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我比较早的理解了自己,意识到自己喜欢写作。每个人都只有一生,在短短的一生里,不可能做很多事情,倾其一生,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就算不错,就算没有虚度光阴。文章千古事,写作正是一件需要持之以恒的事,只有舍得投入自己的生命,才有可能在写作这条道上走到底,并写得稍稍像点儿样子。
老一代作家,如鲁迅、萧红、沈从文、老舍他们,所处的时代不是战乱就是动乱,不是颠沛流离就是横遭批斗,很难长时间持续写作。而我们这一代作家赶上了国泰民安的好时候,不必为安定和生计发愁,写作时间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其实在安逸的条件下,我们面临的是新的考验,既考验我们写作的欲望和兴趣,也考验我们的写作资源和意志力。君不见,有不少作家写着写着就退场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还好,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写作,就把笔杆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再也没有放弃。几十年来,不管是在煤油灯下还是在床铺上;不管是在厨房还是在公园里;不管是在酒店还是在国外,我的写作从未中断。其间也遇到了一些困难和干扰,我都及时克服了困难,排除了干扰,咬定青山,硬是把写作坚持了下来。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天分有多高,对自己的才华并不是很自信,但我就是喜欢写作,且对自己的意志力充满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战胜自己。
在煤油灯下写作
我在老家时,我们那里没有通电,晚间照明都是用煤油灯。煤油灯通常是用废弃的墨水瓶子做成的省油的灯,灯头缩得很小,跟一粒摇摇欲坠的黄豆差不多。我那时晚上写东西,都是借助煤油灯的光亮,趴在我们家一张老式的三屉桌上写。灯头小光线弱不怕,年轻时眼睛好使,有一粒光亮就够了,不会把黑字写到白纸外头。
我一九六四年考上初中,应该一九六七年毕业。我心里暗暗追求的目标是,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来,我的学业就中断了,上高中上大学的梦随即破灭。无学可上,只有回家当农民,种地。说起来,我们也属于“老三届”的知青,城里下乡的叫下乡知青,从学校就地打回老家去的,叫回乡知青。可我一直羞于承认自己是个知青,好像一承认就是把身份往城市知青身上贴。人家城里人见多识广,算是知识青年。我们土生土长,八字刚学了一撇,算什么知识青年呢!不过出于自尊,我也有不服气的地方。我们村就有几个开封下来的知青,通过和他们交谈,知道他们还没有我读过的小说多,他们不但一点儿都不敢看不起我,还非常欢迎我到他们安在生产队饲养室里的知青点去玩儿。
回头想想,我和别的回乡知青是有点儿不大一样。他们一踏进田地,一拿起锄杆,就与书本和笔杆告别了。而我似乎还有些不大甘心,还在到处找书看,还时不时地涌出一股子写东西的冲动。我曾在夜晚的煤油灯下,为全家人读过长篇小说《迎春花》,小说中的故事把母亲和两个姐姐感动得满眼泪水。那么,我写点儿什么呢?写小说我是不敢想的,在我的心目中,小说近乎神品,能写小说的近乎神人,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要写,就写篇广播稿试试吧。我家安有一只有线舌簧小喇叭,每天三次在吃饭时间,小喇叭嗞嗞啦啦一响,就开始广播。除了广播中央和省里的新闻,县里的广播站还有自办的节目,节目内容主要是播送大批判稿。我端着饭碗听过一次又一次,大批判广播稿都是别的公社的人写的,我所在的刘庄店公社从没有人写过,广播里从未听到过我们公社写稿者的名字。怎么,我们公社的地面也不小,人口也不少,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写稿子吗?我有些来劲,别人不写,我来写。
