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渡

2017-07-18 18:26陈旭红
长江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婶婶

陈旭红

“野蓼洲到了,有下车的没?”黑壮的中年男司机提高声音问道。驾驶座右侧座位上的年轻女人跟着扭头向后看,路上她一直与司机说笑不停,不时地还扭头扫一眼驾驶座后座上的马蓼红。刚坐定时,马蓼红也感知到她一眼一眼扫过来的目光,只是旅人相遇,照面几眼常有,并没在意。

“啊!野蓼洲到了?有的,有下的。”马蓼红幡然梦醒似的应着,想自己可是一眼不错地看着窗外,到了老家的地界竟然没意识到,这神失得实在是恼人。她从车架上取下挎包,边往颈脖上套边趔趄着走向车门。车停靠在路边,她一下车,一眼一眼扫过她的年轻女人也跟着下车来,冲她笑笑地说,她在下站闵冲下车,相就着把行李从行旅厢中拿出来,省得再麻烦。两人相帮着找出各自的行李,关好行旅厢,年轻女人抓握住她的箱杆,不忙上车,眼带笑地望着她,问:“你是马蓼红姑姑吧,我家有你读书时的照片,你的貌相跟小时候不一样,可神情还是那样啊,一看就知道是你,像你这样的人才经老。看我小姑,变得跟另一个似的,不说她的名字,你是认不出她来。”

马蓼红笑了笑,问她:“你小姑是?”

“闵少春。记不记得?”正说着,司机从车窗探头催上车,年轻女人拎起旅行箱向车门去,将旅行箱放在车门踏板上回头看着马蓼红。

马蓼红拉动旅行箱,说:“记得,闵冲的闵少春,后来嫁到了河对岸的柳公浦。”

年轻女人眨了眨眼,说:“是的。不过,我姑长住深圳,很少去柳公浦。”车上,司机又催促起,年轻女人将旅行箱往车箱里一挪,上车后冲马蓼红摇了摇手,车门随即关上。

看着大巴车向着日头西沉的河套驶去,马蓼红很快就忘了年轻女人说的那档子事儿,马路上再没有别的行人车辆,那渐远的大巴车,如同是奔向一场恐怕来不及的筵席,而自己俨然就是从一场筵席上撤离下来的人,从此去离了喧嚣。

一大早,马蓼红从京城乘高铁回到省城,再倒地铁到汽车站乘坐回乡的大巴车,直到大巴车出省城入高速公路后,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次独自回来,对她来说,一如转世重来,对余下的人生岁月她只想从简处理,而她最为庆幸的是,人已中年的她具备了由心选择外部生活的条件,每念及此,不管经历过什么,她仍要祷谢上苍对她的垂爱,让她一次次从难耐中脱离出来,回到自己。

她一手拖拉着旅行箱,一手勒了勒肩上的包带,几本闲书搁在包里头,愈走愈沉。她站在岔路口,朝东向五十米处的野蓼洲村部望了望,那里除一栋五联三层小办公楼外,还有一处商店和两家从事养殖业的农户,野蓼洲在外打工的人回来第一站多数会聚集在那儿,和在场的人说笑招呼上一阵,再由几个人相帮着把行李送到家。

在野蓼洲,自她这辈往前的人见面仍保留着乡亲间一贯的亲热,这份亲热从她这代人起已然缺失,早年的礼谦叫现在的小年轻看来,有着不得要领的烦腻,一如他们取笑旧戏《墙头马上》那对男女因着一次照面之缘,竟扯出半世离合。在他们看来前人不过是因为外部条件的缺乏,活得浅显单一,却谓之为情深,聊起这个来,他们是笑了又笑。前两年她还会和孩子辈就此说道几句,后来一想,上半天在水南下半天在塬北、一日千里万里的他们该和多少人照面过,人来人往原本就是匆匆的风景,哪来那么多情动于衷的热忱,再说现在是连亲友间的关系也疏松了,相互往来的多是有利益往来,人越活越机心,若照面便生情只恐是脑子出了毛病。

回来了,对能否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也有生疑,不过有一点她是明确的,儿时的记忆无疑是理想境地的来处,回到原初处肯定是错不了。那时的天地,山明水净,竹树半掩村舍,篱落花枝拱绕村前,风前雨后燕雀啾鸣,禽畜撒欢,孩子们笑呼互逐,这般情境,早已入得千年流传的诗书画卷,一直滋养着不绝的来人,而她更是久长地浸在其中。每想到这些,俨然自己是可以通行古今,成为一个死过千回又一千零一回活过来的人,哪怕没绩过麻,却略知麻事,眼见过祖辈们从地里收麻取麻浸麻晒麻择麻拧麻;没纺过纱织过布,却是在祖母外祖母的纺车声和织布撞梭声中长大;没伺过蚕桑,却随小姑小姨们去蚕室看过蚕们吃桑吐丝的壮阔。发蒙前,她一直和祖母一样地穿着,无花色的煮紅煮绿满襟小褂是没有子嗣的姨婆亲手做成,件件致新添巧,害得她出了家门就被婆婆婶子们拉扯着看,看了衣裳又看人,脸上少不了被拧两下;多种花样的小辫是小姑小姨们见着她了,一把拉到膝前夹住欲跑的她,三把两把梳出来。一朵小花被家人们捧惜在手,那样的照眼明叫不爱女儿的父亲也时不时地会露出些笑意来,活到四十多岁后回头看,这些才是人生最美的景致,忘不了,便生怀想。叫她诧异的是,一年春节中,被丈夫高五一的朋友邀约去看一处新成的非遗展品馆,去之前她对非遗的理解含混,去后才知道多是一些儿时所见所用的家什器物,它们已然是非遗品,被保护了起来,顿生沧桑感慨,甚而想自己这么一个沉沦旧世界的人,是不是也该随了那些器物一起放进展馆,而不该活动在当下。

她知道这类想法若是叫老家的人知道了,又该说道她的不是,在他们眼里,她可是个活得滋润畅意的人儿。野蓼洲既是她的娘家又是她的婆家,没有几户不是沾亲带故的,理所当然地她走到哪儿就应热闹到哪儿,偏她生性慢静,一向回应不出与乡亲对等的热忱来,女儿家时计较的人倒不多,最大的嫌恼也就说句“她是闭日生人,天生一个闷葫芦”,说过也就过了。婚后第五年她随高五一去了北京,也是在那年,高五一攀上一同籍官员,通过他在朝阳区北苑地段买了块地皮建了座小型木器加工厂,招揽二十来个木匠做家具,自产自销做得欢忙。不想刚过三年,国家申奥成功,那片地全征作建设体育馆场地,他们得了百多万的补给,拿了这笔当时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巨款的钱转场到了别的地方,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地上了台面,在京城妥妥地扎下根来。再回来,老家的人已不再以常眼相看,她的一如从前的少热忱被亲友们议论是发达了不愿与穷亲戚们往来,她倒不计较他们的这类说法,只是不愿看到他们无端地没趣,对生活多了抱怨。为了避免这本可不发生的不快,她是尽量地避免独自与人撞见,她回老家极少先去村部,而是绕道河堤回家。

暮秋的晚风吹拂,马蓼红从依山公路往南来到通往河堤的一条岔道上,岔道不过百米就是河堤,沿河堤西行三四里地,拐过山嘴就是老家的村庄野蓼洲。

上了河堤,举目四望,仍是寂寂无人,这样也好,正合了她悄然归家的想法。長河自东北婉转随跟一溜小山而来,往西一片平川铺远,直接入了渐消的霞光里。近处河堤内侧草披苇立,鸟儿正上下旋飞,河堤内陂坡就路,庄户散落在几处,已是傍晚,村子上空没有炊烟,村子显得很是冷清,所幸天空透出了一弯淡月,看着既亲切又新鲜,像是老友相见又像是初情才绽,还像是多年来不明的隐衷忽然应现,叫人暗生欢喜。

暮色中,眼前的景物像是旧友在召唤她,满处是无声的热闹。看它们,意定神闲,各守田畴,从来没有去归,也不落入望向中,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偶抬眼瞭望,新月已然清明,满是旧日的照眼明,除了欢喜,马蓼红没有别的情绪。新月渐西,大河两岸绵延的山垄也渐渐消隐在夜色中。凉幽幽的风一阵阵送过来,拖拉着的旅行箱一路响着,在渐渐止息的天地间那响动是那么地大,如同是向所有物类诏告她回来了,而周遭所有似乎也正凝神对着她,她一阵激动,直觉自己从遥远处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来到它们中间。

西天霞光尽收,新月下沙堤路如白练,一个人悄然走在心往已久的境地,是多么有幸啊!忽然间,她感到蜿蜒的堤道有了隐隐的脉动,而每走一步,正应和着周遭的物息。她努力去辨识这脉动的起止,却发现后面有来人的声息,她回头张望,模糊可辨有人骑着自行车正往这边来。她继续往前走了一阵,估摸那人到了身后,便停下来将旅行箱顺到路边侧身让路。

骑车人蛇一样滑行到她跟前,车是缓行,那人侧目打量过来,想他必是邻里乡亲,她也就迎着看过去,不想竟是白秋山。

“啊?蓼红啊!怎么这时候回?五一没回?一个人带这么大个箱子,怎么拿,该先去村部叫人帮你送回去。”说着,白秋山下车来,支起车架,径自将马蓼红的旅行箱提拎到自行车的后架上搁起,将缠绕在车后架上的黑橡皮绳汇开来绑住箱子。

这情形下,即便不想要人帮忙马蓼红情知也推脱不了,更何况是白秋山。

“劳你了”。马蓼红说。

“不时不节,回来办事吗?”白秋山的探问马蓼红一时不知怎么回才好,自打上了省城的车她就料想到为什么回来将要被数次地问到,而这样的问道她还没法恼,也终归要面对。白秋山的语气显然是拿她当故旧才问的。白秋山和她在儿时是彼此要好的玩伴,尽管时间不长,可谁也没忘。在后来的人生中,他们少有交集,三年五载会遇见一次,也就点头打个招呼,除了知道他娶了闵少春做妻子,是柳公浦村的支书外就一概不知。

马蓼红沉吟了一会儿才回他,说:“年龄一大,城里的快节奏越发地不习惯,在老家可以散淡些,就回来了。”

“就是就是,现在有钱人时兴这么过,你们有这样的条件,城里乡下两头住住,蛮好的。”白秋山说。

“嗯。”马蓼红应了,不想再说话,心想着他这一随跟,便把与她齐头并进的万物声息全给冲没了。

“野蓼洲的人都念你们两口子的好,把村部到野蓼洲的机耕路修整得比村级公路还强,五一这人不光有能力,难得他还是个有心人,二十万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舍得拿出来,也是你贤内助当得好。”

马蓼红听了,一路嗯嗯应着,一心巴望着快点到渡口那条岔道,到了那儿,白秋山就该下河道渡河去柳公浦,她也就不用听他那上不巴天下不着地的废话。

“怎么不说话,有心事儿?五一没欺负你吧。”白秋山说罢,扭头笑看着她。

马蓼红一笑,说:“你这一番夸,叫我说什么好。”

“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跟我有话说。只怪后来农村政策不好,一年辛苦到头,收入除去上交攒不下钱,顾了年头就顾不了年尾,我父才淡远了你家这门老亲戚,不然我两个可就从小玩到大,说不定还能从头发黑陪到头发白。”

