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妈相识相爱在蚂螂河林场。
爸妈并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他俩纯属以他们那个年代独有的行为方式诠释了彼此之间那份与众不同的爱情。
彼时,爸是林场子弟学校的校长。
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两排年久失修的土砖瓦房,一身疲惫满脸沧桑地佝偻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之间罢了。
林场孤悬城北,一共才百八十户人家,能来上学的孩子就更少了。
即便如此,爸依然威风凛凛,豪情万丈。低矮的讲台前那掉漆漏洞的黑板不时被爸手里粗壮的教鞭敲得浑身乱颤瑟瑟发抖。
爸的双眼炯炯有神,那目光一如初春的太阳,温柔煦暖,反复摩挲着教室里或咧嘴傻笑或揩着鼻涕的学生。
爸步履铿锵,声震屋瓦,说:“小兔崽子们,向前——看。”顿了顿,又说,“想去哈尔滨上大学吗?”“想!”“那还傻愣着干啥?还不麻溜儿的跟我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爸喊得撕心裂肺,并不是他生来便高声大嗓,也不是担心教室里的学生三心二意,爸是希望他的声音能穿透土墙,传到隔壁妈的耳朵里。爸在课堂上花样百出千般卖弄,皆为了博得妈的青睐和欣赏。
妈刚来学校不久,委身宿舍,屏息凝神,一字不漏地听了几堂课,却越听越是好笑。妈暗自寻思:这个当兵转业的鲜族汉子,干啥不好?为什么非得来当老师呢?
妈看不上爸的教学,并不是依仗了自己林场场长女儿的身份,也不是嫌弃爸一介武夫的出身,妈是林场学校唯一上过师范的正式教师,眼光自然高出众人几许。
妈初上师范的那年元旦,大雪纷扬,铺天盖地。清晨,嘶吼了整整一宿的风雪终于偃旗息鼓了,朝阳初升,耀眼的金光便笼罩了林场。
四野漠漠,万籁俱寂。姥爷踩着没膝的积雪,出去逡巡了一圈儿,不一时喘着粗气、裹一身寒霜回屋了。姥爷好言跟妈商量:“妮儿,大雪封了山道,这学,咱缓几天再上吧?”妈一听急了,揪起胸前粗黑油亮的辫子猛地朝后一甩,像壁炉里的火苗陡遇了狂风,“呼”一声蹿下炕,顿足嚷道:“不行,今儿就得去,爬着也得去。”姥爷抖了抖嘴唇,半晌方说:“成,妮儿,你有这决心,爸豁出老命,也得送你去。”
当天,姥爷头戴棉帽,身披大氅,挥着马鞭,赶着爬犁,一径越过林海雪原,直至将妈送到了四十里外的通河县城。姥爷一路响亮的吆喝声如柄刺刀,划破了北国茫茫的苍穹。
谁也不会知道,妈性烈如火的外衣下,竟藏了颗柔情似水的心。
或是《西厢》《梁祝》看得多了,妈心里的如意郎君,慢慢就幻变成了书中那身如玉树、满腹经纶的江南书生。
而爸呢?爸身材魁伟,目似铜铃,势如杂草的络腮胡子遮蔽了半张脸面,地地道道一副北国莽汉形象,纵使爸笑得再憨厚灿烂,又咋能打动妈对才子佳人向往已久的那颗芳心呢?
妈最终接纳了爸,并不是偏居山林日子久了,便放弃了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也不是爸的苦苦追求让妈不忍拒绝,妈爱上爸还是应了自古美女爱英雄的那句老话。
爸教书育人,大小还是个校长,可闲暇了,却爱舞刀弄枪。
爸动刀弄枪,并不是他不上心教学事业,也不是他想以此来炫耀自己的威武剽悍,爷还活着时,那些个追鹰逐兔的狩猎往事早已谱成了林区佳话,爸是无以复加地继承了爷的游猎基因。
那年正月,积雪如被,拥裹着林场,醉醺醺的男人、唠闲嗑的女人,一个个还闷在年味儿里打盹儿,学校还没开课。
一大早,爸脚上蹬双深筒棉靰鞡,肩上披件黄大衣,怀里抱杆擦得乌亮的猎枪出了门。整个儿一上午,爸像只丢了崽儿的黄皮子,只在姥爷房前屋后可劲儿晃悠。
妈出门倒药罐子,见爸横着枪,正对她咧嘴憨笑,不好就走,便笑问道:“金哥,都说你的枪打得好,真的假的?”
爸听了,收敛了笑容,一双浓眉瞬间拧成个疙瘩,却不搭话,只把那双豹眼看向天空,正好,空中啾啁几声,林后飞来一群飞龙,爸正眼瞧也不瞧,抬手便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两只花花绿绿的鸟儿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断线风筝似的从空中一头栽落下来。妈惊得目瞪口呆,再看那蓝湛湛的天空里,一团五光十色的羽毛正和着硝烟凌飞乱舞哩!