文具都是从学校带回的,一支蘸水笔,半瓶墨水,作业本上还有剩余的格子纸,我像写作业一样开始写广播稿。此前,我在煤油灯下给女同学写过求爱信,还以旧体诗的形式赞美过我们家门前的石榴树。不管我写什么,母亲都很支持,都认为我干的是正事。我们家只有一盏煤油灯,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在灯下纺线。我说要写东西,母亲宁可不纺线了,也要把煤油灯让给我用。我那时看不到报纸,写稿子没什么参考,只能凭着记忆,按从小喇叭里听来的广播稿的套路写。我写的第一篇批判稿是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举本村的例子说明,阶级斗争还存在着。我不惜鹦鹉学舌,小喇叭里说,阶级敌人都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我此前从没见过洋葱,不知道洋葱是什么样子。可人家那么写,我也那么写。稿子写完,我把稿子装进一个纸糊的信封,并把信封剪了一个角,悄悄投进公社邮电所的信箱里去了。亏得那时投稿子不用贴邮票,要是让我投一次稿子花八分钱买邮票,我肯定买不起。因买不起邮票,可能连稿子也不写了。稿子寄走后,对于广播站能不能收到,能不能播出,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我心里想的是,能播最好,不能播拉倒,反正寄稿子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能力把失败嚼碎咽到肚子里去。让我深感幸運的是,我写的第一篇广播稿就被县人民广播站采用了。女广播员在铿锵有力地播送稿子时,连刘庆邦前面所冠的贫农社员都播了出来。贫农社员的字样是我自己写上去的,那可是我当年的政治标签,如果没有这个重要标签,稿子能不能通过都很难说。一稿即播全县知,我未免有些得意。如果这篇广播稿也算一篇作品的话,它可是我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哪!我因此受到鼓励,便接二连三地写下去。我接着又批判了“唯生产力论”“剥削有功论”“读书做官论”等。我弹无虚发,写一篇广播一篇。那时写稿没有稿费,但县广播站会使用印有沈丘县人民广播站大红字样的公务信封给我寄一封信,通知我所写的哪篇稿子已在什么时间播出。我把每封信连同信封都保存下来,作为我的写作取得成绩的证据。
煤油灯点燃时,会冒出黑腻腻的油烟子,长时间在煤油灯下写作,油烟子吸进鼻子里,我的鼻孔会发黑。用小拇指往鼻孔里一掏,连手指都染黑了。还有,点燃的煤油灯会持续释放出一种毒气,毒气作用于我的眼睛,眼睛会发红,眼睑会长小痘。不过,只要煤油灯能给我一点儿光明,那些小小不言的副作用就不算什么了。
在床铺上写作
一九七○年夏天,我到河南新密煤矿参加工作,当上了工人。一开始,我并没有下井采煤,而是被分配到水泥支架厂的石坑里采石头。厂里用破碎机把石头粉碎,掺上水泥,制成水泥支架,运到井下代替木头支架支护巷道。
当上工人后,我对写作的喜好还保持着。在职工宿舍里,我不必在煤油灯下写作了,可以在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下写作。新的问题是,宿舍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面积不大的一间宿舍支有四张床,住了四个工友,我只能借用其中一个工友的一只小马扎,坐在低矮的马扎上,趴在自己的床铺上写东西。我们睡的床铺,都是用两条凳子支起的一张床板,因我铺的褥子比较薄,不用把褥子掀起来,直接在床铺上写就可以。我以给矿务局广播站写稿子的名义,向厂里要了稿纸,自己买了钢笔和墨水,就以床铺当写字台写起来。八小时上班之余,就是在单身职工宿舍的床铺上,我先后写了广播稿、豫剧剧本、恋爱信、恋爱抒情诗和第一篇被称为小说处女作的短篇小说。
怎么想起写小说呢?还得从我在厂里受到的打擊和挫折说起。矿务局组织文艺汇演,要求局属各单位都要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厂里有人知道我曾在中学、大队、公社的宣传队都当过宣传队员,就把组织支架厂宣传队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以自己的自负、经验和组织能力,从各车间挑选文艺人才,很快把宣传队成立起来,并紧锣密鼓地投入节目排练。我自认为任务完成的还可以,无可挑剔。只是在汇演结束、宣传队解散之后,我和宣传队一名女队员交上了朋友,并谈起了恋爱。我们都处在谈恋爱的年龄,谈恋爱应该是正常现象,无可厚非。但不知为什么,车间的指导员和连长(那时的车间也叫民兵连)千方百计阻挠我们的恋爱。可怕的是,他们把我趴在床铺上写给女朋友的恋爱信和抒情诗都收走了,审查之后,他们认为我被资产阶级的香风吹晕了,所写的东西里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于是,他们动员全车间的工人批判我们,并分别办我们的学习班,让我们写检查,交代问题。厂里还专门派人到我的老家搞外调,调查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我之所以说可怕,是后怕。亏得我在信里无涉时政,没有任何可授人以柄的不满言论,倘稍有不慎,被人找出可以上纲上线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其恶果不堪设想。因为没抓到什么把柄,批判我们毕竟是瞎胡闹,闹了一阵就过去了。如果没有批判,我们的恋爱也许显得平淡无奇,正是因为有了多场批判,才使我们的爱情经受了考验,提升了价值,并促进了我们的爱情,使我们对来之不易的爱情倍加珍惜。
