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古越人文之辉,在人发肤里。
兰亭池畔,峋嵝碑前,山阴道上,会稽山下,水泽乡里,鸟语声中,叵耐於越百千水墨图画,尽作斗方单条、横批手卷。乙未之初冬,与三五同道解衣磅礴,盘桓勾留其间数日,“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绍兴山水人文醉杀我也。归来后,情还依依,心仍摇摇,眼目思之,感慨系之,欲罢不能,欲去不得,静夜里轰饮绍兴老黄酒数碗,抻纸搦管,捋袖舒骨,遥借古人芗泽,作《越绝书》。
一、品物咸亨
越国旧都古意苍茫。
一眼望去,店招酒旗,亭榭水泊,曲巷里弄,尽题“咸、亨、若”诸字。如同“断发文身,以象麟虫”的古越人,它们从《尚书》《竹书纪年》《尔雅》《春秋》里走来,雍雍然,迤迤然,古如石器,雅如韶乐。
不期然下榻处即是咸亨酒店,从望见招牌到张望而入,再到安顿下来,我一直恍惚得很,迷迷呆呆如梦令。想起鲁迅先生《孔乙己》里的句子:“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青涩时学这篇课文,吾师每每念到“咸亨酒店”四字,课堂里必然哄笑。至于笑什么,其实是不确知的。或者“咸亨”两个字放在一起,本身就大可一粲?又或者以为这两个字与孔乙己一样,模样足够滑稽?那时,我无端觉得“咸亨”二字有胖大感,好似相扑者扛蒲包招摇过市。
咸者,都、悉、皆也;亨,通达、顺利也;咸亨,大家都亨通顺达,语出于《易》。俗到极雅,雅到极俗,词太好。咸亨酒店里,无论地毯桌椅、牙刷木梳、床单毛巾,甚至垃圾箱上的细白石英砂,到处印有“品物咸亨”字样。品物咸亨,万物得以皆美,古风和畅吹人面。与绍兴一位朋友言谈及此,伊竟说还未曾注意过,大约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缘故吧。
会稽山麓,禹池之涘,大禹陵古木郁郁,楼阁苍苍,南北朝觐者乌泱泱不辨男女。《史记·五帝本纪》:“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从前读《史记》,以为上古之事迢遥如霄汉仙家,杳茫如海山传说,不期然那山、那人、那事就在这里。我本楚狂人,遇庙不烧香,见佛不朝拜,但在大禹王陵前,我心穆穆如秋水,虔敬如信徒。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于是“九州攸同,太平治”,五帝之功勋,我以为禹功为最。
陵中多古迹,古台古道、古楼古阁、古亭古碑、古木古池,古风古气如细雨濡染肌肤。我驻足回望,石级之上的同行者,衣貌、言语、行止,似乎都有了森森古意。
大禹陵中,有“咸若古亭”,尤为同道诸君所喜。“咸若”一词,语出《尚书·皋陶谟篇》,“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 咸若,万物皆能顺其性、应其时、得其宜。词与亭,都大妙。
记起十五年前逛北京故宫,在慈宁宫花园,曾见有一座“咸若馆”。又记得归有光乡试作文中有“古者百姓太和,万物咸若”一语。思忖着,古之“咸若”当与今之“和谐”相通,人与自然融融熙熙、和睦相处的愿望,可谓其来有自。
私底下以为,咸若也可作“闲若”解,大知闲闲,大度翩翩。在绍兴,所遇街衢里邑中人,个个气定神闲,一派咸若。
“会稽者,会计也。”太史公还说:“或言禹会诸候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参谒大禹的那天,禹王享殿前正举行全国第八届会计文化节暨拜谒大禹活动仪式,数百财会人来陵园寻根问祖,朝拜他们的行业祖师爷。按后汉山阴人赵煜所撰《吴越春秋》以及会稽人袁康、吴平《越绝书》,会稽山初名茅山,禹更名为会稽,与《史记》记载一致。绍兴绍兴,绍是继承,兴是中兴,所谓继承并兴盛也。此间人情,莫不如是,此间风物,莫不绍兴。
我写文章,本来就有较浓的征引癖,略似周作人,为这没少遭人诟病。今次在绍兴流连遐思,兼又惹上训诂癖。似通非通,半通不通,其奈何?可转念一想,写文章就如闺房清课,到底是私家秘事,读文章则是他人闲事,我只管如此写,他人读与不读其实与我何干?我征引训诂,难道会有假洋鬼子像做掉阿Q一样,要砍我的脑壳不成?盛世咸亨,古越咸若,我自咸欢,各安其所,各得其宜,如此甚好。