白秋山本是随意说来,却有了真懊恼,好像果然有重大的事情被错过了,而他和他家就是这一过错的主导者,凡此得来的不好结果如今他不得不承担。白秋山依旧憨着,中间几十年的世事没经身似的,对人事还是看不通透,马蓼红心想着,却又认为他仍保持着原性儿也是难得,像他这类如同石子摔进泥里、实落得该说该问的话,也只有白秋山还会跟她说道。只是有的事情,到了这年岁也该明白过来,那随众口而来的事由往往不是实情,而人物往来交集更不能一语定因。拿高五一捐钱修路这事儿说吧,实是一半的钱是由野蓼洲村打出报告通过镇县两级申请报批后,由高五一带了来京的村官前去找到一个在京城某部有官差的同乡,由他按政策性扶持拨划下来十万元,老家人却认死理,只当这事没有高五一出力,那是绝对办不成,哪怕修路的钱他只出了一半,人情也全归了他。事实上对于身价已过千万的高五一来说,如今的他需要花点钱在老家为自己买些声誉,人嘛,利有了还须得盘出个好名声来。这一层乡亲大多意会不到,就是有人意会到也不会说出来,不只是说出来会被指责心不正,更重要的是何必得罪有钱人,说不定哪天还须得他拉一把,人家随便点点便是满田的及时雨。至于马家和白家的亲戚关系,因着她的祖母年长白秋山的祖父,凡事必得白家先行马家随跟往来,看上去是他家没尽礼数应到没到,恰恰是合了她家的意,就此不再往来。亲戚间的走动,是因着相互有挂念,逢年过节必定要走动,来往间不是马蓼红的祖母带了她回娘家柳公浦,便是白秋山的祖父带了他来野蓼洲。祖母过世没多久,白秋山的祖父也过世了,维系两家的线自然也就松了,白秋山说的是实情,上世纪末农村人过活得艰辛,没了闲钱闲工夫,不是近亲的亲戚多半不再往来。

与白秋山为玩伴,在她三岁到七岁间,白秋山长她三岁,多会哄护着她。她年纪小,本该叫他表哥或秋山哥,却从不叫他哥,跟着大人嚷叫“秋山秋山”。只要听到她叫,白秋山就风一样卷过来,立在她跟前,问:“蓼红,要哪样了?”全是不着边的嘻闹。只有一次,白秋山神秘地拉着她,带她到大河边的水湾处,指着河湾自上而下一大溜儿的马蓼花,郑重地告诉她,她的名字就是从那儿得来的,将来她不管到了哪里,都不能忘记水边的蓼草花。白秋山一脸煞有介事的神气,好像懂得很多,还有他对她浅短的几年人生似乎也是了如指掌,叫她不停地向他发问,追询自己的来历去向,再想起来也是醉人。

白秋山见马蓼红仍旧不出声,扭脸看过来,马蓼红冲他笑了笑。白秋山得了鼓舞,跟着说:“回来野蓼洲,就到了我的地界,有什么事要帮忙你叫一声,对了,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说着,他慢下脚步。

马蓼红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手机没电关机了,下次再留。”

白秋山讪讪道也成,心想的却是她不愿意,一时,只觉味短。而马蓼红说的是实话,这次回来为了不被电话追扰,早在前一天她就任由著手机断电关机,甚至她还有着从此不再用互联网接受任何外来信息的打算,只想平静地幽居在野蓼洲。

自觉短味的白秋山不吭声,好在去渡口的岔道到了,马蓼红停下来,向他道谢,等着他将旅行箱放下来。“我送你到家”, 白秋山说着,只顾推着自行车脚不停步地走到她前头。

走在前头的白秋山不说话,马蓼红更是找不到话说,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活像一对生了气又不间离的夫妻。

新月西垂,夜色地气迷离了山山水水,流空中开始渗下露水,马蓼红一向认为大地上所有生命都是从润泽的幽暗中蒙发出来,再经过物造,才成其为自性又自恰的生命本体,这一过程无论是否被生命体意识到,只要一回到蒙发时的情境,生命就会自行舒展丰润。比如此时,不用看她就能感知到哪怕是一棵枯草一朵蔫花的悄然打开,它们无不安享着造物主的赠予。

“屋里长时间没人住,有没有人打扫?”白秋山忽地停下来扭头问。

“啊?没关系的。”马蓼红惊觉过来,应着。

白秋山看着她,欲言又止,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马蓼红意识到自己过于飘忽,冷落了白秋山,以致他多有误解,便接了刚才的话问他:“野蓼洲怎么是你的地界,我不明白。”

“你要是和他们一样,把野蓼洲柳公浦分成河北河南两个县属,当然不明白。远的不说,就你我小时候看到的,野蓼洲柳公浦两处的人几时被你县我县阻隔过,古来就是你婚我嫁亲亲友友地来往,野蓼洲柳公浦本来就是相共相连,想分也分不开,现在全世界都在混居,何况我们这个小地方。人的阻隔不在地域,而在人的活法,譬如我们这拨人的生活跟古时候没什么两样,千年不变的生活到了现在,没法跟趟儿了,如今赶不上趟儿都叫古人,跟得上趟的才是今人,今人的活法我懂不了理不清,还就按我的活法过。说野蓼洲是我的地界,是今人太忙,顾不来还活在河两岸的‘古人,这些同类我来照应。你,不管是从哪儿回来的,还是古人一个。”

听过这番话,马蓼红一时难以相信白秋山说出了这么一番照心的话来,不由打量起他来。那会儿,月色昏蒙,四围早是敛息收声,除了自行车胎轻辗过的声音,便是白秋山“噌嚓噌嚓”的走动声。他原是这么地稳健,挟着一股与记忆中不相符的气度,个头偏高的他身形硬朗,联想他刚才说的话,直觉他就是个旧时的族头活在当下。小时候的他可是凡事稍缓,憨憨敦敦,每每见到,必是他先向她伸过手来,不是要牵拉她就是给她什么东西,不论随不随他,他都是一脸只知迁就而忘了自己的诚恳表情。刚才他的奇想,更叫她相信这发自本真得来的结论,就缘于他的不变,或许片面,但那绝不是空妄别说。

不过,野蓼洲与柳公浦并不像他说的那般交融,隔河对岸的两个村庄历来属两个县辖,哪怕两岸人在商埠往来中又有姻缘线牵,真正地走动也就是亲友间。野蓼洲和柳公浦虽是一衣带水的两岸,两地人的口音却大不相同,河之北的野蓼洲方言多带古语,河之南的柳公浦更接近普通话,南岸的人多取笑北岸的人说话土气,北岸的人自有根深蒂固的自恰,绕舌音吞吐如莲开莲合,任你南岸人手脚帮着舌头出力学卷舌音来嘲笑北岸人,北岸人看南岸人那幅不知此语深浅鹦鹉学舌般的傻样,也作一乐。两岸人先前也有过争伤,多是因为发大水在河中捞浮物,听老人讲,还有打伤打死过人。到了他们这代,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读书人多讲普通话,南岸自觉比北岸文明许多,北岸的人一面朝着南岸翻白眼,一面用劲钻书,实实无奈,如同天生带疾,北岸的他们无论后来走得多久多远,再用劲仍讲不好普通话,就像她在京城待了整整二十年,说的仍是野蓼洲普通话;而南岸的人在京城待上不过三年,说出的普通话是字正腔圆,活像他们就出生在那儿。这样的两拨人,楚河汉界不是有意分成,而是天命注定。

马蓼红这么想着,也不辩解,问他:“野蓼洲的‘古人一直是你在照应?”

“也算不上照应,就是过来凑人数,添点人气。”白秋山说。

马蓼红明白了他所指,难得他有心惦记着野蓼洲这方天地的孤弱人。

拐过山嘴,就能看到马蓼红的家,那是一栋带院的三层小洋楼,一楼二楼的灯已亮起,马蓼红愣了愣,旋即猜想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便快跟上白秋山,对他说:“已经到了。你回吧。”

白秋山朝马蓼红家望了望,说:“也好。”跟着他解下旅行箱,拉出箱杆来递到她手上,说:“到了这年岁,不管遇上什么,要明白你当它是事就是事,不当事就什么也不是。得空儿过河来,我带你去白鹿寺转转,小时你老吵着要我带你去,没去成,前年我承头把它翻修过,我再带你去。”

“好。”马蓼红应了,心下却是一哀,竟致欲掉下泪来,幸好月色昏沉,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

马蓼红拎着旅行箱走了两步,看着亮起灯的家,不觉一阵气短,她只得停下站着,不觉转身望向已蹬车往昏茫夜色去的白秋山,没一会,那团模糊的影形转过山嘴,看不见了。她凝了凝神,为了不致弄出大的响动来,她提拎起旅行箱,慢慢走向高家。

在家等候她的果然是高五一的嫂子何敏香,两厢相见,马蓼红不知说什么好,情知一时半会儿她清静不了。

“可到家了,急死嫂子了。”何敏香听见屋外有动静,便急慌慌地出院门,迎头对着马蓼红嚷开来,跟着一把扯过旅行箱拖拉起,行旅箱“咕噜咕噜”响得欢,何敏香的话也噼里叭拉随了来:“手机怎么就关机了呢,急死个人。我还想着今天你不会回来,五一一口咬定你会回来,电话都快叫他打破了,嘱咐到头发梢,要我守在家里等到你回。这个坏良心的,我是又气又恨,骂他假情假义,要是真心向人,自己的老婆就该自己守,等他回来我不只是要骂他,还要打他。”

马蓼红不接话,等何敏香自己停下不说,才从何敏香手中接过旅行箱拎起,说:“劳嫂子了。”说罢往楼上去。何敏香站在楼梯口,说:“你的房间我已经扫过抹过了,合不了你的讲究,你就将就一晚上。洗把脸,快点下来,我这就端饭去。”话音才落,搁在厅堂春台上何敏香的手机响了。

“回了,刚进的屋。”马蓼红听见何敏香低着声断续地说道:“到楼上去了。”“嗯,嗯,晓得,晓得。”不想再聽下去,马蓼红一进房间便关上门,只想远隔那些杂扰。可是,当她环顾起室内,只觉得这些同样与自己不相干,哪怕和高五一有协定在先,这处房舍所有一并归她,他不得擅入,可这原本同属他们的居所无处不明示着他的存在,更何况只要是落在高家这片地基上的任何东西必定是姓高,无论高五一有过什么允诺,古来有之的约定俗成已然在那儿,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向而转移,最为关键的是她承认这一切都合理并存在,她迟早要选择如何过活。

为了不让自己到家就陷于苦恼,马蓼红不允许自己多想,她发现房间里除了床上的被褥换成轻薄的秋被外,其他与春节离开时没有变化。她取下肩上的挎包放在东墙近窗的梳妆台上,便去了房内的洗手间,稍作梳整后出来,从挎包里拿出一小瓶护肤液拧开,倒出一团在手心上,没开镜前灯,直接往脸上拍了拍,跟着下楼来。

饭菜已经端到桌上,何敏香见她下来,边招呼她边走到桌子的东首坐下,马蓼红便在她的对面西位坐下。

“什么都不要想,好生吃饭。看看,嫂子给你做的秋辣椒炒小河虾,你喜欢的,还有这野鲫鱼汤鲜得很,秋南瓜炒红辣椒,你讲究菜要炒得好看,我是想着要合你的眼合你的口味,嫩萝卜菜一焯一炒就是半汤半菜,吃菜喝汤行气和胃,你不是争大鱼大肉的人,吃得肠胃舒服就要得。”何敏香每说到一盘菜,手中的筷子就点过去。

“辛苦嫂子了,看着就好吃。”马蓼红瞧见桌上的菜,脑子里换镜头似的明媚开来,她是真的有了胃口,拿起筷子就吃。

“虽说我们妯娌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好歹我也做了你嫂子二十来年,你的为人我清楚,野蓼洲的人都说你精明有内劲,其实你最怕和人争伤,凡事多是你退让。唉!先吃饭,吃了饭跟嫂子我交交心,有什么难心事跟嫂子说,在高家你我都是外姓人,外姓人就得帮外姓人说话。”何敏香说着,见马蓼红正夹起一筷萝卜菜往嘴里塞,忽地想起来马蓼红喝酒,惊嚷着起身去厨房取酒来。

马蓼红笑由着她斟酒,何敏香平时是滴酒不沾,这回也坚持着要陪马蓼红喝两盅。

吃喝过了,欲撤盘碗时,何敏香忽地有些动情,说:“蓼红,这么多年来,你我妯娌一场,今天这顿饭吃得才像一家人。”

马蓼红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尽管何敏香拦着不让她收拾,她还是坚持着撤完桌上的盘碗,才回房间换洗。