爸挎好枪,“噌噌”跑到屋前椴树下,三下两下扒拉开雪堆,薅出把野葱,又回身捡起飞龙,旋即拽了妈的左手,不由分说,直往宿舍奔去。妈猝不及防,扬着右手“哎呀,哎呀”直叫喚,说:“罐,罐……”
爸飞龙吊汤的手艺堪称林杨一绝。
爸的宿舍空空荡荡,唯靠窗一炕一被,被子堆得像几坨晒干的牛粪;靠墙一桌一椅,桌上乱得似久未清理的羊圈。炕头的木柜里,乱七八糟塞了几件四季的衣裳,柜门半开半掩,浑似搂了一半的草甸子。一口吊锅却拾掇得仔细,擦得锃亮。
爸撞开门,进了屋,一抖肩膀,军大衣早飞上炕了,回头,到屋角小心翼翼支了猎枪,继而扯开梁柱上的铁链,哗啦一声放下吊锅,捅开炉子,起火烧水。
吊锅正在炉火上荡悠,爸又抽出菜板,不假思索,将飞龙拔毛洗净,咔咔几刀,剁成方块,见水沸了,抓把盐粒,和肉扔进锅里,片刻工夫,水花翻腾,爸撤了炉子,拿只大碗,连肉带汤倒在碗里,又随手一扬,那把掐得细碎的野葱,早一青二白荡漾浮沉在热气腾腾的汤面上了。
妈在一旁看呆了,手里的药罐子也忘了放下。妈咋也没想到,这个粗声大气不修边幅的莽汉,竟有这么干净利索的一手好厨艺。
不知是新鲜美味的飞龙吊汤太可口了还是日复一日煎煮的中草药起了疗效,妈回家后,那纠缠了她多年的心疼病竟一天天好了。
姥爷大喜,卷了支纸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妮儿,依爸看哪,小金子人还不错。”又说,“那啥,他那飞龙吊汤不是治病吗?实在不行,隔三差五的,咱请他过来弄一次呗!”妈急得直撇嘴:“哎呀,爸,说啥呢?人家又不欠咱的,再说,飞龙又不是笼里养的,想有就有呀?”姥爷猛吸口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也是哦!”
二
仅凭一手飞龙吊汤的厨艺,爸还远远未能打动妈的芳心,也与那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相去甚远。真正让妈对爸刮目相看的事儿,发生在这年秋天。
蚂螂河林场的秋天,是个人欢马嘶的热闹季节。
看吧,残月西坠,屋檐下挂满了一穗穗沾满浓露的苞米;瞧吧,朝霞散尽,场院里码满了一堆堆覆盖严霜的高粱。这边人影穿梭,肩挑背扛了成袋成袋的地瓜土豆;那边纷纭杂沓,马拉牛拖着整车整车的茄子白菜。
好个忙碌的丰收景象呀!
远方,瓦蓝瓦蓝的天际,飘浮着几片闲云;村头,清清亮亮的河水,倒映着云影天光。
林间,柳树叶黄了,槐树叶黄了,银杏叶黄了,远远望去,一丛丛金黄像金秋的田野。间或,枫树叶红了,槭树叶红了,柿树叶红了,近前端详,一簇簇火红,似燃烧的火海。又有些四季常青的松树、柏树、樟树,跻身田野火海之间,漠然无视同类,依旧绿意盎然。
淋浴着四季阳光的林场,因山势高低交错,坡向顺逆无常,乍入秋,便如开了间印染厂,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色彩,一时齐全了。
千树争奇,万木斗艳,林间正热闹哩,“呼啦啦”一阵秋风袭来,那黄的、红的、青的、紫的、万千的枝叶,一夜间,尽依依不舍,飘飘荡荡离开了枝头。林间的小径,似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五颜六色,白露为霜,一直绵延向密林深处。
秋高马肥,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全场子的男人,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皆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此起彼伏、磨刀霍霍的声音,刺激得猎狗们挣来扭去,集体发出亢奋的嚎叫,铁链子虽拴住了它们健壮的身子,又怎能拴住它们那颗飞逐山林的心呢?