二、越人歌
青藤书屋附近的弄道里,两个绍兴老太倚门笑语,鹤发如拂尘,鴃舌作鸟声。实在说,伊们的对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却驻足屏息,谛听了好几分钟,一如神秘的於越人,他们天书般的语言,于我有着诡异的魔力。在绍兴逗留的那几日,我数次着意去鲁迅故居后面的里巷人家以及咸亨酒店左近的店铺,听侍花人、浣衣女和卖茴香豆臭豆腐的店主们的正宗绍兴话。
钟灵毓秀如古越大地,自昔迄今出了太多风流人物,上演了太多人物风流。其实,我只是想听一听吴太伯、勾践、夫差、西施、郑旦、王阳明、张岱、徐渭、蔡元培、鲁迅、周作人他们是如何说话的。想起《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朱熹《楚辞集注》:“《越人歌》者,楚王之弟鄂君泛舟于新波之中,榜橙越人拥棹而歌此词。”春秋时期先民唱的歌谣,《楚辞》的源头之一,诵之令人痴,催人怅,叫人低回。在《夜宴》电影中听过,妖娆而美,以为是整部电影的精华,只不知用越语如何唱?椎髻漆齿的从前,唱《越人歌》的越人操的应当是“越谚”古音吧。
据说,往古於越民族有“鸟相”,作“鸟语”,鸟声而禽呼。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功成身退做了逍遥陶朱公,在写给文种的书信中劝他也退隐江湖,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博物志》和《搜神记》:“越地深山中有鸟,大如鸠,青色,名曰冶鸟。越人谓此鸟是越祝之祖也。”又《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於,象古文乌省。”“於,同乌,隶变作於,古文本象乌形。”方家于是如此阐释“於越”的内涵:乌鸟佑护越人。书袋癖发作,掉得够重了,不过也由此可见,“鸟相、鸟语”之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绍兴方言,啾啾如鸟声,楚人听不懂是常情。听不懂也很好,也是一番滋味。吴侬软语,于市井俚巷中听,有炊烟家常之味,于戏阁露台中听,有婉丽典雅之妙。
听一听戏吧,听一听越剧,听一听今世的《越人歌》。
大体上,中国戏曲,京剧、豫剧铿锵大雅,越剧、昆腔唯美清丽,黄梅、评剧最是乡土气。胡乱评而已,关于戏,其实我是全然不懂的,有典为证:髫龄时故乡岳西有戏看,黄梅戏。其时家家户户唱黄梅,县剧团千人剧场夜夜爆满,《槐荫别》《女驸马》《夫妻观灯》《打猪草》《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这些经典剧目,乡人百听不厌。偶逢王少舫、严凤英这些名角,来县慰问演出,更是万人空巷争睹风采。怎奈我孩儿性子,耳朵根子禁不得二胡咿呀锣鼓响,坐在戏台下,往往看完正戏之前的小丑插科打诨,主角还未登场,就已流涎酣睡了。看戏不在戏,这与当年在绍兴乡下看社戏的鲁迅先生倒是有点儿像。而今黄梅剧团早散,名角香销,真正悔之无及。所幸还有韩再芬,听伊的《菜刀记·小辞店》,眼睛还是会湿,魂被唱得将要离了皮囊。
于黄梅戏,听了数十年,偶尔兴致来了也哼几句,仍然不敢说懂,不敢妄称票友,遑论他剧。却一直有两个夙愿,一是在绍兴喝黄酒听越剧,一是在苏州游园林听昆曲。文人心性,如淡饮茶、闲品酒,不知味不妨事,要的不过是那么个情绪,那么个味道。这次绍兴之行,总算了了其中一桩,何况时间正好,黄酒绵力发作醺醺然之时,地点更妙,是在诗书中读过千百遍的沈园。
沈园之夜,草木迷离水迷离,楼台迷离人迷离。庐山影院只放映一部影《庐山恋》,沈园戏楼只唱一台戏——《沈园情》。“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戏唱的是陆游与唐琬。由春游而绝恋,而伤逝,而情定,戏排得好,唱得更好。还有比在沈园唱“陆唐绝恋”更好的地方吗,还有比绍兴人更适合唱“红酥手”的人吗?