马蓼红换洗完,关严了东墙的偏低矮带宽窗檐的木格玻璃梭窗,当初设计这窗台为的是早晚看太阳月亮从远山处升起,尤其是冬天的晴日,坐在窗台上静静地看过去,既不冷寒,又能看到冷寒中的天象和去尽浮华的样样物什,而自己在室内仿佛也变得质清可贵,偶然回头,屋里的任何一件器物都会赏眼,继而举目遥望,云在天水在川,两厢地平静悠然。现在想来,这窗台不过是自己一时无聊的虚造,窗外能有的她知道,心不就时,世间的有没有其实是一样,这么一想,她一把拉合上幽紫的提花窗帘。

马蓼红开了镜前灯,关掉室灯,南面墙上的窗大开着,有凉风送进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几上,看窗外新月西坠,忽然想着白秋山应是到家了。不及想更多,何敏香上楼的脚步声响了过来。她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齐腰的卷发微束着,不悲不喜的面庞,还记得曾被高五一拉到镜前,要她瞧瞧她的那张不动心不动情的脸,活活就是一个得不了道的假菩萨,尖牙利嘴的自己回他说假菩萨配假仁义不是正好,把高五一气得扭头直下楼去。现在想来那时言过了,她既不是假菩萨,而高五一也不是假仁义,他不过是认定人生要有好风光,能有的就不能缺,而这个世界也成全他,他哪有不去拣到囊中的道理。

“你说怪不怪,今年祖屋那边的石榴树突然得了生气,结的石榴个儿大籽粒儿多,我嫁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听人说啊,这石榴指的可是子息呢,也不知有什么巧在里头。呔,管它什么巧。你喜欢石榴,下午我特地拣老熟的摘了几个,来,吃一个。”何敏香进屋就说了开来,将装有石榴的大红塑料盘递到马蓼红跟前。

马蓼红没理会何敏香夹三带四的话,淡淡应了句:“搁那儿,想吃再吃。”说过,起身给何敏香让座,自己则坐到床沿边。不想何敏香将果盘搁在梳妆台上,并不坐到凳几上,而是与马蓼红并排坐在床沿边。在早前,高家及高家的亲戚很少有人碰及马蓼红的私物器具,尤其是床品毛巾之类,而何敏香在以前,更是连她的房间都少进,偶尔过来,也就朝房内瞄上两眼,迅疾离开。马蓼红心想着这些,没说什么,只是将身子向另一侧挪了挪。

“蓼红啊,看你这身材一点也没走样,真是保养得好啊,嫂子我这两年在镇上陪读你侄子,早晚跟着跳广场舞,肉虽说没减下多少,但结实了好多,来,你摸摸看。”说罢,拉过马蓼红的手就往她膀子上腰上拍,拍过了仍不松开,依旧握着,接着说:“以后啊,你就跟嫂子一起去镇上住,白天打打麻将,晚上跳跳舞唱唱歌一天也就过去了。”何敏香说时,脸上已经替马蓼红腾起了些许无奈。

马蓼红笑笑,说:“我就住野蓼洲,整片菜地种种,再养几只鸡鸭,蛮好的。”

何敏香瞪眼看着马蓼红,脑子转不过来似的,半张着口愣着,好一会才急促地说:“你呀你,说你什么好,你这是不知世事啊,你以为回来野蓼洲你就清静了。等你和五一的事传开,看你怎么在野蓼洲待下去,你这是送回来让人看笑话啊,你知道吧。蓼红,你我都是女人,嫂子跟你说句掏心话,如果我是你,打死也不会回野蓼洲,你这是把蓝天大路全给了老二和那小婆娘,自己倒往黑天野路上去,退一步讲,就算你宽宏大量,也该叫老二在北京给你买套房子住下,没人知没人晓,还能落个耳根清净呢。”

“不关他的事,是我要回来。”马蓼红说。

何敏香用手拍着床,说:“天老爷,就是晓得你要回来,我这才要播给你听,不晓得你对野蓼洲有个么恋头,是你老子疼你还是你的公婆把你当了人。我是出不去,出去了死也不会回来,更要命的是又摊上这搅心的事,就是赖也要赖在北京,再说你也不用赖,老二养得起你,他也不想你回老家来。”

“是我要回。”马蓼红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重复自己的心意。

“你的心思沉,好歹都不愿跟人说,别人也不晓得你心里头的想法,可肉长的人心隔不到哪儿,一个女人摊上这事不伤心是假的。当初你难产生下小萌,公婆要你再添个孙儿,老二护着不要你再生,只道有个女儿够了,和没儿没女的人比他知足了,到头来,他一样过不了这一关。要说,嫂子那时候是真羡慕真恨啊,怨你大哥不能像二老那样站出来,说句硬话撑我的腰,万没想到老二是有头没有尾,兄弟就是一个样。唉,这女人的苦迟早要吃,该受的罪也躲不了。”说着,何敏香汪起一泡眼泪来。

马蓼红静静地听着,从何敏香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阵风从窗口涌进来,晃荡得往事如昨,而一旁何敏香更是提醒着昨日难忘。

何敏香早她三年嫁到高家,婚后不到一年生下大女儿小燕,小燕是高家第一个孙辈,就算是女儿,只有三兄弟的高家并没有人不悦,当然,他们没有不悦,并不表明他们就此不要她再生儿子,何敏香不仅看得清楚,她更明白兄弟三人,她若没生儿子,就难以在高家立足,而她也确信只有生了儿子,自己无论是在高家还是作为女人,才可能过活得踏实。可怜的是她生下女儿,竟常有愧对高家的意思,生下小燕没多久就透露出一定要生儿子的打算。当婆婆把这个转告给在村小当校长的公公,公公一脸不悦,说那是必然的,不需多说。后来儿媳都娶了回来,公公在一次类同家庭会上说,他对他们要求不高,不管生养几个,起码要稳住他家的儿子基数,那就是各家至少要生养一个儿子,生了儿子的才享有来自公公婆婆的奖励。马蓼红嫁进高家那年,何敏香怀上了二胎,第二年春上何敏香暗自去医院做了个检查,知道怀的是女儿,回家哭了整整一晚。婆婆知道后,气唉唉地劝了她两句,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公公低闷着头,进进出出不说一句话,家里活像是灌了瘴气,个个蔫头耷脑泄了精神,身体被一股气胀着,吞吐不出。

一天下午,不见何敏香夫妻,公公婆婆嘀咕时她才知道他们去了医院,等第三天他们回来,何敏香肚子里六个月的胎儿已经没了,公公什么话也没说,掏出一千块钱给老大,说是给何敏香补身体,在她看来,更像是打发一个烦恼。何敏香接收下那笔带安慰补偿意味的一千块钱后,接连八年怀孕流产八胎女儿,直至第八个在八个月大引下了活胎,取名叫小幸,小幸之后才生了幺儿小永。

當初她离家去北京随高五一,就是因为受不了何敏香年年怀孕引产,那场景快逼疯了她。来高家第二年她有了女儿小萌,生产时由于胎盘早剥引起大出血,把高五一吓得不轻,抱着气息奄奄的她不撒手,发誓再也不要她生孩子。马蓼红再没有生孩子,公公婆婆自然不悦,不悦不只是她不再生育,更是容不得儿子纵容老婆,而不顾及他们二老的感受。种种家事看在眼里,明白在心,公公再怎么显示出帮贴老大家,她从不说半句闲话,事实上,她也认为那是何敏香该得的,而她是不会在意公婆的钱去了哪里。除了高五一的钱,她花谁的钱都不会坦然,而高五一给她的钱足够她和女儿花销,再说娘家也在村里,多少能照应到。不论公婆对她的态度怎样,她是一派地无波无澜,时间久了,公婆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平常各房各户过日子,健旺的公婆也不需要人照应,大家也算是相安无事。可一到何敏香引产,公婆必会嚷着要她过去何敏香家听候吩咐。

何敏香自第二次引产后就不再住院,去医院注了打胎针便回家待产,也不用接生婆,老大亲自接生,夫妻俩配合之默契跟演戏一样,以致有一年高五一回老家遇见,回北京后不无惊奇地问她,何敏香生孩子跟鸡下蛋一样平常,怎么她生孩子就要命了。这话她没法回他,其实她一样惊奇何敏香生孩子的高超本领,每每开始发作,她只须喝上两口肉汤,经过几番阵痛,夫妻二人拿了热毛巾有章有法地在肚皮上搓揉几把,再使过一阵劲,孩子就下来了。第一次见那场景,明明晴天朗日却恍惚得跟做梦似的,不只是不真实,心里满是人世不可靠的悲戚。孩子一出来,几对目光就射过去,被确认过性别,老大用一块没下过水的花布将死婴包了,搁在床脚边。婆婆去厨房很快端来一碗鸡汤面,不朝床脚看,将面碗搁在床边的条桌上两步就闪了出去,老大将面碗端到何敏香跟前,看着她边流泪边连汤带水一噜气吃完。

马蓼红帮着收拾过房里的水盆水桶和毛巾,几步逃回自己屋里,胃里一阵阵翻涌,跟着干呕起来,直呕得眼泪稀里哗啦,心里满是怨气,不知冲谁去。屋外公公又在喊,要她把死婴送到河坝上去埋了。她不想去又不敢说不,只得硬着头皮进了何敏香的屋。老大已服侍何敏香睡下,垂头在一旁坐着,果真是家里有死人的光景,这情形反倒叫她来气了,冲着老大说:“你们自己作的孽自己埋去。”说罢,转身就走,公公堵在大门口,沉着脸说:“又出什么绿太阳。连这点事儿都不做,养你杀肉吃哇。”再气愤也容不得她分辩,公公话中的意思屋里的人都听得明白,没人吱声,处理死婴就是对不再给高家生孩子的儿媳妇的惩罚。不敢辩,忍屈带辱走向小婴儿。她带着装有小婴儿尸身的鞋盒子,一出村口,对着大河广畈,眼泪又跟着涌出来,做人有那么多的酸楚,活不活还不一样的,又怕又惜手中的婴孩儿,在心里不停地对她说:别再来了,这样的世界没什么来头。一面暗里念叨,一面擦干眼泪,以免遇见人被问起。前面倒是没见人,分明有人在后面跟了来,回头一看,竟是公公扛着锄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阴晴不定的天,坝上的花草在小风里很是轻柔,一湾浅水弥弥有情地西流而去。她将鞋盒从布兜里拿出来摆在草坪上,这样看它,跟丢弃在坝上的一只旧鞋一只破罐一样不会被人注意到。不被人注意才是好,那样就不被指认,不被指认就不被归类划分,所谓好坏高低贵贱,全是与事物本身无关,而是由人作祟,小婴儿没出世就被指认虐杀,还不是此时能主导观念的人说了算。这些即便想得明白,又有什么意义,小孩儿就在自己手中,听说人生前再苦,死的时候都是坦然的,因为他做成了人,未出世的婴孩死了是一脸未做成人的苦相,她想看看婴孩儿的样子,可终究没敢打开来。

公公跟过来,没出声。他四下里看了看,在一块稍凸的沙土地上,揭开几块草饼搁在一旁,接着朝下挖坑,细腻的沙土里裹着许多的地根头儿,公公用锄头将地根头儿捋到一边,又向下挖,翻上来一堆细净潮润的沙土,这样的沙地合适生长,可他们正做的却是夭葬。公公挖好坑,将包裹从鞋盒里拿出来放进去,迅疾平了坑,再将才刚的几块草饼重新拼铺上,乍一看草坝就像没动过一样。公公做完这些,冲她低吼了一句“前面走”。吼过,跟着拿起锄头朝小坑处又杵捶了几下,嘴里还叨念着什么。

何敏香第三次引产,她拒绝和公公一道去葬死婴。公公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但还是由了她。