既然找到了女朋友,既然因为爱写东西惹出了麻烦,差点儿被开除了团籍,是不是从此之后就放弃写作呢?是不是好好采石头,当一个好工人就算了呢?不,不,我还要写。我对写作的热爱就表现在这里,我执拗和倔强的性格也在写作问题上表现出来。我不甘心只当一个体力劳动者,还要当一个脑力劳动者;我不满足于只过外在的物质生活,还要过内在的精神生活。还有,家庭条件比我好的女朋友之所以愿意和我谈恋爱,主要看中的就是我的写作才能,我不能因为恋爱关系刚一确定就让她失望。
恋爱信不必再写了,我写什么呢?想来想去,我鼓足勇气,写小说。小说我是读过不少,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都读过,但我还从没写过小说,不知从哪里下手。我箱子里虽藏有从老家带来的《红楼梦》《茅盾文集》《无头骑士》《血字的研究》等书,那些书当时都是禁书,一点儿都不能参照,只能蒙着写。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写小说可以想象,可以编,能把一个故事编圆就可以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是一九七二年秋天写的。小说写完了,读者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女朋友,另一个就是我自己。因为当时没地方发表,我也没想着发表,只把小说拿给女朋友看了看,受到女朋友的夸奖就完了,就算达到了目的。后来有人问我最初的写作动机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为了爱,为了赢得爱情。
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纷纷办了起来。此前我已经从支架厂调到矿务局宣传部,从事对外新闻报道工作。看了别人的小说,我想起来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呢!从箱底把小说翻出来看了看,觉得还说得过去,好像并不比刊物上发表的小说差。于是,我改巴改巴,抄巴抄巴,就近寄给了《郑州文艺》。当时我最想当的是记者,没敢想当作家,小说寄走后,没怎么挂在心上。若小说寄出后无声无息,会对我能否继续写小说产生消极影响。不料编辑部通过外调函对我进行了一番政审后,我的在箱底沉睡了六年的小说竟然发表了。不但发表了,还发表在《郑州文艺》一九七八年第二期的头题位置,小说的题目叫《棉纱白生生》。
在厨房里写作
一九七八年刚过罢春节,我被借调到北京煤炭工业部一家名叫《他们特别能战斗》的杂志编辑部当编辑。一年之后,我和妻子、女儿举家正式调入北京。其实,对于调入北京,当初我的态度并不是很积极,当编辑部负责人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所表达的明确意见是拒绝的。负责人不解,问为什么?我说我想从事文学创作,想在煤矿基层多干些时间,多积累一些生活。负责人认为我做编辑还可以,没有发现我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才能。对于这样的判断,我无可辩驳。因为我拿不出像样的作品证明自己的文学才能,同时,对于能不能走文学这条路,我只有愿望,并没有多少底气。我想我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有年龄优势,愿意从头学习,所以还是坚持要回到基层去。可作为一个下级工作人员,我的坚持最终还是服从了上级的坚持。
到了北京,实现了当编辑和记者的愿望,好好干就是了。是的,我没有辜负领导的信任和期望,确实干得不错。编辑部里的老同志比较多,只有我一个年轻编辑,我愿意多多干活儿,有时一期杂志所发的稿子都是我一个人编的。我还主动往基层煤矿跑,写一些有分量或批评性的稿子,以增加刊物的影响力。那时我们刊物每期的发行量超过十万册,在全国煤矿的确很有影响。