犹记戏楼左右两柱,书清嘉兴人沈曾植对联:“愿花常好月常圓人常寿,有诗家笔仙家酒佛家香”,横批“书带藕香”。一真一隶,鹤骨松风与柔媚风流相映带。犹记台上水袖舞、凄切语,台前幽窗透、池荷瘦,醉里品戏身生翼,我欲登台去,着戏帽、披戏衣,作越人语、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沈园戏楼。
今日何日兮得与唐陆同游。
了却夙愿兮醉步轩亭,
心惆怅而不绝兮遇此良辰。
园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三、兰亭一杯酒
山阴道中,兰渚山麓,兰亭江湄,流觞亭前,一溪曲水清且涟。
时维露月,序属孟冬,江北雨雪正霏霏,江南杨柳仍依依。心里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就临门一脚迈了进去。茂林修竹,清流激湍,闲亭雅阁,流觞曲水,斯情斯境,仿佛梦里曾经见过,思索间又觉茫然。后来一想,大约是读《兰亭集序》和李公麟《曲水流觞图》的缘故吧?
是越王勾践当年植兰濯手,面水发愤,思报吴仇处吗?是王右军酣饮罢,展蚕茧纸,挥鼠须笔,作千古法帖《兰亭集序》处吗?古曲声里,红妆仕女焚香礼乐,持觞流杯,低眉颔首,静女其姝,疑是惊鸿照影来。醉眼蒙眬看,潇竹千竿,老树百株,尽作王羲之、孙统、孙绰、谢安、支遁辈。
“来,来,来,逸少兄,且共欢此饮,寿与兰渚同!”
“请,请,请,劲松兄,浴乎咏而归,福与曲水长!”
山风来,酒薄醒,定睛凝神一看,与我对饮的,不是东晋王羲之,而是杭州周华诚。
再一看,偌大地方,唯我等二人煞有介事踞坐溪边石上,作曲水流觞之戏。栅栏外,围观者层层叠叠,左近右军祠里,逸少(王羲之字)兄作事不关己状,正嘿嘿然陶陶然闲观池中鹅。我本草野拘谨人,哪经得如许阵仗,饮罢酒一杯,起身欲逃离,孰料被丽人粉臂一把捉住,伊巧笑倩兮,轻启朱唇,令作一首诗。
“作诗?还是七步诗?我的妈妈老子!”腹中醇酒顿作满头大汗,敢情兰亭也摆鸿门宴吗。转念一思忖,今朝必得横刀立马过了此关,否则如何觍颜继续作文人?呼呼呼,大脑如风车。所幸也读过几册诗词,华诚兄更是江浙风雅韵人、文章妙手,俩人一对眼,竟然也得了一首:
兰亭一杯酒,
曲水流觞时。
赋诗三千首,
壮思逐水流。
平仄不对,韵也牵强,自然算不得什么好诗,草草打油而已。然而情急之下,也算勉强糊弄过关了。毕竟略胜于无,兴许比东晋永和九年那场兰亭雅集中一字未得的王献之要稍强些?于是心安理得,与华诚兄从容拜书圣、看鹅池、观驿亭、赏碑廊、聆松风、听竹语,溯兰亭江水而上,发思古之幽情,伤人琴之俱杳。
江畔默诵《兰亭集序》,胸次间顿有千般惆怅万种荒凉滋味,非烈酒无以浇块垒——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卓茂高才、风流倜傥如王羲之,此篇传世雄文实非宴筵欢乐之辞,古今叹,人间事,苍凉意,避世心,生死念,实尽寄于寥寥数行间也,让我想及汉高祖的《大风歌》和魏武帝的《短歌行》。虽然时间已然远隔千余载,人生际遇有参差,才品有高下,然而相与之情、悲欢之感、死生之叹、兴感之由、俯仰之态,实相遥接。嗟呼!后之览者如我辈,岂能不有感于斯文!
出园前,于兰亭书法博物馆得一册《千古兰亭序》,手工宣纸线装本,富春江华宝斋十年前出品,以旧价二百八十元购得。册中除录王羲之《兰亭集序》法帖开皇本、神龙本、洛阳本、柯九思藏本外,并录唐、宋、元、明、清历代书法宗师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宋仁宗、薛少彭、米芾、赵孟、俞和、文征明、董其昌、王铎、傅山、八大山人、康熙帝、郑板桥诸人,临摩或自创体《兰亭集序》法书作品。另有王羲之像一帧,清嘉庆间《兰亭图》一幅,清光绪间吴门石韫玉所撰《颠倒兰亭序》一篇。
小心翼翼打开,但见层峦奔云,万千气象,朱墨灿然,高古逸世,兼又纸香清绝,超然尘表,甚宝爱。兰亭山水牵不走,曲水流觞寄不回,带一册书作个念想也好。绍兴归来后,家居之日,常沐手摩挲。这般莹雪映窗夜,独坐拥炉,对照把玩,以为绝佳赏心乐事,不免起故地重游之思。
古越复仇乡,兰亭风雅地,我在那里喝过酒吗?