正午,阳光灿然,男人们挎枪牵狗,黑压压站满了场院。人喊狗吠声里,青松也抱杆长枪来了,青松撅一头焦黄乱发,说啥也要参加这次围猎行动。
两年前,青松爸追撵一只野鹿,跌落南坡崖下摔死了,只剩个患风湿病的妈拉扯着他长大。青松将他爸留下的那杆猎枪擦得油光闪亮,整日嚷嚷着要打野猪换钱给妈看病。
往年秋狩结束,姥爷都会给青松家送去只狍子或几只山鸡野兔,姥爷说:“青松爸是个猎手,猎物该有他家一份。”
姥爷不仅是玛螂河林场场长,也是林场历年秋狩的总把头,姥爷的话向来无人反驳。
姥爷说:“青松,明年再来吧,明年你就十六了。”青松不说话,端着枪,瞪着眼,牙齿咬得“咯嘣”直响。青松妈拨开摩肩接踵的人众,一瘸一拐上前乞求道:“场长,让青松去吧,再不让他去,孩子该憋坏了。”话音未落,愁容已锁上了她那张凄惶菜色的脸。
姥爷瞅瞅快被满腔怒火点燃的青松,想了想,说:“那这么的,青松,你上北队去吧!”青松一脸阴霾顿时散了,嗯哪一声,抱枪跑着去了。
姥爷又冲爸说:“小金子,你的枪准,跟我守住南坡。”爸答应了。姥爷咳嗽几声,锐利的目光锥尖般扫过人群,又说:“爷们儿,今儿咱仔细了,别让像样的家伙漏网了。”话音未落,场上一片欢腾。
南北两队人马分拨已定,姥爷反倒闲下来了。
姥爷靠坐在南坡一棵大枫树下,见枫叶满地,赤彤一片,而不计其数的山丁子,或远或近挂满了树梢,活像一盏盏闪亮的小灯笼,映红了山冈,不禁心情大好,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说:“小金子,来口不?”爸拍拍枪杆,憨笑道:“不了,场长。”姥爷哈哈大笑:“好啊!是个好小伙儿。”说着,“咕嘟”了一大口,一时血脉僨张,满脸通红,继而伸展双臂,惬意地舒了口长气。
北边隐约传来一阵锣鼓声,姥爷侧耳听了片刻,笑道:“早呢,怎么也还得一个时辰。”说完,仰头又喝了口酒。
午后的阳光从交织的枝叶间渗漏下来,地上光斑闪烁,一阵秋风过去,落叶像万千只彩蝶,在林间穿梭飞舞,这壮丽的秋景,爸不禁看呆了。
姥爷见爸匍匐在一道小山梁上,神情专注,动也不动,不禁笑道:“小金子,缓一缓。”爸回头看时,见姥爷抱着葫芦,又喝了一口。姥爷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巴,说:“小金子,我呢,岁数大了,明年,这把头的活儿,由你来张罗吧!”
爸还未接过话儿,北边锣鼓密集,杀声四起,接着,静谧的林间扬起一片“沙沙”声响,不知些什么野兽,踏着层层落叶,远远奔来了。
姥爷一惊,扔了葫芦,端起猎枪,低声招呼爸和一众埋伏的猎手,说:“来了,瞅准了打。”
“砰”“砰”,爸开枪了,几只跑在前头的野兔脑袋一歪,应声躺下了。“沙沙”声停住了。不一会儿,北边锣声又响了,杀声震天,旋即“沙沙”声又传来了,姥爷和猎手们一齐开火,一时火星迸溅,枪声大作,硝烟尚未散尽,狐狸、山鸡、獾子、狍子,花花绿绿,早躺倒一片了。
锣声歇了,姥爷装弹填药,一边又拾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咋样,还行吧?”爸远远对姥爷竖了个大拇指,姥爷愈发兴奋了,说:“待会儿,都别瞎嘚瑟呀,今儿我要打个大的。”
太阳才偏西,日影便笼罩了密林,远近一片光怪陆离。
北边锣声又起,猎狗叫得一声比一声凶狠,密林深处远远传来几声野兽的咆哮嘶吼,姥爷暗喜,期盼已久的大家伙终于来了。
姥爷抱着枪,猫腰向前几步,靠了棵壮硕的樟树停下了,不远处,窸窸窣窣一阵暗响。这声音姥爷太熟了,年年狩猎,野兽也变聪明了,可你这畜生瞒得了别人,咋也瞒不过我呀!该我大显身手了,姥爷深吸口长气,从树后闪出,单膝跪地,举枪便射,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场长,别……”
“砰”,姥爷的枪响了,火药铁砂裹挟着愤怒的火焰,穿透密林,呼啸而出。只听前方“啊”一声惨叫,一个人影仰面摔倒了。
姥爷大惊失色,一身的酒都化作汗出了。
爸抢步过来,和姥爷上前看时,只见青松睁着双眼,面如白纸,双手紧攥着那杆长枪,抽搐的身子,已被铁砂打成了筛子,此刻,殷红的鲜血正像山泉一样汩汩直往外涌。
姥爷野兽般一声悲号:“青松,咋个是你呀!”说完,回身在樟树上砸碎了猎枪,一跤跌倒在地。
青松还未抬回场院便断气了。
三
一年后,妈和爸结婚了。
妈嫁给爸,并不是因为姥爷死了便迫切想找个依靠,也不是爸陡然从一介林区莽汉华丽转身变成了儒雅书生,妈是被爸一身担当的英雄气概给征服了。
青松死后,他那病秧秧的妈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只买了两瓶敌敌畏放在屋里,眼瞅早晚活不成了。
爸上门劝道:“嫂子,我不会说话,可我爸以前常说,老天让咱来世上一趟,就是让咱好好活着的。”又说,“青松是个意外,场上谁不心疼啊?没办法呀!”又说,“可咱活着的,不能轻易就作践了自个儿呀!”又说,“青松小小年纪就去打猎,还不是想挣点儿钱,给你抓药治病让你好好活下去吗?”又说,“你要出啥事了,青松地下有知,得多难过呀?”