不必隐瞒,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我利用业余时间,一直在悄悄地写小说。一九八○年,我在《奔流》发表了以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看看谁家有福》。一九八一年,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在深处》,登上了《莾原》第三期的头条位置。前者引起了争议,被翻译到了美国,《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还介绍了这篇小说。后者获得了河南省首届优秀文学作品奖。因《看看谁家有福》这篇小说,单位领导专门找我谈话,严肃地指出,小说的内容不太健康。我第一次听说用健康和不健康评价小说,觉得挺新鲜的。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有什么不健康。改革开放的大幕已经拉开,我对领导的批评没有太在意,该写还是写,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到了一九八三年底,我们的杂志先是改成了《煤矿工人》,接着由杂志变成了报纸,叫《中国煤炭报》。报纸一创办,我就要求到副刊部当编辑。这时,报社开始评职称。因我没读过大学,没有大学文凭,报社准备给我评一个最初级的助理编辑职称,还要对我进行考试。这让我很是不悦,难过得哭了一场。在编辑工作中,我独当一面,干活儿最多。要评职称了,我却没有评编辑的资格。那段时间,大家一窝蜂地去奔文凭。要说我也有拿文凭的机会,比如煤炭记者协会先后在复旦大学和武汉大学办了两次新闻班,去学个一年两年,就可以拿到一个新闻专业的毕业文凭。可是,我的两个孩子还小,我实在不忍心把两个孩子都留给妻子照顾,自己一个人跑到外地去学习。一个负责任的顾家的男人,应该使自己的家庭得到幸福,而不是相反。我寧可不要文凭,不评职称,也要和妻子一起共同守护我们的一双儿女。同时我认准了一个方向,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我要著书,通过著书拿到一种属于我自己的别样的“文凭”。我已经写过几篇短篇小说和几篇中篇小说,但还没出过一本书。我要向长篇小说进军,通过写长篇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我明白写一部长篇小说的难度,它起码要写够一定字数,达到一定长度,才算是一部长篇小说。它要求我必须付出足够的时间、精力和耐心,并做好吃苦和失败的准备。这些我都不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管干起来吧。
虽说从矿区调到了首都北京,我的写作条件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刚调到北京时,我们一家三口儿住在六楼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还是与另外一家四口合住,我们住小屋,人家住大屋,共用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厨房。过了一两年,生了儿子后,我们虽然从六楼搬到了二楼,小房间也换成了大房间,但还是两家合住。只是住小房间的是刚结婚的小两口,人家下班后只是在房间里住宿,不在厨房做饭,厨房归我们家独用。这样一来我就打起了厨房的主意,决定在厨房里开始我的长篇小说创作。
写小说又不是炒菜,无须使用油盐酱醋味精等调料,为何要在厨房里写作呢?因为不做饭的时候,厨房是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想想看,我的两个孩子还小,母亲又从老家来北京帮我们看孩子,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显得拥挤而又凌乱,哪里有容我静心写作的地方呢!到了晚上十点以后,等家里人都睡了,我倒是可以写作。可是,白天上了一天班,我也是只想睡觉,哪里还有精力写作。再说,我要是开灯写作,也会影响母亲、妻子和孩子睡觉。我别无选择,只能一大早爬起来,躲进厨房里写作。
我家的厨房是一个窄条,恐怕连两个平方米都不到,空间相当狭小。厨房里放不下桌子,我也不能趴在灶台上写,因为灶台的面积也很小,除了两个煤气灶的灶眼,连一本稿纸都放不下。我的办法是,在厨房里放一只方凳,再放一只矮凳,我坐在矮凳上,把稿纸放在方凳上面写。我用一只塑料壳子的电子表定了时间,每天凌晨四点,电子表模拟公鸡的叫声一响,我便立即起床,到厨房里拉亮电灯,关上厨房的门,开始写作。进入写作状态,就是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是进入回忆、想象和创造的状态。一旦进入状态,厨房里的酱油味、醋味和洗菜池里返上来的下水道的气味就闻不见了。在灶台上探探索索爬出来的蟑螂也可以被忽视。我给自己规定的写作任务是,每天写满十页稿纸,也就是三千字,可以超额,不许拖欠。从四点写到六点半,写作任务完成后,我跑步到建国门外大街的街边为儿子取牛奶。等我取回预定的瓶装牛奶,家人就该起床了,大街上也开始喧闹起来。也就是说,当别人新的一天刚刚开始,本人已经有三千字的小说在手,心里觉得格外充实,干起本职工作也来格外愉快。