四、将进酒
绍兴有四重:文气重,侠气重,水气重,酒气重。
於越之行,数日间我尽在酩酊醉乡中。老绍兴,醉江南,日泽我肠,夜蚀我骨。临别的那天中午,在咸亨酒店里痛饮四大碗不算,还再三劝同行诸君倍加努力,以免后悔,归来后仍念兹在兹。随园老人说绍兴老黄酒“如清官廉吏,不掺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此翁真懂酒知味者也。其实我并不爱酒,素常饭局躲避之唯恐不及,嫌其辛辣,恶其腥膻。吾乡青年作家胡竹峰也是,与之过从十有余年,唯见此君文章朝夕精进,从未见他痛快喝酒,岂料这次在绍兴,每每捋袖奋臂,唤侣邀朋,湖喝海饮,却总不见醉,有乃父家风。竹峰胸中有丘壑,用酒浇一浇,山水与性情历历然可观。
也是,在绍兴酒乡都不喝酒,还能算文人吗?
醉里坐画舫,浮于镜湖之上,两岸烟波绿,浩淼畅我怀,心中生起上古野人乘槎出海的豪迈与悍勇。舫中有谁家一个婉妙好女子,正低吟浅唱越剧《西厢记》,水袖袅袅,越音媚好。江南佳丽地,富贵温柔乡,无怪乎康熙、乾隆二帝来了又来,无怪乎王羲之来了就不用再来,干脆脚趾头生了根,悠悠然终老于斯。绍兴朋友何瑛儿说,镜湖一名鉴湖,相传黄帝曾于此铸镜,又说绍兴老酒正是用镜湖之水酿造。水风来,波心荡,镜湖眉目皎皎,更觉大好。
镜湖,我从前以为只是一个传说,不想实有之,而且就在绍兴。相遇之欢,如在炕头蓦然见所梦。都是李太白惹的祸: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年少时在一个荒凉的野山中上班,四围高墙,中一孤堡,除非风吹屋、雨打树、鸱枭啼、半夜鬼敲门,平时无人来。漫长的光阴里,寂寞闲闷之中,唯有诵读古诗词以遣怀。尤爱李太白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反复吟哦,飘飘然忘乎所以,于江表吴越,心切切向往之。二十年来,诗中写到的天姥山、剡溪、天台以及镜湖,我以为全是诗仙梦游醉语,如今才发现大谬不然。
然而,天姥山、剡溪、天台,至今仍然只在想象中。
我很想去看看嵊县的剡溪,王子猷雪夜舣舟访戴的那条溪流,可惜不在此行安排中。有一年在奉化溪口,望见蒋氏父子门前有一条大河,宽而清,多顽石浣女,恍惚听人说叫剡溪,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李白诗中那条河,《世说新语》中的那条溪吗?颇狐疑,打问千层饼店铺中的当地人,连问几个也未能问出个所以然。现在想来,嵊县与奉化毗邻,此溪应该就是彼溪吧。他年有缘,务去一观,顺便携酒乘舟而走,溯洄溯游曹娥江,学一回古人风雅。
一夜飞度镜湖月,此番未能领略,想来风致一如太白所梦。倒是坐夜航船看了半夜水城,天光水影中,颇念张宗子。张岱兄若在,洗樽把酒,闲谈风月,多好。
古越泡在酒香中。绍兴老酒,色如琥珀,如古玉,如海天落日,望之勾人魂魄;味如桂蜜,如香雪,如美人发丝,饮之令人痴妄。李太白当年足迹遍历吴越,好酒如此仙,估计是夜夜酒当茶、日日酒当饭的吧,醉里挑灯作诗,或许还看剑,诗中全是酒之味、剑之气,瑰丽雄秀,烟霞满纸,诵读之,两肋间陡生英雄气概。
勾践灭吴霸越,酒亦有荣与功焉。《越绝书》:勾践表面卑事夫差,背后卧薪尝胆,“苦身劳力,以夜接日,内饰其政,外事诸侯。”《左氏春秋·越语篇》:越王勾践兵败后,被夫差围困在会稽山上,屈辱求和,吴兵退后,勾践葬死问伤,贺喜吊忧,操练甲兵,鼓励生育,誓报吳仇,“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人说,绍兴黄酒有剑胆精神,不我欺也。
将进酒,杯莫停。
五、琴与剑
周树人文章锋利如名剑,周作人文章驯雅如古琴。两个大文人,无论文章、相貌、做派还是生前身后名,怎么看都不像一母同胞。在绍兴鲁迅中路,站在鲁迅故里大门前,望着冬雨中屋顶上的森森藤蔓,我不禁想问:周作人的痕迹在哪里呢?