青松妈这才“哇”一声痛哭出声,抱着枕头,撕心裂肺喊道:“青松,我那懂事的儿呀!我那苦命的儿呀!”又哭,“儿呀!你没了,妈的心也给掏空了啊!”又哭,“放心吧!儿呀,妈不死了,妈要好好活着,妈不能再让我儿难过了……”
爸劝住了青松妈,说:“嫂子,猎手们商量了,往后你的用度开销,大伙儿会安排好的。”青松妈的眼泪刷一下又淌成了河。
姥爷从山上回来后,一夜间头发胡子白了大半,他病倒了,姥爷躺在床上,日夜自语:“打了半辈子猎,我咋瞎了眼,打了青松呢?”
过了几天,姥爷神智清醒点儿了,挣扎下床,翻箱倒柜,踉踉跄跄收拾行李包袱,妈惊问:“爸,干啥呢?”姥爷说:“我杀了人,上通河自首去。”妈急了,从后一把抱住姥爷,哭道:“爸,我不让你去。”姥爷站了半晌,方拨开妈的手,叹道:“妮儿,爸好歹是个猎手,爸已犯下大错,不能再错了。”妈再次哭着抱住姥爷,姥爷颤抖着说:“妮儿,撒手吧!”说着,又挣脱出去。
妈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傻傻地站着。姥爷背着行李,摇摇晃晃出了家门,妈见往日威武雄壮的姥爷一头花白的头发,走得趔趔趄趄,不由心碎欲裂,放声大哭。
姥爷踏着满地枯叶,才走到门前椴树脚下,却靠住大树不走了,姥爷的身子也努力挺得像棵树,一棵挺拔不群的椴树。
妈好不诧异,腮上挂满了泪,上前看时,只见姥爷双目微闭,一丝浅笑尚挂在嘴角,秋风掠过姥爷须发斑白的脸,姥爷似安然入梦了。
四
爸妈结婚两年后才有了我。
那年春天,暴马子满山满岗葳蕤疯长,达达香也开得如火如荼,一个花香之夜,我出生在六道河林场,六道河在蚂螂河北面,两地离了五十来里山路。
爸妈离开蚂螂河林场,并不是那里的旧人往事让他们伤了心,也不是六道河的条件优越让他们见异思迁。六道河是新建的林场,爸妈是响应组织号召,为新林区的建设发展而来的。
而在我时断时续有关童年记忆的片段中,爸却是个文雅和蔼的校长了。
爸穿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洗得干净,熨得整齐,上衣左边的表袋里,还插了杆银光闪闪的钢笔。出门前,一双黑色的猪皮鞋更是左擦右擦,贼亮贼亮的。
爸也有狂放时候,一旦听说他教过的某个学生考去哈尔滨了,爸便乐呵呵跑到场部小店,拍着那硕大的高粱酒缸,中气十足地喊:“掌柜的,打半斤小烧!”妈一旦见爸满脸兴奋地拎着酒回来了,再忙也会撇下手里活儿,紧忙炒碗花生米。
爸盘腿坐在炕上,抓把花生米,一颗颗扔进嘴里嚼着下酒,一边抽根筷子敲着碗沿儿唱歌,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主题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篮上市场。走过大街,穿过小巷,卖花卖花,声声唱。花儿虽香,花儿虽美,无人来买,怎么办……
爸挤眉弄眼,歌声浑厚,唱着唱着,却慷慨激越起来,爸倏地跳下炕,单手将我举过头顶,旋转开了。我张开双臂,像鸟儿飞在空中;我蹬直双腿,像风儿飘在云里。好美妙的感觉呀!爸的舞步轻盈、欢畅,继而越转越快,连房子也摇晃起来,我害怕了,大叫:“爸爸停下,快停下。”
爸停下了,我心有余悸,伸出双手去抓他那乌黑的头发,手却摸在他的脸上,手心冰凉湿滑,是爸的眼泪,爸咋哭了?
妈劝爸:“嘎达,出去走走吧,别在家闷坏了。”爸不说话,推开窗,呆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猴石山,长长叹息。爸的心,在山林里飘荡着哩!
无论赤日炎炎还是雨雪风霜,爸每月都要回趟蚂螂河林场。
那年,姥爷直挺挺靠在门前大树上死了,妈不禁嚎啕大哭,那悲声穿云裂帛,惊动了整个场院。爸是第一个赶来的,爸见姥爷死而不倒,也哭得泪雨滂沱,边哭边埋怨自己:“场长,都怪我混蛋,我要是早点儿拦着您,青松不会死,您也不能这样呀!”