在地下室和公园里写作
在我写第一部长篇小说时,还没有双休日,一周只休息一天,只有星期天休息。星期天对我来说是宝贵时间,我必须把它花在写小说上。除了凌晨在厨房里写一阵子,还有整整一个白天,去哪里写呢?去办公室行吗?不行。我家住在建国门外的灵通观,而我上班的地方在安定门外的和平里,住的地方离办公室太远了。上班的时候,我和妻子每天都是早上坐班车去,下班时坐班车回。星期天没有班车,我如果搭乘公共汽车去办公室,要转两三次车才能到达,需要自己花钱买票不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实在划不来。
只要想写,总归能找到地方。我们住的楼楼层下面有地下室,我到地下室看了看,下面空空荡荡,空间不小,什么用场都没派。别看楼上住那么多人,楼下的地下室却是无人之境。我在地下室里走了一圈儿,稍稍有些紧张。地下室里静得很,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这么安静的地方,不是正好可以用来写东西嘛!我对妻子说,我要到地下室写东西。妻子说:你不害怕吗?我说:那有什么可怕的!我拿上一个小凳子,背上我的黄军挎,就到地下室去了。我把一本杂志垫在双膝并拢的膝盖上,把稿纸放在杂志上,等于在膝盖上写作。在地下室里写了两个星期天,给我的感觉不是很好。地下室的地板上积有厚厚的像是水泥一样的尘土,用脚一踩就是一个白印。可能有人在地下室撒过尿,里面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尿臊味儿。加之地下室是封闭的,空气不流通,让人感觉压抑。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呼吸,呼吸不到好空气,似乎自己笔下也变得滞涩起来。不行,地下室里不能久待,还是换地方好。
我家离日坛公园不远,大约一公里的样子。我多次带孩子到公园玩过,还在公园里看过露天电影。公园不收门票,进出都很方便。又到了星期天,我就背着书包到日坛公园去了。那时的日坛公园内没什么建筑,也没怎么整理,除了一些树林子,就是大片大片长满荒草的空地。我对那时的日坛公园印象挺好的,觉得人为的因素不多,更接近自然的状态。我踏着荒草走进一片柿树林子里去了。季节到了秋天,草丛里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菊花,一些植物高高举起了球状的果实。柿子黄了,柿叶红了,有的成熟的柿子落在树下的草丛里,呈现的是油画般的色彩。熟金一样的阳光普照着,林子里弥漫着暖暖的成熟的气息。我选择了一棵稍粗的柿树,背靠树干在草地上坐下开始了我的公园写作。公园里没有多少游人,环境还算安静。有偷吃柿子的喜鹊,刚在树上落下,发现树下有人,赶紧飞走了。有人大概以为我在写生、画画,绕到我背后,想看看我画的是什么。当发现我不是写生,是在写字,就离开了。
就这样,我早上在厨房里写,星期天到公园里写,用了不到半年的业余时间,第一部长篇小说《断层》就完成了。这部二十三万字的书稿,由郑万隆推荐给刚成立不久的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文学编辑室主任顾志成,由秦万里做责任编辑,书在一九八六年八月出版。书只印了九千册,每本书的定价还不到两元钱,我却得到了六千多块钱的稿费。这笔稿费对我们家来说可是一笔大钱,一下子改善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使我们可以买电视机和冰箱。说到稿费,我顺便多说两句。发第一篇短篇小说时,我得到的稿费是三十元。妻子说,这个钱不能花,要保存下来做个纪念。发第一篇中篇小说时,我得到的稿费是三百七十元。当年我们的儿子出生,我们夫妻因超生被罚款,生活相当拮据。收到这笔稿费,岳母说是我儿子有福,儿子出生了,钱就来了。还有,这本书获得了首届全国煤矿长篇小说“乌金奖”。也是因为这部书的出版,我被列入青年作家行列,参加了一九八六年底在北京京丰宾馆召开的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
在办公室里写作