何敏香第二次引产不多久,婆婆病倒了,求医问药不见好,但也没有更坏,就那么歪歪地一直病着。到何敏香第三次引产,婆婆再也煨不了鸡汤,这事儿就落到她头上。而这一回,不知公公哪里得来的法子,说什么要想转生男胎,就得给死婴戴顶瓜皮小帽,没成想到要用的那天,公公托人做的瓜皮小帽没做好,他一急,就去后院的瓜地里找出个来不及成熟的小西瓜,一剖两半,去掉里头的瓤子,做成一顶小帽,喊她过去帮忙给死婴戴上。也就那一次,她看见了小婴儿的样子,面目虽不完好却手脚齐整地正生长着,而那张小脸果真就是皱巴难展的一团苦相,她不由一阵心哀,手跟着抖起来,哪里帮得了忙,末了,在公公的训斥声中她不管不顾地跑回自己的家,将大门关了个严实,着实痛哭一场。接下来,她收拾了行装,第二天便带着三岁的小萌前往北京奔丈夫高五一去,而何敏香在野蓼洲继续生她的儿子,直至她的儿子小永出世。

叫她快要疯掉的生活,何敏香过着虽不心安却是理得,而她与高五一婚姻的解散,更叫何敏香确信儿子对于婚姻和世俗生活的重要,儿子是婚姻中的保障是世俗里的依靠。她能理解所有这么想的女人,可她仍只能是自己,她不需要何敏香理解自己,也期望她能自知不要强意来理解她,可处在此种境地她之于何敏香,有如一团好肉之于蚊子,岂会放过不叮。

见她不开口,何敏香跟着问:“老二说婚是你要离的,你怎就这蠢。你我妯娌多年当姐妹,我劝你别为一时的脸面不管后果,凡事不能只管你自己,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站在老二那边想想,他也是有道理的,他一个大男人,又有钱,哪有不想个儿子传宗接代,老二说了只要你同意留下儿子,他出钱打发那女人走。”

越说越不像话,倒合了高家媳妇该有的气味,他们才是同气同理的人。想到自己与他们已然撇清,不可再为他们气恼,她欠身拿个石榴在手中捣腾,实是努力调平自己,她说:“高五一要风能风要雨就雨,我惟愿他过得称心。其实我跟他的日子早过到了头,过去是牵绊多,动弹不了,現在不用担心老人的感受,小萌也长大了,是分开的时候了。”

何敏香狐疑地看着她,说:“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你要么样的日子才满意。不是我说你,除了生儿子这件事老二对不住你,凭良心他对你哪点不好?你们结婚这么多年,好吃的好喝的先由着你,你说往东他不往西,你说草绳是蛇他说在动,就是到了这地步,心还是向着你,要我劝你只要你回北京,什么条件都依你。他是有钱了,有钱还错了不成,你一天到晚搞得个仙女儿样,不问烟不问火,对他不管不束,不晓得这年头男人有钱就有人扑啊,出了这事,你也有错,怨不得他一个人。”

何敏香说得有理有据,马蓼红只能噤声,高五一所做的,何止是何敏香说的这些,还有她不知的,若是知了,高五一更是当今世间难寻的好男人。二十多年的夫妻,高五一从没打骂过她,一次难产就让他断了要她再生育的念头,仅此在野蓼洲就没人能做到。当年,她带着小萌招呼也没打就去了北京,喜得高五一中大奖了一样,逢人就说他媳妇来了,夜里更是缠得紧,只道要补回几年来两处分居欠下的恩爱。高五一没让她干过重活,除了浆洗一家人的衣物和扫整那间小屋,连饭也是去伙房吃,她偶尔也就煲罐汤。他喜欢放工回来看到整洁的屋子里,坐着看闲书或织毛衣的妻子。他说做工是辛苦,可家里养了个太太一样的妻子,是件更大的惬意事,而他回到家里,被太太一样的妻子侍候着,这样的幸福感是翻倍的。高五一这一番的计算说明,张扬的是自得,而她有如高五一手中的一方丝帕,除了丝滑光灿他一下,实无别用。在当时,即便有这样的认知,即便委屈,她并不作太多的计较。高五一喜欢她与人少交往的个性,可他外出办事又必定要她跟了去,当别人称赞他的老婆标致时,他会顺势夸耀兼拍马屁要她给对方敬酒说恭维话,为这个她是一再地拒绝和他前往,可事到临头,还是架不住高五一的软磨硬泡。去的路上,不免又替高五一辩解,只道他也是为了一家子能在城里稳下脚根,不得不作出的下策。可气的是高五一明知她屈意前去,却视而不见,佯作不知,只要用得上她,就必定要拖带去,若事成,也无论她心情好坏,他只管自己逞意得手,心情大好。慢慢地,对他的气恼越来越多,以致嫌恶。也暗里自问喜欢他什么,想来想去,仿佛本来就没有动心过,他和她的婚约更多地是凑成,他想娶时正是她欲嫁时,两厢遭遇上,便混头乱向地过起来。

中间有一阵子,她动念带小萌回老家生活,电话里与父母商量,俩老断然不允,告劝她要和高五一心劲一齐使,做好家,好日子都要慢慢做来的。心灰意冷,她明白过来,自己就是一块码在墙体中的砖,没有外力作用,是没法跳脱出来。在那过后不久,高五一发迹了,一块大馅饼从天下掉下来正砸着高五一,生意从此越做越红火,不出三年,他们就够上就地创业安家的条件,小萌的就读不再是问题,她回老家的路也就断了。

高五一发达了,有人提醒她看紧高五一,高五一呢,也拿这个开涮她,她回之一笑,不理。在这点上,她和高五一不愧为夫妻一场,彼此心知肚明。高五一早年无心向学,初中没毕业便师从一木匠,学艺不到三年跑到京城闯荡,像他说的那样,无论是人是事他见得多了去,他钻营赚钱,但绝不沉迷女色,他清楚做任何事情的分寸,取哪舍哪哪轻哪重,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近四十岁时,他开始琢磨要个儿子,而由儿子又带来了女人,恰是他的由儿子带来了女人的行为,让她对他更嫌恶,才彻底下了离开的决心,她是宁可他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不是为了儿子去冒犯一个女人,这让她清晰地看到当年她的处境。

高五一的父亲在村里因为是村小校长而有威望,在家里更是绝对权威,他的三个念不进书的儿子对他多怀敬畏,对他的俗见,也听默于心。高五一念书不多,能娶到高中毕业的马蓼红在高家父子看来那是高配,而她被人称道的品性容貌却是其次,高家轻内重外的颠倒,让她有着进错家门的悲哀。

她抱憾的心思,高五一不是完全不知,难得的是他并不气恼,相反地想着要弥补她。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说要送她去高校做旁听生,他已经和一高校教授谈妥了,教授是一朋友的同乡。她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他解释说她既不要学籍学历,又不操心专长混饭吃,只为去体验校园生活有什么难的。

至于高五一是如何和朋友及教授说成这事的,她懒得问。没过多久,教授果然通知她前去听课。可就在送她去的路上,高五一说马上要圆她的大学梦,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心顿了一下,她回说你满足了我就满足了。高五一哼哼一笑,将车射箭般开起。年近四十进大学校园,才觉人生恍惚,也明白原来常叹息没能上大学,不过是怜惜自己过早地消耗了青春。好在还果真向学,大凡喜欢的课她是必听,还能听得进,也多有心得。这样往来进出了大半年,不想再去。

一天晚饭后,她不像往常那样去书房,而是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一旁日渐发福的高五一穿着睡衣,抚着肚皮走过来,打趣着说:“这么快就学满了学饱了。”

她看了他一眼,朝他肚皮上推了一掌,说:“一边去。”

高五一哈哈大笑,那神情活像一个父亲对着女儿,继尔,他也就去了女儿的房间和女儿逗笑去了。

要说刚去校园,她是有期待的,既有学习知识的愿望也希望能看到或结交到意趣相投的朋友。对她而言,积累知识不是为了术有专攻,而是为了充实感;倘若交结到意趣相投的人,则可以提振她对生活的信心。回家来,高五一从不和她探讨什么,却高兴她越来越学究的样子,人前人往,笑说他家的“大女儿”快是教授了。一天,他忽地又提议她去练琴学瑜伽。她明白他这是在外又经遇了什么事,需要盘弄她来装饰他的虚荣。类似这般,她多会不理。

在大学里待得久了,与一些说起来拥有高知的人交往多起来,骇然看到一个真相,即是学生多以谋取学位来兑换知识的多寡,而不是将知识内化为带有自性品质的学问,给自己和这个世界带来新鲜明正的学理风尚;而所谓师者,即是深谙世故的人,一面煞有介事地批判,一面暗中推行不义,并主动积极地遮蔽真相,藏匿不堪,并不断地利用他们的眼光和头脑自设光环。这样的发现让她不止是泄气,还多有厌弃。在此之前对于生活中的不如意,她一直以為是处境造就,到那会儿才明白是谬误:原来人的处境是共通的,处境就是空气,不理会世人眼中的高低贵贱,是农是士是工是商,世间流行的观念在哪一个领域都一样流行。有了这样的结论,她想到人生的出路不在别处,只会在自己的原初处,人生没上大学不值得遗憾,做个简朴的乡下女人何尝不是有幸。

在家,书看得少了,多数时候发呆空想。高五一道她邪魔了,主动提到同意她前些年的要求,让她以女主人的身份插手打理生意上的事。她却丝毫不为所动,一是她知道信他就错,二是她早没了当年理财兴家的兴致。刚到京那会儿,一心要知道家中的收入,要作盘算计划。不想,高五一只道不会短缺她手中的钱,别的不需她操心,说时还是一脸的关心。后来有了工厂,她又动念要参与进去,他的不答应理由更充足,先一条仍是不短缺她的用动花销,二条是她插手管钱就捆住了他的手脚,影响他做大事。自己想的是分担一些事务,他想的是她插手将对他掣肘。和他闹了一阵后,想着何必剥皮见肉,就由他去。忽地又叫她去,想到他的为人不曾改变过,她可不想自寻不快。果不其然,见她不热心,高五一立马轻松下来,无端地说了一堆安慰她的话,想它动人却是连他自己也没打动。日子一如继往地过,每年的凉风吹起时,差欠感也就次第生出,想堵也堵不住。

一天傍晚,她丢在一旁整整一天的手机响了,正欲接通却被挂断,这才看到同一号码的信息有几十条,没有好奇,而是本能地觉得有事。她深吸了一口气,翻传奇小说一样逐条看完,震惊、被挑衅、羞侮什么滋味都有。她几乎踉跄到餐桌前,对正在吃饭的高五一咬恨般地说,他儿子的妈来短信,是怎么回事。

高五一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说她瞎扯蛋。她是再也不想多瞧他一眼,嘴里迸出一个字:“滚。”

不愿再见高五一死鱼白眼地装可怜,他的死缠烂打更让她嫌恶。而她再也不想叫自己作疯耍泼不像个人样,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修为的人,果真事到临头,到底也做了回疯婆子。彻底的疲累过后,竟清醒过来,明白她和高五一只有分开,各有所求的人生才不会留下遗憾,她理当感谢命运这把快刀,斩断了他俩半生不断的乱麻。这么一想,高五一有什么不可饶恕的,她当感谢他们,让她在有生之年有机会重寻自我。

她回野蓼洲,高五一同不同意已不做牵绊,小萌不同意,她不得不和女儿多作交流。年轻人到底思想开明,也懂得随母亲的意愿才是尊重与爱护。对工作刚满一年的小萌她虽不太放心,好在小萌身旁有谈了两年的男朋友陪伴,也因着经历了这场变故而成熟起来,对人生多了观察审慎,已不再是嚷着要过浮华生活的小姑娘,她也就放心了。

回来野蓼洲,迎风一走,从里到外感觉清透了。虽说家里双方父母已经过世,她也不感伤,父母们已如井中影,不苦不恼也不求不应,倒是宁静。两家兄弟姐妹多是连窝在外,不定每年回来,先前倒是她和高五一年年回老家过年,何敏香近两年待在家是为了陪读儿子,长住街上,不回野蓼洲。幸好是这样,过了今晚,明天一早她就走了,这会儿想说什么就由她,大可不必计较理论。

何敏香以长嫂的身份训导,又以同为女人的不幸加以规劝,马蓼红默默听着,不再多言。夜深风起,马蓼红起身打开衣柜找出两件秋衫,自己裹了一件,递给何敏香一件。何敏香嘴里说着不冷,手已经伸过来接着,端详摩挲着衣料,又语重心长地说:“做女人吃点暗亏就认了,明里上当那可是自贱。你我妯娌二十多年,嫂子不害你,你要听我的话,不要给别人腾位子。回来吐了气,过几天还是上北京去。你也累了一天,先歇着,我也要回了。”