爸妈和猎手们将姥爷埋在蚂螂河右岸,那里林木苍苍,河水潺潺,旁边依次埋着青松,青松爸,还有爷,还有林场早先逝去的猎手。
爸回蚂螂河林场,并不只为给青松妈捎去近期的生活费用,也不是抛舍不下那里的一草一木,爸只有去坟冢累累的蚂螂河边走一走,看一看,和猎手们唠唠嗑,说说话,这一个月才会过得平静安宁。
爸去六道河前,将那杆花了半年工资、托人从哈尔滨秋林公司买来的“鹰牌”猎枪随手扔给了蚂螂河的猎人。爸像个看透红尘纷争的刀客,撇下了曾经视若珍宝的武器,从此退出了喧嚣纷攘的狩猎江湖。
十岁之前,我从未见爸摆弄过刀枪。我一直固执地以为,爸只是个双手沾满了粉笔灰的小学校长,而妈对往事着迷般的复述,不过是个一身文采无处寄放的林场语文老师精心编织出的一段段梦幻而又夸张的回忆罢了。
及至稍长,那些明晃晃的事实才让我反思自己当初的猜想是何等的稚嫩天真,爸手里虽未抚弄刀枪,可十多年来,刀枪一直潜伏在他心里呢!
五
爸重拾刀枪,缘于那年深秋妈的心疼病再次发作。
或是严冬迫近,或是年岁渐增,妈这次病情来势汹汹,绝不同于往日。往日犯病,爸只需熬几罐中草药,妈趁热喝下,当天就舒缓了。实在不济,爸便大展身手,祭出快刀,怒斩飞龙,煮一锅清汤,妈连汤带水吃下,出头汗,转天也能奏效。飞龙是蚂螂河猎手漫山遍野张网捕捉来的,养在笼里,每月爸去了,回时便顺手捎上了。
可这回妈将中药汤、飞龙肉尝了个遍,莫说轻松,却愈加重了,疼得满炕翻滚面无人色,铺在炕上的碎花塑料布也让妈在痛不欲生中撕得稀烂。爸一向稳重,这下也慌了,爸稳稳神,不再犹豫,雇辆车陪妈去了哈尔滨。
彼时严霜刚刚掠尽寒枝,载着爸妈和被服包裹的小车辗过一地落叶,匆匆消失在林场山道的拐角处。喇叭声惊动了一只灰不溜秋的松鼠,雪球般从树顶滚落下来,直着身子,骨碌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冲小车扬起的灰尘和尾影黯然发呆。
墙上的日历越扯越薄,爸妈回时,六道河林场已然冰封雪裹、天地静寂了。小车沿着光滑如镜的冰面颤巍巍开进了农场。爸推开车门,跳下车来,两个月不见,爸满脸风尘须发戟张,竟似换了个人般。我目不转睛盯着爸看,爸笑道:“妮儿,瞅我干啥?快瞅你妈。”
妈做了个大手术,命保住了,却干不动重活,上不了课了。爸并不因为妈不能上班了而懊恼,也不因为自己一身疲乏而气闷意躁,爸只一身轻松地憨笑道:“这回好了,你妈再不会犯病了。”
妈哈着腰,似被愁云惨雾团团包裹了头脚,妈身上的病虽痊愈了,心里的病却开始萌发了。妈去了趟哈尔滨,前后共花了五千多块钱,钱是场部垫上的。这座砌到脖颈的债台,如一道悬在头顶的绝壁,啥时才能铲平呢?妈性子急,又上不了班,憋得像只热炕上的蚂蚁,成天前窗踱到后窗,后窗踱到前窗。
腊月中旬,漫天飘雪,北风劲舞,爸顶风冒雪又去了趟蚂螂河林场,回时,一身别样的装扮吓了我一大跳。
爸雄赳赳站在柞木栅栏的院门外,一件羊毛外翻的皮大衣,将那威武雄壮的身子包裹得风雪不透,脚下一双黄色的棉靰鞡底厚帮软,直套过了膝盖。爸腰间还斜插了把两尺来长的皮鞘砍刀,长长的刀把漆黑乌亮,而隐约盘绕着的花纹,让我断定那是用一整张大王蛇的蛇皮包裹上的。爸那不怒自威的模样,哪像个温文尔雅的校长呀,分明是个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嘛!
爸浑身上下最威风的装备还属那杆随意斜挎在肩头的猎枪,枪身遍体黝黑,枪管瓦蓝铮亮,乍见了,虽在百步开外,一股逼人的寒气凛然而生,这便是那支让天上飞禽林间走兽闻风丧胆的“鹰牌”老枪吗?
