木屑,看不见伊势龙虾的身影。打开盖子,龙虾也纹丝不动。两根触须突立着。我担心被咬,戴上橡胶手套在木屑里摸索,试着用抓螳螂的要领,抓住龙虾的身体。红黑色的伊势龙虾现身了。因为经历过大凤尾虾事件,我一边担心什么时候跳啊什么时候蹦啊,一边哆嗦着直接放进了洗碗槽里。龙虾纹丝不动,我以为已经死了,多少有点大意,就在这个时候,它发出很大的聲响,开始蹦了。龙虾用尾部起劲儿拍打,发出的声音简直像用榔头敲击洗碗槽不锈钢发出的一样。大凤尾虾那次,虽然那种蹦法很新奇,但壳被去掉了,没有声音。可是,带壳的新鲜伊势龙虾,弄出好大的声响。

我吓了一大跳,跳起有三十厘米高,竟然还流下了两滴眼泪。紧接着,笑到停不下来。受到惊吓时我竟然是这种反应啊,我边这样想着边笑。一边笑着,一边又戴着橡胶手套在箱子里摸索。

又摸到一只。这只最初也是纹丝不动,放到洗碗槽里后,过了一会儿也跳起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还有一只。如此小的箱子,竟然放了这么多。已经不会再有了吧,我摸到木屑的底层,和触须一样的茶色物体啼哩吐噜地出来了。

哎,底下还窝着一只吗?我战战兢兢的,但还是止不住地笑,拉出来一看,不是想像的那样,原来是木屑底下垫的稻草。实在是有害心脏,这比恐怖电影还恐怖。

伊势龙虾的箱子里附有龙虾的料理图示,根据图示,最好吃的料理方法是生吃。把活龙虾身上的肉咯吱咯吱切下来,连同虾头一片一片装盘,蘸着酱油和山葵一起吃,大概如此。这样的事情,我下不了手。那么能蹦的家伙怎么才能把壳剥下来呢。我一边嘟囔着使不得使不得,一边用大锅把三只伊势龙虾煮了。正好七分钟,水煮。边笑边煮。

剥掉煮过的龙虾壳(已经不蹦了),直接切成小块儿,正在蘸融化的奶油和盐吃,喝着啤酒,寄伊势龙虾的熟人打来电话说:“怎么样啦?”

“看上去特别好吃的样子,所以新年前就吃了。现在正在吃呐!”

我这么说着,寄龙虾的熟人好像高兴地笑了。

之所以马上就煮,是因为真的吓到我了。但这事儿没和寄龙虾的人说。

看着蹦跳的龙虾笑个不停,啤酒显得格外好喝。时不时会想起害怕的感觉,便止不住再笑上一阵儿,但是即便如此,龙虾真的太好吃啦。

吃完了龙虾,我出门去参加了今年最后的网友交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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