马蓼红不再多言,嗯嗯应着,起身送她下楼。站在院门口,看着何敏香顺着一条新修不久的水泥路往她的家去,村里早是寂然无声,连狗叫声也没了。她回身关好院门,进屋熄了路灯闩好大门,跟着熄了楼下的灯,上二楼到自己的房中,掀开窗帘,大开了两处窗户,这才熄灯,上床睡下。夜色慢慢融了进来,给人以初始的宁静,而这宁静中分明裹含了希望。

清晨醒来,没关窗的室内有着城里没有过的清新,仿佛醒在记忆中的早晨,使人欢愉。马蓼红起床趿着拖鞋,走近东窗外望,看到远处的半座山峦被白雾缭绕起,雾气横延开去,像有神奇的精灵掩隐在里头,近处畈野上的白霭纱一样曳动,欢愉的心情让她有着追去的冲动。不觉中坐到窗台上的她滑了下来,从床下的抽屉中拿出一双薄棉袜穿上,跟着脱了睡衣,打开衣柜,先找出一条浅色宽松牛仔裤穿起,又在小件格里抖落出一件合身真丝背心套上,随后穿上水红色的薄绒开衫,简单将衣服拉顺过,跟着双手拢起头发,从床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根发绳扎起,到房门边的小鞋柜里找出一双平跟软皮鞋,快步下楼。洗漱过后,带上门出了院子,正是露重霜起蓼花开的时候,她要赶去河边马蓼长得最繁密的地方看蓼花。

想了多少年大河中粉白尤红的蓼花啊,尽管它们不须人问不须人想,可她就是会年年想起它们,想起它们来就得了自在。

出了村子,走向旷野,四下空无一人,她倒是欢喜的,脚步越走越轻快,不觉在朝露弥湿的河堤上慢跑起来。转过围村的半山,眼前更是空阔,左侧的大河上有鸟儿盘旋飞往,而右侧远处东山凹里探出半个日头来,红得格外喜人,雾气已变得稀薄,原本清冷的早晨忽儿热烈起来,再看河畔上下,蓼花比先前更泼野,初升的太阳给它们镀上一层蜜蜡似的光晕,一派锦锈。心中的欢喜使得她朝它们奔过去,如同奔向亲亲的姐妹,到得跟前,莫名地掉下泪来。

长江截流后,大河的流水再没有昔日的宽泛,河畔再不是这一处那一团的花洲,而是接连一起形成了绵延不尽的蓼花边岸,面对如此广大的蓼花丛,她不知哪样看才算是尽意。走上几步,又停下来河上河下瞭望,末了,近身挑了几串正好的蓼花斜插在发际。鞋底上的泥沙粘搭多了,又沉又不好走,她两下蹬了去,赤脚走在蓼花丛中,一股沁入骨头的冷直蹿脑际,更是清醒。越来越亮的霞光布射过来,蓼花上珠露莹莹像欢喜的眼睛在眨,心想着更亲近它们一些,却是有力使不上,凉淡的风里她兴奋地上下奔走,露水早湿了她的裤腿,她也不知道。逆流向上走了一里还是一公里她不清楚,看到河水中央有座心形小洲,一样地盛开着蓼花,在以前她没见过,忽地有了突发奇想,登上小洲,做个河神去。明明见着水浅,下得水去,竟深到大腿,裤腿全湿了,临上洲子时,又一个踉跄,将全身湿了个大半。待登上小洲,举目大河上下,霞光水色交辉,蓼花红灿,更绝妙的是除她以外,世间仿佛再无他人,她是一阵莫名狂喜,疯醉了一样,散了发,一一褪下衣衫,想象着自己就是一个打远古而来的女人,没有知识不晓人间,俯伏于万物间与它们齐生共长,生活就打这儿开始。褪下了衣衫的她,明知大河里没人,还是向四围张望了一番,确定真的没人,才放心下来。霞光里,河水泛着粼粼波光,而她竟似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身体,有着无以言说的新奇,仿佛此身此时才被她拥有。在此前,她的身体更像是高五一的一部分,是高五一的一部分寄予在她这里。以前她上街购置衣物鞋袜来遮体装扮,却常被高五一指责,不是说买的衣服款式不搭便是颜色不合,于是她买来的衣服被搁置一旁,他不允许她穿丑了她的体貌身型,而高五一凭着对她身体的熟悉买来的衣物还真是件件不俗,即便文胸也是他买来的称合有型。她有点理不清这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点,她明白她现在属于自己,穿戴用动尽可随自己的意。她像欣赏一幅人体画一样打量自己,依然匀称的体态,光滑细腻的肌肤也不见松弛,正好霞光蜜上一层粉金过来,和眼前粉白淡红的蓼花般般相配,依然密黑的微卷长发垂散到胸前腰际,酥痒着饱满挺立的乳房和后背,圆滑微显的肚腹竟似有所孕育,她不觉哂然一笑,这个生命的载体原是这样的美妙迷人,她不再感到害羞,迈开齐并的双腿,想像着自己就是河神奔走在河中央,她畅快地享受着霞光微风的照拂,而生命正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洁净光鲜。

回来的路上,太阳已高升,衣服半湿未干,右脚也被被黏泥中的杂物划破,流了不少血,并没有多强的痛感,一切多美好啊,从现在起,她将一点点地重新活过。前面不远处的乌桕树上已是参差多色,她踮着脚来到树下,一手撑向乌桕树,一手用袜子拨抚了一下足弓处的伤口,血口子约有一寸长,像根烧红的针斜插起,心想自己现在是连皮肉也娇气了,小时候一年没多少天穿了鞋,却逢山过山遇水淌水,少有破脚出血。

忽儿,一只喜鹊飞落在不远处一棵树叶稀疏的大杨树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马蓼红再次确认自己是回来了。走在河堤上,再不见堤岸两侧的桐树和乌桕,不由一阵可惜,想当年这两类树既是作物,也是相宜的風景,在每年的四月底五月初,桐树花开把整条河堤打扮得像新媳妇一样清新明艳,到了秋天,收摘过桐子,乌桕树叶也就红了,远远看去一棵棵树就像一盏盏花,随着秋深落叶飘尽,枝头就剩下脱了灰壳的木子,白籽儿一扎扎的,挑着秋风撩着弦月。有两年她随表哥表弟们趁着夜静趁着晨早偷了木子,拿去收购站一卖,买回来几本小人书传看,心里美乐得要死。那时候她还真是个好学生,白天的课堂上老师大讲五讲四美,心里多少有了惭愧,不该偷队上的作物。可只要老师一走出教室,立马忘了,赶紧着翻看小人书去。随着书本被冷落,河堤两岸的树也早伐了,除了近村那棵镇堤守村的大枫树,也就剩下一株杨树和一棵乌桕了。看得久了,哪怕仅此三棵树也觉不错,想那河堤两侧的草茎一年年地青了黄黄了青,那清简向远的明净不也挺好吗?

树上的喜鹊喳喳叫过一阵,便追随远处的同伴去了。马蓼红有些饿,踮着痛脚慢慢往回走。不经意间,扫见河滩上有人走过来,不用细瞧,她已感知到来人必定是白秋山。

河滩上,白秋山冲她高扬起手,向她招了招。白秋山没带自行车,他来的河边有条小木船,一支竹篙插在船头,看得马蓼红一阵惊喜,好多年没见过大河上有船,还以为再不会有,她停下来等白秋山过来。

“那船是你的?”白秋山还没上河堤,马蓼红就发问了。

“当然。去年我特意请人箍的。”白秋山说着,人也上了河堤。

“附近有人会做船?”

“以前哪一宗都有人会做,现在的手艺人是宝,走一个就少一个,帮我箍船的老师傅今年春上也过世了。”

“你也摆渡?”

“摆什么渡,除了我没人过河。”

“袋子里头装的什么东西呀?”见白秋山拎着的蛇皮袋子里头一拱一拱地,马蓼红退后一步,惊问起。

白秋山一笑,说:“兔子,待会我盘剥出来,中午红烧了吃。”

“兔子?”马蓼红瞪大眼问。

“先前吃兔肉你可是一吃就一碗。”白秋山说着,将兔子从袋子里拎出来。

“嗬,这兔子太好看了,棕白夹色的,我还没见过。”马蓼红说着,走近兔子。

白秋山笑着把兔子递过来,马蓼红缩了手,不敢接,看着被拎起耳朵的兔子实在太无辜,说:“你快放了它。”

白秋山瞧她那样儿,知这兔子是放定了,便遂她的意把兔子放了。

俩人看着兔子一溜烟地跑掉,白秋山笑说:“兔爷的儿,跑得飞快。”

“你这是从柳公浦来的?”

“不。从对面的谢家窑来的。”

“从谢家窑来?”

“谢家窑有片抛荒的地,有十多亩,看着可惜,就捡了种棉花,这不正是捡花的时候,白天没空,晚上就带上电瓶灯捡上一阵。”

“夜里也歇在棉田?”

“嘿。在地边我做了两间简易房,赶活儿就歇在这边。”

“昨夜你歇在谢家窑?早晨你在哪儿?”马蓼红又急又惊地问。

白秋山空眼不望地笑了笑,说:“我哪儿还有早晨,晚上睡得迟,刚醒一会,起来就去查昨夜下的网夹,正好套了只兔子,就给你送过来。还没吃早饭吧,要不一起去村部过早?”

马蓼红听他说才醒,这才放下心来。回说自己回家吃早餐。

“那你先回,早餐一会儿我给你捎过来。”白秋山说时,发现马蓼红踮脚走路,问她怎么了。马蓼红告诉他不小心划了。白秋山伸手要搀她,她冲他摆了摆手,说能行。两人同路没几步,白秋山走近道插山岗往村部去,马蓼红径自回家。

一进院子,迎头与何敏香碰上,何敏香跟着叫嚷起来,问她大清早跑哪儿去了,害得她满村找,村里找不见,还跑到她家祖坟山上去找,以为她去看她死去的爷娘去了,祖坟山上没见,又绕到菜园子里找,找得头昏脑大。

马蓼红不好意思回说:“我去大河里转了转。”

“现而今那边野僻,邪气重,往后少往那边去。想走动,就去镇上,我陪你。桌上是我给你烙的油饼,还有两瓶酸奶,是小永学校发的,还新鲜,早晨就这么对付一下,吃过了跟我去镇上,想吃什么再买。”

“嫂子,再不用管我,忙你的去。有事,我一准来镇上找你。”

“那好。我得赶到镇上去,中午小永还要回来吃饭。”何敏香说着,快步走了。

马蓼红进屋,见桌上一盘儿香酥的芝麻油饼,就生出许多的不过意,香酥饼做起来费事儿,何敏香必是要早起,还得头天晚上先饧了面,早起拿饧面和面粉擀好盘起待发酵,待酵好了再细火慢烙,才会有这黄酥的看相、香爽的口味。嘴里嚼着一块芝麻饼,心里盘算着过两天去镇上看望何敏香和侄子小永,吃了一小块儿,便上楼换衣服。

刚换好衣服,从窗户处扫见白秋山进了院子,她赶紧着下楼,又想着怎好让他替自己买早点。

白秋山站在院子里,手中的一次性尼龙袋里装着两个馒头和几只烙饺,另一只袋子里装了小菜,手中还捏了杯豆浆。

马蓼红迎过去接下,说:“多谢了。你的事多,往后不再麻烦你。”

白秋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说:“上午十点前我基本上都在野蓼洲,有事到村部问一下,就知道我在哪儿。”