爸见我直眉瞪眼的盯着他看,嘿嘿一笑,说:“妮儿,瞅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爸,你不当校长了吗?”爸愣住了,浓眉一挑,说:“不当校长干啥?”我说:“你不是要当猎人了吗?”爸听了仰天大笑,魁梧的身子左摇右晃,差点儿摔倒,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红着脸进屋去了。
爸也掀开棉门帘子进来了,随手取下刀枪倚在门后,又脱下羊毛大衣挂在墙上,方转回身,漫不经心地对妈说:“场院的庄稼没少让野猪糟蹋,秋上场长张罗去打,当时功课紧,我没答应。”又说:“眼下闲了,该为民除害了。”
妈停下脚步,盯着墙角,好半天方嗫嚅道:“你把它又带回来了?”妈说得力不从心,是她心里明白,爸重拾刀枪,既不是为了过把枪瘾,也不全是要替场院除害,爸是想趁年关打几只野猪卖了还债,也好让一家人安心过年。
妈咋也没想到,爸雄姿英发重出江湖的头天,没见带只像样的猎物回来,却用树枝搭成的爬犁拖回个人来。
年前,爸训养了两只健壮敦实的黑狗,大的取名大傻,小的便叫了二傻。当晚月黑风高,朔气逼人,妈远远听见大傻二傻嚷成一团,情知不妙,赶紧抄起马灯,迎出门来,不一时,只听人喘狗吠,脚步纷沓,灯影下,爸拖着爬犁,汗流满面,正从雪地里怒奔而来。
爬犁上的人已冻得没知觉了,爸來不及擦汗,嗨一声将那人扛上肩,背到炕上,剥了衣服,摊开躺着。妈用脸盆盛满了雪进来,爸绷着脸,双手抄起雪团,一遍一遍给那人揉脸擦脚,推拿身子。
爸今儿上山原本只想探探路径,冬天的山林处处是陷井,当年青松爸便是追撵野鹿时一脚踏进了冰雪覆盖的断崖而丧的命。爸小心谨慎?了遍山路,险处皆砍断枝丫标上了记号,忙完了,正往回走,大傻却在后面狂吠起来,爸轻手轻脚走去一看,却见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胡子拉碴,靠树坐着,猎枪抱在怀里,已冻得脸如蜡纸精神恍惚,说不出话了。
爸推拿揉捏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那炕上的汉子才哎哟一声缓过神来,爸抹去满头大汗,笑道:“妥,今儿没白上山。”
妈炒了碗花生米,又蒸笼黏豆包端上桌来,爸粗声大嗓地陪那汉子喝酒唠嗑,说:“大哥贵姓?”“姓张。”“大哥不是本地人?”“嗯哪,清河那旮垯。”“呀!离了四十里地哩!咋在这儿?”“唉!不怕兄弟笑话,撵只熊瞎子,没撵上,自个儿倒迷山了。”“啊?清河还有熊瞎子?”“咋没呢?我撵的那只足有四百多斤哩!”“哦,来,大哥再喝一口。”灯影闪烁,俩人唠了半宿方睡。
次日一早,风停雪住,张大伯歇足了精神,背了枪,道了谢,踏一地碎玉走了。林区常有迷山的猎人,爸见怪不怪,送出一程便回来了。
妈见爸闷声不响地拾掇枪弹,思量半晌,终于开口了:“嘎达,咱就在跟前转转,咱可不上清河。”“嗯哪,”爸眼里闪出一丝少有的慌乱,抬起头说:“可不去那旮垯,迷山了,谁送我回来?”妈见爸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哈哈大笑。
爸哪还用得上去清河呀?猴石山的狍子野猪已够爸忙活的了。短短半个月,山上枪声不断,猎狗吠成一团,爸早出晚归,奔逐山林,及至年前竟用爬犁拖回了七只野猪,九只狍子,而数不胜数的野兔山鸡皆是大傻二傻的功劳,爸已没精力顾及那些看不上眼的小动物了。
腊月底,大雪封山的六道河林场炊烟袅袅,年味儿醉人,红烧野猪肉、酱烀狍子肉、清炖野兔肉的阵阵浓香从家家户户的窗口一浪一浪向外涌荡。妈见专程从通河来收购野味的几个老板及林场一众领导早喝得东倒西歪了,却兀自扯着爸的手没完没了地絮叨,不禁哑然失笑。
妈这么心花怒放,并不全是为爸十来天便还上了近半的债务而高兴,也不全是为领导夸赞爸是个为民除害的英雄而开心,妈是为爸的眉宇间又闪耀出了那曾经熟悉的豪情和惬意而激动不已。
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一晃三年过去了,我也到了明事理的年龄。这年秋天,我该去通河上高中了,整整一个暑假,妈都在给我张罗行装。