古越名流辈出,名单可以开列几页纸,真正是映照古今,晖丽日月。今人亦彬彬乎有古风,与他们闲言,如弹素琴,如品读周作人文字,静穆内敛,有处士风。骨子里却如鲁迅先生雄文,有剑侠之气,有勾践、范蠡、文种、秋瑾、鲁迅的斗士精神在焉。所谓琴心剑胆,我以为,周氏兄弟的文章,正是绍兴的表里与骨肉。
年少时有英雄情结,好战歌,好兵器,好传奇,好史书,好边塞诗,好西部牛仔,好武侠小说,以为大丈夫生在盛世,日日酒足饭饱固然是幸事,却不免太琐碎庸碌。若生在春秋战国,在秦汉,在三国,当骑大白马,持利剑长戈,呼啸驰骋沙场。后汉伏波将军马援当年慷慨陈词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亦是晚生之志也。今已匆匆中年,风尘满面,俗骨可憎,然而少年壮心犹在,若国有战事,也自当奋勇从军,哪怕做一名战地记者也好。骠骑将军霍去病当日气贯长虹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亦是晚生之志也。
若是生在吴越争霸时,该当如何?请听《离别相去辞》:
跞躁摧长恧兮擢戟驭殳。
所离不降兮泄我王气苏。
三军一飞降兮所向皆殂。
一士判死兮而当百夫。
道祐有德兮吴卒自屠。
雪我王宿耻兮威振八都。
军伍难更兮势如貔貙。
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
两千五百年前,越王勾践兴师伐吴,复仇雪耻,誓师时唱的正是这首伐吴战歌。时在吴越夫椒之战越国惨败之后,越国经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国力振兴,死士如云。乘吴王夫差率精兵北会诸侯于黄池,勾践率四万九千劲旅杀向吴国。此前,越人泣送其子弟于郊境,军士与父兄昆弟诀别,国人悲哀不已,作此诗以送勇士出征。当其时也,越人铠甲闪耀,剑戟叮当,旌旗蔽日,猛士怀必死之心,作战中无不以一当百。《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国从此一蹶不振,《越绝书》载:十年后,“至馀杭山,擒夫差,杀太宰嚭。”然后夫差自杀,越国称霸。
以剑击盾,高歌猛进,“雪我王宿耻兮,威振八都。於乎!於乎!”燃烧的血,该当如何地沸腾。
古越报仇雪恨之乡也,到此岂能不生敬畏心、英雄意。
绍兴今日尚文,咸亨酒店的房间里摆着一列越国文化书籍,都是好书,尤其是孟文镛的《越国史稿》。在绍兴时晚间读了几十页,归来后专门托人邮购了一本。书架上关于吴越的书,于是有了《越绝书》《史记》《吴越春秋》和这册《越国史稿》。尤爱《越绝书》,一爱其古,二爱其名。
越国称霸后,率军北渡淮河,与齐、晋两国诸侯会盟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这样记载,“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越绝书》原作正是写成于战国时期,当在此后不久。
所谓“越绝”,《越绝书·外传春申君》:“是时,越行伯道,沛归于宋,浮陵以付楚,临期沂、开阳,复之于鲁,中邦侵伐,因斯衰止。以其诚行于内,威发于外,越专其功,故曰《越绝书》。”也就是说,越国称霸后,尊事周室,多行义举,中原各国混战一度绝迹。浙江学者徐儒宗点校《越绝书》:“它记述史事,以吴、越二国的兴亡为主要线索,而更以越为重点,写到越王勾践而绝。故称《越绝书》。”关于书名,说法还有很多,似以这两种较为可信,借来作文题。
书是何书?宋无名氏云:“复仇之书也。”勾践报失国深仇,伍子胥、夫差报杀父之仇。
古人说“有仇不報非君子”,如此,吴越皆君子也。古代君子佩剑,正如《礼记》所谓“观君子之衣服、服剑、乘马,弗贾。”吴越亦是名剑之乡,湛卢、纯钧、巨阙、胜邪、鱼肠之外,还有步光剑、勾践剑等等,按《越绝书》,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身被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杖屈庐之矛。”遥想勾践英武之姿,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剑锋所指处,敌人头纷落。这岂非我少年英雄大梦乎?
这是越国最初的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弹歌》)
这是越国最初的故事:“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这是越国的精髓:琴与剑。
於乎大越,於乎绍兴!古国多英杰,於越多胜迹,我之足迹何其匆匆。他年有闲,当邀朋唤侣再作绍兴游,再喝老黄酒,再续《越绝书》。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著有散文、随笔集《黑夜笔记》《书鱼纪》《风霜冷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