马蓼红“嗯”地应着,心里却想着我又不是老弱病残,有什么事需要找你。

白秋山一出院子,马蓼红就虚掩了院门,回屋吃何敏香烙的饼。

吃过了,马蓼红院前屋后转了一圈,荒草杂木看得心里一片幽凉,她原是打算去村里有人住的人家走动过,再去岗上的祖坟山上培培父母的坟,可这会儿却哪儿也不想去。

屋外秋阳澄静明亮,一个人上了楼,在二楼楼梯口被一柱光照了眼,不觉停在光柱前细看,微尘飞舞中她分明看到了大热闹,而世间万事才是寂寥。如今,她可是真的闲心无事了。

青天白日里,一上午就这样睡了过去,马蓼红醒来时四周安静得像在梦里,而自己则像条蛇,在床上伸扭着睡久的身子。不经意间,瞧见墙上她和高五一的结婚照,不免端详起来。越过二十年的岁月,哪怕高五一的神情里含著小精明,那到底还是孩子气,而自己微噘起的嘴也是青春年少才有的娇憨,想后来的岁月中无论有过怎样的厌烦,也当明白二十年来不也是凭借那份厌烦过下来的么,对过往不懊恼才是。

时近中午,马蓼红去村里走了一圈。村里常住的也就五户十多个人,除了两个小孩儿,其余的就是叔伯辈的老人,推论起来,也是自家亲戚,其中一位与母亲生前要好的婶婶定要留她吃午饭,她从意留下。

如她所料,婶婶问起了高五一和女儿,又问她回来做什么几时回城。

她不得不一一回答,末了告诉婶婶,自己和高五一分开了,以后她就长住老家。

婶婶听了,立马泡起一眼的泪雾,哽咽地说:“当初我和你妈已料定过,高家小子精滑,他想跟你你就脱不了身,他起了心你就把不住。你妈不在不揪心,婶子心痛你平白要怄这份气,当初说了不妥你爸就是要认下这门亲。”

马蓼红微笑着摆了摆头,说:“想通了,就没什么可怄气的。人和人是搁伙搭伴,好了在一起不好就分开,现在又没老小欠挂,各人自在。”

婶婶抚着她的手,说:“亏你心空会想,人生就是这个样儿,没什么了不得,天大的事也莫苦自己,你好了百事都好。”

有婶婶的关照,马蓼红回来野蓼洲的生活很快就接了地气。她到娘家旧屋前,把母亲年老时就近辟出的几块菜地重新整出来,从婶子那儿移来菜苗栽下,又在地边种下葱蒜,去镇上何敏香家,顺带买回豌豆蚕豆种子,尽管婶婶说季节稍晚,她还是播下了种子。记得小时候祖父劝耕时说过,天不欺善地不欺人,只要手脚勤肯做,收成多少会有。菜苗栽下不过两天,就稳实精神了,葱蒜也不输弱,小命昂扬,播下的种子也胀了嘴芽,看着它们,竟似添了一群孩子,一天里马蓼红得看上几回,渐至不愿离它们过远,也明白了母亲晚年特别爱栽种,原是那些宁静的生长可润心肠,不由她动念搬回父母生前的旧屋居住。

旧屋是一座三联的房子,在她八岁那年,在亲戚朋友和村里人齐心帮忙下,从起墙架梁上瓦一天时间就做成功了。当年那房子算是村里比较讲究的了,正面外墙一律红砖上顶,另三面墙的墙基用老祖屋拆下的青砖垒到半人高再接由新砖上顶,屋顶上是匀厚的青布瓦。

父亲爱种树母亲爱栽花,一座砖瓦房常年掩映在花树间,父母只管栽种却从不临近赏悦花树,那些花树一直以来摇曳温和着她的遐思。在她出嫁那年,父亲把长得粗实的树全给砍倒,晾起,最后做成嫁妆随她到了高五一家,高五一发达后重新做了楼房,原来的家具一并没要,由尚健在的公婆用着,婆母过世时她才发现她的嫁物已不见。而自家里,她和妹妹出嫁后,父亲再不种树,院子里留下的仅东侧一棵丈余的枣树和西侧一株高高的泡桐树,夏天里父亲喜欢在泡桐树下吊荫结草绳,一旁泡着一壶粗叶茶,父亲喝茶时,想的全是儿子的事,女儿他会以世相作安排,不多操心。

母亲年轻时喜欢高声大气,叫叫嚷嚷,连打喷嚏都比父亲响亮,看上去她是有主见的人,事实上即便她明显地知道父亲错了也还是会听从丈夫的意见,其实是母亲愿意顺从父亲。母亲去世前一个月是清明,母亲对回家祭扫的她说,她要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父亲。当时,她没在意,只当老年人自诉心事,不想母亲一月后,竟无疾而终。母亲也是这样离世,她少有悲伤,反倒是想起他们来,脑海里便是一片山水荡漾,父母在里头叠映,他们的生活波光粼粼,有着别样的祥和温馨。而她,早该回家住。

旧屋闲搁快两年,多处有雨漏,得请人拣了漏才能搬进去。她去婶婶家,和婶婶商量请人拣漏。婶婶一听说她要回家住,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你和高家小子既然离婚了,就不该不清不楚地住在高家,娘家有屋有田地,你还养不活自己不成。屋漏的事好说,我给秋山说声,他就是没空也会找人来拣,不须得你操心。”

找白秋山,马蓼红有了顾虑,她回来也就一周,他已来过三回,虽说是亲戚瓜连,往来有之,可现在自己毕竟是个单身女人,来往多了不妥。她问婶婶能不能就近找人,只说白秋山是亲戚,他为人重情谊,到时给钱不给钱都不好。

婶婶剥着豆角,抬头瞄了她一眼,说:“除了秋山,还能谁找,野蓼洲整个村找不出三个壮年人。这几年,野蓼洲的事儿也就秋山帮着照应,问他隔河渡水的,怎么有心惦着这方天。他说是小时候得了姑婆的恩惠,他要报野蓼洲的恩。他姑婆不是你奶吗,叫他帮你拣漏,他还不乐意得很。”

马蓼红不好再说什么,直觉告诉她还是避着白秋山的好。手中的豆子欲黄尚青,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豆子炒朝天椒,辣乎乎的有嚼头,那会儿就对婶婶说晚上在她家吃青黄豆。

“我的乖,这就对了。把婶婶这儿当你的家,想什么要什么只要婶婶有,你尽管开口,讨你一份喜欢,婶子得一份欢喜。”婶婶说时,跟着泪光闪烁。抹了把眼泪,笑着说:“老了,经不住事,动不动就掉泪。你别在意。”

马蓼红咧嘴笑笑,说:“哪会。“心里早温润了。

第二天中午,马蓼红正在井台边清洗萝卜菜,听到屋外有脚步声走过来,抬眼看时,白秋山已到了院门口。

“蓼红,瓦已经送到旧屋前,梯子我也借好了,下午你把門开开,我先从里头查一下漏迹。”说着,白秋山到了井台边。

“你自己拣?”

“那是当然。”

“你是无所不能啊。”

“以前的男人哪个不会拣漏。”

“那好吧。怎么酬谢你?”

“这话说的。不依你是不行了,随你吧。”

“按劳务工时付钱你。”

“行。”

“那好。下午两点我在旧屋等你。”

“行。”

白秋山出了院门,脚步声跟着远去,村庄又归复了寂静。秋日正午的光照格外清亮,持久的寂静里头渗着远风清淡的幽旷,而白秋山好像在其中穿行而来又穿行而去,不记得在哪儿见过的一句诗文,“屡将歌罢扇,回拂影中尘”就有这况味,她喜欢这的况味。

一个人的饭菜,简单却也好看。一盘绿莹莹的青菜,半钵油亮的红烧肉,一碗清淡的笋汤。哪怕马蓼红吃得细慢,嚼食声听起来仍是特别地响,而一只苍蝇“嗡嗡”划过来划过去,声音竟至是洪亮,仿佛世界唯它才是最强大久远。马蓼红吃得又饱又好,饱食打盹,小寐一阵,中午就过去了。

下午,马蓼红拎着一瓶开水和两只水杯,手腕上还系了条方形头巾,往旧屋去。也是奇了,她这边从西北来,那边白秋山从东南坡路上下来,两人近乎同时到达旧屋。

“来了。”马蓼红说着,拿钥匙开锁。

“嗯。开了门,就不用管了,忙你的去。”白秋山说着,一手将梯子撑托到大门的东侧。

“我在这儿给你打下手。”马蓼红说着,抖开手上的头巾,叠成三角,将头发包起系好。

白秋山一脸笑色地看着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来,说:“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子的,拿大人的围巾包着头脸,只露眼睛眨呀眨的。”

马蓼红笑笑,不作答,奇怪他怎会有这么一口好牙。

马蓼红打前进屋,白秋山随跟了进去。

白秋山从堂屋到各房间查看地上的漏迹,马蓼红没有相跟去,她忙着辨别砖缝间长出的草,有蕨类藻类,也有禾科茎草,长长地吊着茎扬着叶,不成想在长期关门闭户的旧屋里,竟有着这般的无声热闹,这世界果真是别有妙处。

白秋山各处看过,告诉马蓼红雨漏的情况,随后出屋登梯上屋顶。马蓼红看了看堆在屋前的新瓦,心想着屋上的瓦年数也久了,不如全换新的,她想先上去看个究竟。

白秋山见她扒在梯子上,问:“要过来吗?我来搀你。”

見白秋山如履平地一样地蹲在屋顶上,马蓼红倒是想上屋顶,却不好让白秋山搀扶,便摆摆手,说:“我想把瓦全换成新的”。

“何必浪费呢,瓦屋年年要拣漏,破损也年年有,随拣随换就行。”白秋山说。

“好。”马蓼红应着,一阵风吹过来,直觉自己像棵墙头草样悠闲,而又蹲下的白秋山则像是一只镇宅的脊兽,这比方叫她一阵暗笑。

“明天我找个伙计把新瓦传上来,紧赶着点争取一天拣完。”白秋山说着,手不停地将瓦一溜溜扒开。

“你安排。这大的太阳晒,着急你的棉花白了吧。”

“就是。好在老天帮忙,这一阵全是晴天。”

“要不,我去帮你拣?”

白秋山听了,扭过头来看马蓼红,说:“不,不。这一阵子夜里有月亮好拣花。”

听他这么说,马蓼红心里不觉一动,就是怎么也想象不了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在月亮底下拣棉花的情境。自觉不好再像只猫扒在梯子上,耽误他做事,她告诉白秋山自己在附近,有事叫一声。

白秋山直起腰身,扭头含笑看着她下梯去。马蓼红自然也感受到了头顶上那抹温和的目光。

太阳渐向西偏,马蓼红将菜地修整了一遍,同样的菜就因为菜地被修整过,整片地看起来精神多了。可她却累了,近两天,半夜醒来睡不着,也被绝然寂静中的声息分扰了睡眠。

“蓼红,上来看看,这会儿看远处景致不错。”白秋山站在房檐上对她说。她仰起脸冲着白秋山说:“好。我给你带杯茶上来。”

马蓼红端着泡了绿茶的玻璃杯爬到檐前,白秋山早伸长手接着,他一见着马蓼红就含笑的样子让马蓼红既感慨又难为情,有意避着,但还是把手伸过去搭在他手上,由他牵了顺着一溜桁条往屋脊去。

走到近屋梁处,白秋山将头上的帽子往大腿上拍了拍,垫在桁条上,示意马蓼红坐下,马蓼红没看他,坐下来。白秋山随跟着在她的西侧坐下,打开玻璃杯,先递给马蓼红,马蓼红说自己喝过了,他这才惬意地喝开来。

马蓼红这是头一回上屋顶,还真体味到了些些凭虚御风的超拔滋味,而眼皮底下层层瓦片如鳞,瓦槽如沟,盖瓦如脊,一垅垅地有着均等的美,屋顶上有落叶有枯糟的草茎,也有几棵还青着的小草,向晚的光照暖亮,很是安详。晚风渐起,东山离得近,温敦地半环村庄,西边大河是一派远延,尽管水面不再宽泛,可那弯鳞鳞瘦水仍带悠古沧桑。这次回来是安心住下,此前对乡间的变化多有不是的叹喟,而这回没有了,她清楚地知道除非自己有力量改变,不然,就好眼相看。

白秋山喝过茶水,望远一阵儿,忽地扭脸看着马蓼红,问:“住了一阵,还习惯吧。”