我家的住房条件逐步得到改善。一九八五年冬天,我们家从灵通观搬到静安里,住房也由一居室变成了两居室。还有一个有利条件是,新家离办公室近了,骑上自行车,用不了二十分钟,就可以从家里来到办公室。
这样,我早上起来就不必窝蜷在厨房里写作了。长时间在厨房里写作,身体重心下移,我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下坠,好像要出毛病似的。搬到新家以后,妻子给我买了两个书柜,把小居室布置成一间书房,让我在书房里写作。到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为了寻找比较安静的写作环境,我也不用再去公园,骑上自行车,到办公室里写作就是了。
在煤炭报工作将近二十年,每年的劳动节、国庆节和春节,在一分钱加班费都没有的情况下,在别人都不愿意值班的情况下,我都主动要求值班。值班一般来说没什么事,我利用值班时间主要是写小说。煤炭工业部是一座工字形大楼,《煤炭报》编辑部在大楼的后楼。在工作日,大楼里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有近千人上班。而一到节假日,整座大楼变得空空荡荡,寂静无声。有一年国庆节,我正在办公室里写小说,窗外下起了雨,秋雨打在窗外发黄的杨树叶子上哗哗作响。抛书人对一树秋,一时间我对自己的行为有些质疑:过节不休息,还在费神巴力地写小说,这是何苦呢!质疑之后,我对自己的解释是:没办法,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还有一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写小说时,听着大街上不时传来的鞭炮声,甚至生出一种为文学事业献身的悲壮的情感。
尽管我只是业余时间在办公室里写小说,有人还是对我写小说有意见,认为新闻才是我的正业,写小说是不务正业。有时我在办公室里愣一会儿神,有人就以开玩笑的口气问我,是不是又在构思小说呢?不管别人对我写小说有什么样的看法,我对文学创作的信念没有改变。有一年报社改革,所有编辑部主任要通过发表演说进行竞聘,才有可能继续上岗当主任。我在竞聘副刊部主任时明确表态:文学创作是我的立身之本,不管在什么情況下,我都不会放弃文学创作。这个部主任我可以不当,要是让我从此不写小说,我做不到。听到我这样的表态,有的想当主任的人就散布舆论,说刘庆邦既然热衷于写小说,主任就让别人当呗!我已经做好了当普通编辑的准备,当不当主任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好在当时报社的主要领导比较开明,他在会上说,办报需要文化,报社需要作家,作家当副刊部主任更有说服力,也更有影响力。竞聘的结果,让我继续当副刊部主任。
在国外写作
国家改革开放以后,我曾先后去过马来西亚、泰国、日本、埃及、希腊、意大利、丹麦、瑞典、冰岛、加拿大、肯尼亚、南非等二三十个国家。去了,也就是浮光掠影地走一走,看一看,回头顶多写上一两篇散文,或什么都不写,就翻过去了。我从没有想过在外国住下来写作。可到了二○○九年春天,美国一家以诗人埃斯比命名的文学基金会,邀请中国作家去美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写作,中国作家协会派我和内蒙古的作家肖亦农一同前往。
我们来到位于西雅图奥斯特拉维村的写作基地一看,觉得那里的环境太优美了,空气太纯净了。我们住的地方在海边的原始森林里,漫山遍野都是高大的古树。大尾巴的松鼠在树枝上跳跃,红肚皮的小鸟在树间飞行。树林下面是草地,一两只野鹿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那里的气候是海洋性的,阴一阵,晴一阵;风一阵,云一阵;雪一阵,雨一阵,空气一直很湿润。粉红的桃花开满一树,树叶还没长出来,长在树枝上的是因潮湿而生的丝状的青苔。我们住的是一座木结构两层楼别墅,我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的窗户很大,却不挂窗帘,我躺在床上即可望见窗外的一切。窗外是草地,草地里有一堆堆像是土拨鼠翻出的新土,每个土堆上都戴着一顶雪帽。再往远处看,是大海。海的对岸是山,山上有积雪,一切都像图画一样。