妈的病早大好了,妈每日和爸出双入对上课下班的身影俨然成了六道河林场一道亮丽的风景。妈常笑言:“咋也没想到,人到中年,你爸竟变斯文了。”爸听了只微微一笑。
爸那年一口气打了七只野猪,九只狍子,威名轰动了方圆百里,此后每到腊月,通河的王老板总开着小车来学校找爸攀话:“金校长,今年的野味行情老好了,您看……”爸面无表情,手上片刻不停地批改着厚厚一沓作业本,嘴里翻来覆去只一句话:“上头禁枪了。”王老板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金哥,枪嘛,车里就有,双管儿的。不过……”王老板故作高深地顿了顿,继而小心翼翼问道:“您还是猎手吗?”爸急眼了,摔了手里的笔,刷一下站起身,憋红了脸喊道:“禽兽也是生灵,我发过誓,再不打了。”王老板被爸戗得直翻白眼,悻悻而去。
爸真的不打猎了,两年前,林业局禁枪的布告刚贴上场部院墙,爸二话不说,便带头缴出了那支心爱的“鹰牌”猎枪。爸行事果断,别说枪了,就连那把出猎时形影不离的皮鞘砍刀也一并上缴了。爸缴枪时的神态,就像上缴根烧火棍般坦然。可我心里明白,爸并不是对那支珍藏已久的猎枪没感情了,也不是对狩猎失去兴趣了,爸是希望猎手们能放下刀枪,过上安宁平静的生活。
妈咋也没想到,爸终究还是违背了信誓旦旦的诺言,又义无反顾地张罗上了刀枪。
深秋,枯叶如毯,严霜覆地,爸黑着脸从蚂螂河林场回来了。妈惊讶地迎了上去,尚未开口,爸突然戚戚地说:“青松妈死了。”那个孤单凄零的女人,独自守着林场老屋过了许多年,这回可能又想念儿子和男人了,准备去蚂螂河对岸看看,不知咋地就掉河里了,众人闻讯赶来,她已硬邦邦漂在下游多时了。
爸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该给蚂螂河架座桥了。”爸说这话并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因为青松妈淹死在了河里一时激愤,架桥的念头在爸当蚂螂河林场小学校长时就已萌芽了。
那年仲夏,骄阳似个燃烧的大火球悬停在林场上空,大家热得像倒扣在闷罐里的山狸,莫不汗流遍体。傍晚,昏暗的天空轰隆隆滚过几记闷雷,继而霹雳一声,连续下起了三天的瓢泼大雨,村头,浑浊的蚂螂河像一条黄色的巨蟒,扭腰撒胯穿过林场,气势汹汹地朝下游奔涌而去。
雨停后,学校复课了,爸挨班叮嘱学生:“小兔崽子们,河水还没退哩,散学了,要沿着河道,去上游的大石桥过河。听明白没?”“明白了。”
爸放下了心,匆匆推出自行车,送几个远道的孩子回家去了。
谁知偏有俩野小子没听进去爸的话,两个人平日调皮惯了,这回又私自嘀咕道:“过大石桥得多走三四里山道呢,费那事干啥?”“就是,咱哥俩儿这身手,一条小河算个啥?”
计议已定,大小子几个箭步上前,“嗖”一下便跳到了对岸,小小子也不示弱,如法炮制,才落下脚,脚底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大小子赶紧伸手来抓,两人抱在一起,“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
汹涌的河水裹挟着俩小子,没头没脑往前奔涌,俩人拍打河面狂呼乱叫的喊声,如坠入陷井的野兽那临终绝望的悲恸,呼声惊动了正从山里打猎归来的青松爸。青松爸扔了手里的野兔,背着枪从密林深处奔出,见此情景,想也没想便纵身跃进了河里,继而一手一个,将俩小子从河里托上岸来。
俩小子虽逃出了死神的掌心,两只手却仍胡抓乱挠,只听“砰”一声响,青松爸肩上的枪走火了,青松爸“啊”一声惨叫,捂住左腿倒在地上。
青松爸残废了,爸成了林场最内疚的人。
爸蓬头耷脑,两眼泛红,说道:“青松哥,对不住,是我这个校长没当好呀,害得你受苦受罪。”青松爸爽朗一笑,哗啦啦抖开枪栓说:“嘎达兄弟,咋怨你呢!没啥,别看哥瘸了,可照样能出猎,啥也不耽搁。”
话虽如此说,这年冬天,青松爸跛着左腿追撵野鹿时,终是不小心一跤滑落南坡崖下摔死了。爸深深自责,不安地对姥爷说:“场长,都是我连累了青松哥呀!”姥爷将吸剩的烟头使劲掐灭在烟缸里,捋着胡子粗声宽慰爸:“小金子,不怨你,这都是命啊!”