“还好。”马蓼红说着,拢了拢风吹起的头发。

“一百年也不变,你这是。”说着,不再看她,紧跟着拧开玻璃盖,“咕嘟”喝了一大口茶。

马蓼红瞪着他,直觉这话太飘,本想别开话题问问他妻子闵少春的情形,也觉不妥,意识到和他这么坐着,叫人撞见,算个什么事,便说:“我先下去了。”说完起来要走。

白秋山跟着站起来打前退着走,她仍由他搭手牵着,踏着桁条慢慢往屋檐走,不想,这一幕果然就叫从菜地里回来的婶婶撞见,她冲着屋顶上的他们大声招呼,跟着责怪马蓼红女人家不该跑到屋顶上去。

白秋山笑着分辩,说:“什么时候了,婶子还有这个讲究,现在楼上楼,哪层不住女人。”

“那是了。白书记说的有理,可这是野蓼洲,屋顶上有菩萨神是多年的说法,不比楼上楼。”婶婶说着,见马蓼红红了脸背对着梯子往下,又嚷着叫她慢点。

瞧着马蓼红踏了实,婶婶又冲着屋顶上的白秋山叫话,说:“白书记放工了到我家来,晚上我煮绿豆粥蒸汽水馍你们吃。”

屋顶上传来白秋山的应声:“那可好。多谢婶子。我再拣两垅就下来。”

婶婶应了白秋山,对打算和她一道回的马蓼红说:“师傅没放工,做主人的哪好先走。”

那会儿,马蓼红忽地想起灶膛里埋了两个红薯,原是为晚餐备下的,既便晚餐有着落,也不浪费了它,便对婶子说起。婶婶只道:“浪费不了,你这就去扒出来,和白书记一人吃一个。”

婶婶说这话时,不无意味地笑了笑,她赶紧不再吱声。

婶婶已经六十八岁,儿女都在外地做事,叔叔去年过世后,她一个人住一栋两层小楼。马蓼红和白秋山过来吃饭,婶婶忙忙迭迭整出几个小菜,还为白秋山备了白酒。没人陪,白秋山领情独个儿喝了两杯,吃喝过,他道还有事先回了。

出门送过白秋山,婶婶没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而是凑到马蓼红跟前,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倾过身子说:“蓼红,婶子我不跟你打哑谜,你说秋山怎么样?”

“婶子这是问什么?”

“什么什么呀,你要是愿意,婶子我给你们俩牵线。”

“婶子糊涂,人家可是有家室的人。”马蓼红说着,脸已涨红开来。

“才不是。他一个人过了十多年,他原来的老婆是闵冲的人,说不定你还认得,他们早离婚了,听说那女的多年前就改嫁了。”

“那更不好。”马蓼红急恼着应起。

“有么不好?”

“我这才回来,不想找人。”话一出口,马蓼红自知言不达意,得先让自己平静下来。

“秋山可真是个难逢的好男人,别看他憨答答,心里头明白得很,不光是明白,他是明白别人对他不好还能不计较,这个多难得。独一件事他犯犟,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哪个劝他,他也不再结亲。这几天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原是对你有心,看他跑来颠去,来往得多欢。。”

“婶子想多了。你们不都说不论是谁要帮忙,他都这样跑来颠去。再说,他家我家是亲戚,帮起来更理顺些,还有说不定是在女人跟前逞逞强呗。”

“看你把他说的。你是我的侄姑娘,我还能把你往坏处指。秋山来来往往野蓼洲十多年了,我还看不明白他对这方天有心意,说不定这就是你们的缘分。”

马蓼红终是平静下来,也捋出了话头,她说:“婶子,刚才我是就话说话,话說急了,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对他还真没想法,他有不有心思婚姻好不好,我并不关心,我只当是熟人随意打听一下。”

“好好好。这个先不说。我问你,秋山不晓得你的情况吧?”

“恐怕在猜测。”

“你也莫和我争。你们两个在屋顶上的情形,谁看到了,都是天凑其缘的一对。婶子不要你马上应承,你就拿他当个事儿放在心上,合适不合适看他一段再定。”

深秋的夜,外面早有湿露下来。婶婶非要送马蓼红到高家院前才肯回去。马蓼红站在院门口看着婶婶蹒跚在月色中,寂静的夜里,心头陡地涌起一股亲人渐离的悲伤,原本所有来的人必将离去,只是即便看清了这人生真相,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由人来人去。婶婶绕过一幢房子看不见,马蓼红回身闩了院门。月光清亮,自己也变得幽透起来,仰头看月亮在白纱般的云朵中穿行,看上去是一片轻欢,仿佛它看见了什么趣事,那会儿,她想到月亮底下正在拣棉花的白秋山。她突发其想,趁着月亮夜,寻个时机去白秋山的棉田看看。

第二天一早,马蓼红依旧早起,回来的这些天,她都要去河洲转上一圈。一见到阳光普照的水面,就会生起脱衣下水的冲动,可她不敢再那样做,白秋山的棉田就在河对岸,而他的简易屋就在棉田边,随时都有可能从里头走出来。她只能脱了鞋袜,在水边走走,拿出手机,拍些蓼花水景传给女儿。

刚涉水到河中央的洲子上,就听见白秋山在对岸喊她。她张望过去,见白秋山从坡岸上下到河滩,手上拎了一团花咚咚的东西。他走近洲子,马蓼红才看清白秋山脖子上系挂着他的一双解放鞋,那团花咚咚的东西是只野鸡,没法不叫她想这人就是野物的宿敌,几天前才放了兔子今天又捉只野鸡来。

“你就不怕它的伙伴飞过来啄你报仇?”马蓼红一只脚搓着另一只脚背说。

“它们不会啄我。田岸上每年我播的花生豆子,就没想当收成,随便收了些,落落撒撒的全留给了鸟雀,野鸡最好吃花生,也来得最多,今天早上正好来了只,还是雌的,雌的汤鲜,我就网下来,怕你又给放了,我已经把它给杀了。一会叫婶子给炖了,你尝尝看。”白秋山说着,上了洲子,看着马蓼红的脚背被搓得红红的,问:“马蓼辣的?”

“怕是扫到了什么东西,痒得很。”马蓼红说时,也低头看了看脚。

“我来看看。”白秋山说着,就要蹲下身子。

惊得马蓼红直往后缩身子,嘴里说着“别,别。”心里却有点恼火,赶紧将手中的软底鞋套上脚。

白秋山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马蓼红自知过了,问他:“你的船在哪儿?”问过,就往河西看。

“在老头岩下,那儿避风。”

“等你有空,我来坐你的渡船。”马蓼红说过,不再望船,老头岩在河对岸的下游,想看也看不见,她又脱了鞋,要下水过河回野蓼洲。

“要是收工早,今天就可以坐船。”白秋山说着,忍不住又朝马蓼红的脚看去,不敢贸然说背她。

马蓼红自然看得明白,白秋山是真的关心她,她不应装作不知。她将脱下的鞋递给白秋山,让他拿着,她则一脚踏进水里,紧走了两步,■一片水浪来,跟着慢下脚步,不提起,任两腿在水中浮游着向前挪动,那情状是要浮游过河。白秋山呆看着,眼前的人根本就是鱼精水妖出世,一头烫染过的长头发,曲曲弯弯不着正调,偏荒山野水的地方她又着了件烟水色的针织宽身长裙,撩起的裙衣被她拢到膝头拧向右侧,左手不时地还要在水里划拨一下,就在她侧身弯腰时,脖子上泛亮的麻色丝巾跟着垂下来漂在水上,她也不撩起,由它在水中拖曳着,直至一辔发尾也贴在水面,她才直起身来,一摆头将头发甩到后背上,跟着继续向前浮游。

上了河滩,马蓼红回过身来,这才注意到白秋山穿了件黑苍色套头T恤,外面罩件赭色麂皮背心,高挽起的裤管下露出两只贴着粗黑体毛的双腿,而他的一头微曲的黑头发有埋伏似的耸起,五官轮廓分明,唯眼睛细长半收了眼神,并不给人高深感,反添了些古气憨态,偏他一手拎只野鸡一手拎着她的那双墨绿软底手工皮鞋,活活把他扮成了原始社会的狩猎人。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才上滩的他说:“就你这样子,给你一柄鱼叉或一把大弯弓,再驾上你的渡船,那就是远古的氏族首领来了。”

白秋山听了,忽儿醒悟到,刚才把她看成妖儿精怪的不对,她那样子才是上古的母系族的女母样,暗里想起前几天早晨她在蓼花洲上奔跑的情景,那遍身的金光,跟那上古的女母有什么差别。这会儿,她倒说他是原始人,他往自身上看了看,冲马蓼红一笑,说:“你还是瞧瞧你自己,看像不像古传的女母。”马蓼红不和他拌嘴,她被他因笑就露的牙吸引住,心想着有这么一口洁白齐整牙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也必是干净可信。她走到白秋山跟前,拿过自己的鞋子,也不避白秋山,坦然穿上。等她抬起头来,白秋山正看着她,那神情如同一个孩子看见了不属于自己的爱物,心里再喜欢,却只能在一旁钦羡,她不由一阵感动怜惜。再看他时,直觉他就像秋山一样明净,让人愿意近前。

回村的路上,白秋山话少,马蓼红问一声他就应一句,进村口时,忽地说:“蓼红,我不晓得你还这么爽气。”

马蓼红睨着他,说:“你这个自作揖的人,最多也就把我想成是烧香的。”

白秋山听了,一时没领会过来,等他明白过来,马蓼红早走到前头,甩出他十来米远,他紧跟上去,俩人说笑着到了旧屋处。

旧屋门前,白秋山叫的伙计已经到了,相互招呼过,伙计说:“老白,一天两个人拣下来估计够呛,我舅兄儿在家,要不叫他过来帮忙,晚饭前我还要去处理个事,你看行不行?”

“那不是更好,把他叫过来。”白秋山说。

那人的舅兄接了电话不到三分钟就到了,说是人就在村部,顺路的摩托车把他带了过来。说着,三人先后上了屋顶,不一会就将没拣的瓦全揭开,跟着传上新瓦,马蓼红戴上白线手套,也加进传瓦的队伍。白秋山不让她传她不理,他便找理由支开她。马蓼红知道他一会要茶水一会要竹竿一会又要她去帮厨,无非是不让她传瓦,她只好听从他的意思,去给婶婶帮厨。

为她家翻盖屋瓦,添累婶婶,马蓼红多有不过意,婶婶却高兴得像是自家盖高楼,眉开眼笑手脚不停,话也不停,一忽儿就来句:“我问你,蓼红。”其实哪里是问,就是想说服她。

婶婶说:“这事只要你点头,包管百分百地好。你不晓得,才见你们一双人走过来,就是一对柴米夫妻找食回来了,他拎只野鸡,你喜气洋洋地跟着。”

马蓼红明白这事儿越辩越说不清,只能笑而不应,而她在心里也开始捋着。路上她和白秋山的一问一答,她大概知道了白秋山的家事,如婶婶告诉她的一样,白秋山一个人过了十多年。他和闵少春十二年前离了婚,离婚的起因是白秋山不愿长居深圳,他想回老家继续当他的村主任。而闵少春和自家做水电工的两个哥哥从早期的包工队到后来的公司股东,在深圳已经打下一片属于他们的天地,她对白秋山挂念一个没有待遇的村主任很是反感,只道他在找借口,待在老家做个村主任为的是偷鸡摸狗。这叫白秋山明白了自己在闵少春眼里不过是个陌生人,她不知他,他们的隔阂不是在哪儿和做什么,而是她对他的不知和他对她的不就,最后,闵少春提出不留深圳就离婚,他选择了离婚。离婚不到一年,闵少春再婚,两个儿子都不愿回老家,随母亲在深圳生活,白秋山每年去一趟深圳,一是看望儿子,二是将所存下的收入一并交给他们,只作是作为父亲该出的,哪怕他们的母亲有能力支付他们的费用,正是这些,儿子不跟他回老家,但与他不疏离。现在儿子们已经参加工作,不再接受父亲的资助,希望他能改善自己的生活。也就近两年,白秋山过活得轻松些。可是,白秋山一个人过活就注定她要和他走近么,这道理也太姑婆式了吧。

饭做好后,马蓼红前去喊白秋山他们回来吃午饭,没成想,他们仨一上午就把活儿干完了,那会已从屋顶上下来,正在屋内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进屋马蓼红和他们招呼过,在各房屋里穿行了一遍,屋里虽然零乱,却多了一股新鲜劲儿。

吃过午饭,马蓼红开过工钱,两个伙计也就回了。白秋山多喝了两盅酒,人没醉,一张脸却像刚出笼的高粱面馍馍,滋红透亮。婶婶叫他在躺椅上歇会儿,他只道还要去村部一趟,那里有人等他。

马蓼红尽管知道他常过问野蓼洲的事情,临了还是觉得奇怪,问他:“野蓼洲没村委会吗?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野蓼洲的事?”