然而,我们不是单纯去看风景的,也不是专门去呼吸清新空气的,我们担负的使命是写作。于是,我尽快调整时差,跟着美国的时间走,还是一大早起来写东西。除了通过写日记,把每天的所见所闻记下来,我还着手写短篇小说和散文。每天写一段时间,看到外面天色微明,我就到室外的小路上去跑步。跑步期间,小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未免有些紧张。因为树林边有标示牌提醒,此地有熊出没,我害怕突然从密林里冲出一只熊来,把我拖走。还好,我没有遇到过熊。只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穿着头帽衫遛狗的男人,他的巨型狗看见我,不声不响向我走来。狗要干什么,难道要咬我吗?我吓得赶紧立定,大气都不敢出。狗只是嗅了嗅我的手,就被它的主人唤走了。
我们在美国写作遇到的困难是,美国朋友把我们两个往别墅里一放,只发给我们一些生活费,就不管了,没人给我们做饭吃。两个大老爷们儿,一时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肖亦农说,他在家里从来没做过饭,我说我做饭水平也一般。人以食为天,总归要吃饭,我只好动手做起来。我蒸米饭,做烩面,烧红薯粥,还摸索着学会了烤鸡和烤鱼,总算把肚子对付住了。利用那段时间,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西风芦花》,还写了两篇散文。其中一篇散文《漫山遍野的古树》,写的就是奥斯特维拉的原始自然生态。
有了在美国写作的经历,以后再出国,我都会带上未写完的作品,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我一般不参加夜生活,朋友晚上拉我外出喝酒我也不去,我得保证睡眠,以免影响写作。从文后所记的写作时间和地点可以看出,我在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和莫斯科都完成过短篇小说。
在宾馆里写作
写作几十年,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名声。有外地的朋友愿意在吃住行等方面提供便利,让我到他们那里写作。我感谢朋友们的美意,同时也婉言谢绝了他们的邀请。
有一种说法是,现在有的作家住在宾馆里写作,吃饭有美食,出门有轿车,生活安逸得几乎贵族化了。说这样的作家因脱离了劳苦大众,不了解人民的疾苦,很难再写出有悲悯情怀、与大众心连心的作品。对于这样的说法,我并不认同。托尔斯泰郊区有庄园,城里有楼房,服务有仆人,本身就是一位贵族,但他的作品始终葆有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充满宗教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看来问题不在于在什么条件下写作,而在于有没有一颗对平民的爱心。
我自己之所以不愿到外地宾馆写作,在向朋友们解释时,上面这些话我都不会说,我只是说,我习惯在家里写作,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臊窝。只有在自己家里,闻着自己房间的气味,守着自己的妻子,写起来才踏实,自在。
无奈的是,作为一个社会人,我有时必须到宾馆里去住。比如说,作为北京市的一名政协委员,十五年了,每年的年初我都会去宾馆参加开会,头五年住京西宾馆,后十年住五洲大酒店,每次一住就是六七天。在宾馆里住这么长时间怎么办?还要不要写东西呢?去開会之前,我手上一般都会有正在写的作品,如果不带到宾馆接着写,我就会中断写作。三天不写手生,倘若中断了写作,回头还得重新找感觉。为了不中断写作,我只好把未完成的作品带到宾馆继续写。因为我的习惯是一大早起来写作,所以并不影响按时参加会议和写提案履职。加上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洗澡,休息,喝茶,吃水果,都很方便,不会影响别人休息。算起来,我在宾馆里写的作品也有好几篇了。例如我手上正写的这篇比较长的散文,在家里写了开头,就带到五洲大酒店去写。在酒店里仍没写完,拿回家接着写。
此外,我在西安、上海、广州、深圳等地的宾馆,也写过小说和散文。
总之,一支笔闯天下,我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我说了那么多写作的地方,其实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我还没说到,那就是我的心,我一直在自己的心里写作。不管写作的环境怎么变来变去,在心里写作是不变的。心里有,笔下才会有。只要心里有,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能写出来。我尊敬的老兄史铁生说得好,我们的写作是源自心灵,是内在生活,写作的过程,也是塑造自我、完善自我的过程。
刘庆邦: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