爸从此就琢磨着在蚂螂河上架座桥了,爸恨恨地说:“要是当初有座桥,那俩熊孩子也不会落水,青松哥也不会残废,更不会跌落山崖。”
但爸那时一个月才三四十块钱,不时补贴家境穷困的学生及人情往来,使得工资不到月底便光了,真若架桥,还得另想办法。
后来姥爷去世了,爸妈结婚了,又同时调到了六道河,但架桥的念头就像爬山虎一样扎根在爸的心底,且日夜蔓延疯长。爸每月回一趟蚂螂河,每次都要用心观察河堤两岸的水土变化,在哪段儿架桥,架啥样式的桥,架桥的造价,爸已仔仔细细和妈说过千百遍了。
这回妈听了爸的话却默不作声,妈不吱声并不是年深日久便对蚂螂河感情疏淡了,也不是不赞成爸在河上架桥,妈在为架桥的钱犯愁。近年木材不让采伐了,林场连职工工资都难支付,哪来架桥的闲钱?家里头年前才还清了妈看病积下的旧债,供我上学还紧巴巴的,何谈架桥?
知夫莫若妻,妈已从爸那平静如水的眼神里洞穿了他的心思。妈的心“怦怦”直跳,脱口道:“嘎达,咱别……”爸打断了妈的话,重重地叹口气:“啥也别说了,桥得架上。”
爸是这年元旦的清晨出发的,当时四野寂寥,天地漠漠,爸拦住妈,说:“外头冷,回屋吧!”爸在漫过小腿的雪窝里“咯吱咯吱”走了几步,忽又回头,沉声对妈说:“放心,开春后,桥一准架上了。”爸说完,打声唿哨,头也不回,那穿着羊毛大衣的魁梧身影,便和大傻二傻一起渐渐淹没在茫茫风雪中了。
爸肩上挎的是一支自造的土枪,腰间还插了把锉刀打磨成的匕首,妈劝爸带上王老板的双管猎枪,说新枪威力大,爸仰天大笑道:“自古哪有借枪的猎手?”
爸回到六道河林场时,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
那天妈心烦意乱坐卧不安,挨至天黑,忍不住顶着凄厉的北风一遍遍提着马灯步出院门张望。忽然,刺骨的夜风裹着凄惶的狗吠,时断时续,远远传来。妈的心一下揪紧了,高举马灯的手也不听使唤了,一时灯影就恍惚了。俄顷,远处的雪地里一片纷攘杂沓,昏暗中影影绰绰奔来几个歪歪斜斜的人影,妈的右手一把攥紧了前襟,一股不祥的预感劈头盖脑雪崩般袭来。
飞奔而来的几个人气喘如牛汗似雨下,近前看时,已累得面无人色五官变形了,妈使劲瞅了半天,才认出领头那人竟是当年被爸救回来的清河张大伯。张大伯双眼赤红,胡子眉毛上挂了白白一层浓霜,满嘴牙齿磕成一团,哆哆嗦嗦地对妈说道:“老妹,你,得挺住……”
妈惊呼一声,撇了马灯,劈手扒拉开张大伯,却见雪地上一动不动卧着两架爬犁,一架上躺了只壮硕的熊瞎子,那黑糊糊的脑袋布满了蜂窝般的铁砂,左眼里还插了把匕首,顺着眼眶淌下的鲜血已冻成了紫色冰凌,早死透了。另一架爬犁上僵着个人,罩在外面的羊毛大衣从上到下扯得稀烂,右脸已整个儿没了,殷红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颧骨已凝成了一坨,一把裂成数段的土枪,颓废地散落一旁。
妈失魂落魄地辨认了半晌,突然发疯般扑了上去,肝肠寸断地喊道:“嘎达,我的嘎达啊……”妈天崩地裂般的悲号,如炸响在六道河林场上空的第一声春雷,惊得整个场院的人都提着马灯奔来了,大傻二傻一瘸一拐地舔着妈的脚脖子,围着妈一圈圈低吼悲鸣。
七
去哈尔滨上大学的那年春天,我随妈回了趟蚂螂河林场。
春天的蚂螂河清澈见底,水波不惊。河边,水冬瓜葱绿苍翠,接骨草郁郁青青;岸上,黄刺玫嫩蕊初绽,千金藤枝叶轻舒;万千的花草,繁茂的树木,或低眉浅唱,或浓荫如黛,微风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正午的太阳透过葱茏的树梢,点点滴滴洒在藤蔓缠绕的山道上,地上斑驳陆离,五彩绚烂。一群放学的孩子正追逐打闹着奔过河上的小石桥,那欢快清脆的笑声,如阵阵风铃荡漾在郁郁青青的林间。
小桥右岸,爸的坟茔紧挨着爷,静卧在一片腰身挺拔、如柄柄利劍刺向天空的白桦林里。坟前的石碑上,圆润饱满的笔锋竖题了七个遒劲飘逸的大字:猎手金嘎达之墓。
细碎如玉的阳光下,数不胜数的大小蚂螂,闪动着金色的翅膀,萦绕着猎手们的坟冢飞来飞去,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的派头,犹如一架架小型战机,正警惕巡视着它们引以为豪的领地家园。
程建华:1978年1月生,客居大庆。自由职业,文字见于《岁月》《章回小说》《北方文学》《奔流》《传奇·传记文学选刊》《西南作家》《佛山文艺》《唐山文学》《新青年》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