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园，不及你真心一片

汤小小

1

朱祁镇第一次登基时，只有九岁。

如此小小的一个孩子，被裹在宽大的龙袍里，入耳，是群臣高呼万岁之声，入眼，是宫女太监的毕恭毕敬。孤独，一定如宫中的柳絮，飘来荡去，经久不息，缠得他无处可躲。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命运却操控在他人手里，朱祁镇的心里一定也流淌着悲哀的河，河水汹涌，黯淡了五彩童年、如花少年。

十五岁时，太皇太后为他挑选了一位皇后。被选中的皇后钱氏比他年长一岁，出身卑微，如水般温婉，如云般无争。在见到钱氏的那一刻，他心里的花儿一朵朵绽放，绽成一片茂盛的花海。从此，寂寞深宫，他不再形单影只，漫漫长夜，再没了彻骨寒意。

帝后出双入对，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尽的甜蜜，诉不尽的缠绵。

可命运总喜欢在甜蜜里掺一点苦楚。婚后七年，钱氏一直未能诞下皇嗣。好在，朱祁镇给了绝境中的她最大的安慰。他不立太子，只一心一意等着钱氏的孩子出生。他要把最好的都留给她。他希望她的脸上在此一生都绽放最幸福的笑容。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让她伤心流泪、夜不能寐的，偏偏是他自己。

2

蒙古瓦剌部叛乱，大明边境危机重重。

此时，太皇太后已薨，没有了枝枝蔓蔓的牵绊，青春正盛的朱祁镇激情满怀，也想像先祖那样，金戈铁马，定一片锦绣江山。

有志向自然是好事，可惜他长于深宫，与宦官朝夕相伴，这种亲密让他失去判断力，把宦官当作最可信的人。在宦官的鼓吹下，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朱祁镇决定御驾亲征。

年轻人总免不了犯错，错了没关系，重来就是。可这人是皇帝，他的一举一动，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安危。

朱祁镇不懂军事却亲征，不等精锐部队集结便出征，连老天也来凑热闹，大雨连绵不绝，兵将士气低落，朱祁镇六神无主，任听任信。一错再错的结果，是堂堂大明皇帝，在土木堡被俘，成了蒙古人的阶下囚。

这个消息如呼啸的北风，将大明朝廷吹得晕头转向。他们最先想到的，是用金银赎回皇帝。大批的金银送出去，也把钱氏的希冀带到了远方。她在深宫里日夜凝望，总希望一眨眼，那个熟悉的身影便立于自己面前，握住她的手，用深情抚平她心里所有的恐惧。

谁知蒙古人收了金银，却不肯释放皇帝，大明朝廷为了避免受人要挟，决定放弃朱祁镇，立皇弟朱祁钰为帝。在臣子的眼里，皇帝可以换着做，可在钱氏心里，夫君只有一个。

朱祁镇如一个被随手扔掉的布娃娃，再也无人问津。钱氏的泪也流成了河，飘落着无尽的哀伤。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奔向新生活，奔向那些光明与轻盈，只有錢氏驻足不前。无数个深夜，钱氏辗转难眠，泪湿衣襟，想要在梦里与夫君重逢，看一看他深情含笑的眼，却常常醒着到天亮。

3

她跪于皇宫冰冷的地面，头触于地，哀求上天怜悯。无论热闹喧嚣的白日，还是冷清孤寂的深夜，人们侧耳聆听，总能听到皇宫深处，有一个女子哀戚的哭声、虔诚的祷告，以及沉闷的磕头声。

日夜的哀哭枯萎了她曾经明亮的双眼，她却毫不在意，累了，就躺在地上睡一会儿，饿了，就随便用些粗茶淡饭。

上天真的垂怜了她。在朝臣的周旋下，蒙古人终于同意释放朱祁镇。昔日的少年天子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园，只是，一切风景皆失去了原来的斑斓。

朱祁钰已坐稳皇位，把皇兄当成最大的威胁。朱祁镇只能得到一个太上皇的称谓，被幽禁于南宫。在那个类似冷宫的地方，朱祁镇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妻子。

长久的跪拜，让钱氏的一条腿再不能动;日夜流泪，让她的一只眼睛再见不到光明;数不尽的思念，带走了她原本娇媚的容颜。

执手相看，眼泪如窗外的飞花，飘洒不歇，而脸上，流淌着初见时的欣喜与倾慕。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人情多么冷淡，只要彼此都在，只要触手，能碰到另一只手，心里，便已是春暖花开。

此后七年，这对昔日金尊玉贵的皇帝皇后，生活艰难，受尽白眼，一件衣，一顿饭，都得来不易。最困顿的时候，钱氏拿起针线，用残缺不全的身体，带着南宫的嫔妃宫娥们赶织绣品。当她用亲手织就的绣品为他换来一个肉饼，看他如孩子般吃得香甜，她形容枯槁的脸上，绽放出春花般绚烂的笑容。

4

皇帝朱祁钰病重，太上皇朱祁镇终于走出南宫，重新登上了皇位。第二次登基时，他三十岁，不顾群臣反对，将钱氏扶上后位。

他做了两次皇帝，她做了两次皇后。幸运的是，他们始终紧握对方的手，从未想过放开。在他的呵护下，她重新过上了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而这宁静，也不过是一汪深潭，表面平静无痕，暗地波涛汹涌。

深宫里，从来没有与世无争。

你不争，总有人争，争名分，争储君之位。没有子嗣的钱氏，已经失去了争斗的资本，她唯一仰仗的，只有皇帝的深情，若这深情不再，她便万劫不复。这些，深宫里长大的朱祁镇自然比谁都清楚。他常常握着她的手，笑眼看着她。他笃定，他必能护她一世周全。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喜欢开玩笑，朱祁镇忽患重病，无法再处理朝政。他在心里幻想过他和钱氏的无数种结局，却唯独没有想到，他竟会先她而去。没有了他，以她的性子，必定如一抹无根的浮萍，在冰凉的水面凄惶颤抖。

因此，朱祁镇在遗诏里留下了违背祖制，却被后人称颂的一条，那便是废除殉葬制。他怕自己死后，没有子嗣的钱氏，会被迫殉葬。这一遗诏，保住了钱氏的性命。

随后，他特意嘱咐皇太子：皇后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

这样的深情，即使岁月无尽流淌，无数人和事被沙尘淹没，也依然如沙漠里的一株绿树，只一眼，便激起人心里绵绵不绝的希冀。

他的后宫，有佳丽三千，如一朵朵艳丽的花儿，将他的世界装点得春色满园，而他心里，却始终只装着她一人。

因为，纵是春色满园，也不及她真心一片。■

（岳珊珊荐自《时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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