“这话说的。哪里是插手,三组老了人,等着龙杠出葬,我去帮他们借。”

“这事以前不是组里牵头,再不然也该是村干部来处理,你一个外地人,能支派得动谁?”

白秋山听着,笑了笑,说:“你知道得还真多。组长早就是挂名,哪儿还有人在家,除了老人。野蓼洲村的两个头头都是两头跳的人,一到农闲就跑城里赚钱去了。我跟你说野蓼洲是我的地盘,就是没人管了我才过来帮忙,这么多年,大家也习惯了。你先回去休息会儿,我去去很快就回来,下午就带你渡船去。”说着起身就走,刚出门,又转回来,说:“你得备件外套,太阳落山了,河上冷。”

婶婶笑眯眯地看着白秋山离开,半天才回过神来,对马蓼红说:“看人家秋山,多稳实。晚上你们还是来我这儿吃。”

“婶子就别管了,下午你好好休息,看这两天把你累的。我们玩到几时算几时,饿不到我们。”马蓼红说完,意识到自己已然随兴,也不觉有什么要顾虑,生活一下子变得敞亮起来。

和婶婶一道收拣了碗筷后,婶婶休息,她也回了家。

马蓼红回家倒头便睡,虽是没睡一会儿,却睡得实沉。醒来洗了把脸,坐在镜前稍加妆饰,人看上去很是精神。随后愉快地清出一块厚羊毛披肩,又翻出一个小旅行包,往里放了纸巾、点心、牛奶、矿泉水,都是双份,到堂屋看到桌上的水果,又加放两只苹果和一个石榴,想想应是够了。接着又收拾起自己来,梳过头,换过衣,白秋山还没来。她又去院子里摘了几个橘子,忽地想到要给白秋山也备件外搭,便将橘子搁在旅行包旁,上楼找衣服。自然她不会拿高五一的衣物给他,隐约记得有年春节前夕,弟弟过三十岁生日,姐弟们闹腾着要送礼物,在离京前她特地去商场买了件价格不菲的羊毛外套,不想弟弟嫌款式太正又偏大,不要,要转送给姐夫高五一。高五一的随身物品向来是他自挑自选,他听说了这事,只取笑她买的礼物送不出去,并不言及衣服。那件外套应是被她挂进了自己的衣柜,年前找衣服隐约还见过,打开衣柜一看,果然紧靠柜壁和她的衣物挂在一起,外面的衣笼还没褪下,伸手取它时,她莫名地来了阵酸楚,仿佛它是个预示。

白秋山来时,马蓼红已准备妥当。他站在院子里叫她,她一手拎包一手拎着衣袋出来,见白秋山手里也拎了个鞋袋,袋口露出叠起的蛇皮袋,对望中分明在互问你拿的是什么,却又不说出来,相对一笑,就赶紧别开眼光,生怕泄露了什么。

出院门往西北去,白秋山说先去滩坝上,晒了几天的地根头儿该收了。白秋山这忽地说到根头儿,马蓼红心一紧,每到河洲上,她是下意识地不去看地根头儿,尽管小时候自己还挖过它们来卖,对它们是再熟悉不过,可打那回和公公一道处理过死婴,无端地就把地根头儿想成是夭婴的托身,她甚至还想过要是自己也落在能借仪器分辨性别的时候,说不定也是地下一串地根头儿。

白秋山兴致高,不停地叫“蓼红蓼红”,听见马蓼红应了,便告诉她一件事又一件事,马蓼红一耳听进一耳漏出。与白秋山并排向着落日去,走着走着她就来了与落日同陷的悲壮,倒使她开豁了。

地根頭儿晒在大河的一个大回湾处,河对面的山崖往后深耸,山崖往前,是半显的白鹿寺,白鹿寺向河的一面是白壁上顶,因在大河高崖边,多有布达拉宫的风韵。白秋山说马蓼红小时候去过白鹿寺,可她并不记得,只记得那时大人叮嘱她,不要去寺庙。长大后问母亲是哪回事,母亲说有一年祖母带她去看庙戏,一位和祖母交好的出家人告诉她,孙女没成家前不能往寺庙去,去了只怕给度了去。从那以后,不论是真是假,反正不去就是。马蓼红被嘱不能去寺庙,寺庙在她就显得尤是神秘,随着年岁增长,经历一多,去寺庙竟成了未竟的宿愿。

遥见白鹿寺,马蓼红翻动了旧情绪,而一旁毫无知觉的白秋山兴致勃勃地说:“蓼红,闻到没有,地根头儿的香气。”

马蓼红回过神来,见河滩上一大片晒得枯干的地根头儿,暖草的气息是先看到才闻到,这气息一下子把她带到儿时,她清楚接下来就是烧地根头儿。她和白秋山一起拢着地根头儿,问他:“这么多的地根头儿得挖多久?”

“要不了多久,每天渡河过来时挖一阵,有家药铺跟我订货,反正这个季节我喜欢待在河滩上,挣了钱还吹了风,一点也不累。”说着,白秋山掏出打火机点火。

干透的地根头草衣一点就着,烧得“嗞啦嗞啦”响。很快,那处河滩香暖起来,白秋山找来一段枯枝一掰两截,递给马蓼红一截,两人蹲在火堆前不断地拨弄着地根头儿,尽可能烧掉地它们身上的刺头毛须。

“地根头儿真香啊,先前好像没这么香。”马蓼红说时,一点火星溅出来,她侧身往白秋山那边闪过去。

白秋山看着她烤红了的脸,嘿嘿笑说:“往后退点,看给烤的。”马蓼红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两步。

白秋山接着说:“地根头儿的学名叫香附子,香附子还能不香,它可是中药里头的大药份,治郁顺气。”

“香附子?这名字真好!”马蓼红惊喜地看着白秋山说,继而伸手拈起一颗来,边瞧边念叨着:“香附子,香附子。就是,它们就是香附子。”说着,眼里噙满了泪,趁白秋山正搓捋着香附子,她悄悄地擦去泪水,想自己这一眼泪水可是从当年葬下小婴儿忍到现在,那个小婴儿这才算是葬下了,它没看过这个世界,可它在这个世上是有名字的,它叫香附子。

白秋山把鞋袋里的蛇皮袋拿出来打开,蹲下把香附子往蛇皮袋里灌。马蓼红捡起旁边的一颗来,稍剥了剥,放进嘴里咬破,开初微辣略苦,后味就平实了。一旁白秋山紧好了袋口,抬头见马蓼红含咀的样子,会心地笑了笑,马蓼红只觉又一阵火光般地亮堂,她灿然问道:“什么时候渡船?”

“就去的。不急。今天正好月半,有大月亮,可以晚一些。”白秋山说着,拎起装了香附子的蛇皮袋往沙堆起的渡口去。

是啊,有什么可急的,月亮这才露出半边脸呢。

白秋山放下了蛇皮袋,往上游走了一段才挽起裤腿过河到对岸。暮色布得快,待他将船往过渡时,大河上空的飞鸟儿少了,空气中隐隐荡着凉风,马蓼红从衣袋里找出披肩裹起,走到渡头等白秋山。

大河上下,从朝霞升起到落日尽消没见人行经过,马蓼红不感慨人烟稀少,倒为能有着这么广大的明亮静寂暗自欢喜,只是想到多年来这里只有白秋山一个人往返,又有了悲酸。而眼前的情景,要是没有白秋山从对岸渡船而来,渡头的她还能心生欢喜吗?渡头没有自己等着白秋山,他提篙撑船难道不是独对苍渺么?所幸,她回来有他在,这片被众人遗弃的山水,有他俩滞恋不移就够了,从今往后就互相作伴,就当世界只有他和自己。

正当马蓼红悲天悯地自设生活时,河上传来了白秋山的歌声:“郎有心来妹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山高自有人行路,水深自有摆渡人,隔山隔水不隔心。”唱的没有听的忘情,马蓼红心热脸潮,冲着正向她驶来的白秋山,高声道:“秋山,接着唱!”

“好嘞。你听好了。”白秋山兴致昂然,跟着清了清嗓子,又唱道:“远远见妹飘过来,不高不矮好人才。走路好似蝴蝶舞,坐着好比莲花开,几时和妹享开怀。”

船到岸,白秋山的歌也唱完了。他插好竹篙稳住小木船,轻快地从船上跳下来,见马蓼红笑看着他,便问:“以前没听过?”马蓼红说:“没听过。还真奇怪你怎么会唱山歌?”

“有什么好奇怪,这山歌在我们这儿唱了上千年,表伯表婶都爱唱,我是听山歌长大的,能不会唱。”白秋山说着,把装香附子的蛇皮袋拎起放进船中,跟着站在船头接应马蓼红。

马蓼红在船的尾板上坐下,恍惚走入了梦境。

“蓼红,你坐好。我们这是往上游去,到木子店吃晚饭,那里的劈柴炖狗肉有名,还有暖胃的老米酒,都去尝一尝。别看木子店小地方,可是古渡口,可惜打河上修了桥,渡头就冷落了。这两年搞开发,镇里规划以木子店为中心,把附近几个乡镇的木子树都移植过来,造了个红叶山冲出来,又把“木子店”改名“乌桕乡”,木子树叫乌桕,这一改,洋气多了,再看木子树木子店,就是跟先前不一样,人说时势造人,时势还造物呢。这次回来你赶上了趟,找闲我带你慢慢看。”白秋山说着,落篙下水更带劲。

月亮一点点攀升,想到刚才还向着夕阳去,这会又调头向东迎月,这可是天纵的大自在。马蓼红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处于梦境一般的游历中,一旁白秋山的絮叨使得她的梦境多了份安恬,有他在,梦境就是人间,所谓幸福美满刹那间全到心上来。

从木子店回来,圆月亮正皓然当空。穿上马蓼红带来的外套后,一直言语多多的白秋山又少话了,他掌着船儿不让它往搁浅处去,水流欢处他就由它随水而行。船下河水脉脉,月光随波漾动,木子店到野蓼洲十里水路,小船上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白秋山撑船发出的收篙下篙的水滴声响。虽说夜风幽凉,马蓼红还是感到有些躁,想是老米酒喝多了,头也有些昏沉,幸好在木子店白秋山给她买了个海绵垫子,不然这会儿坐在硬舷板上可就难受了。她将披肩随意搭在身上,倚着海绵垫靠着船舷,把手探进水里,让水流淡去她的躁感。

进了野蓼洲的地界,白秋山把船往河的北岸撑,马蓼红察觉到后,说:“别,回南岸,我帮你拣棉花去。”

“先回吧,你酒喝多了。”

“没事。把船摆回来。”

白秋山猶豫了一会,还是将船往右摆过来往南岸去。过河心洲时,马蓼红兴奋起来,她双手扶着船舷,跪直身子,嚷着:“看啊,秋山,月下的蓼花洲仙境一样啊,雾粉粉的,太美了!”说着,巴巴地望着洲子,知是渐离它时,醒了似的冲白秋山叫:“别走,秋山,我们先到洲子上去。”

“活像个孩子。”话这么说着,白秋山已摆船往洲子靠,洲边水浅,试摆了两处船没能靠岸。马蓼红已耐不住,站起来,说:“别摆了,你把船定住就行,我们过去。”说完,跟着脱了鞋,搁下披肩,伸脚往水里探。谁料,那处正是一个小回水处,水较深,她探水心急没料到,一脚落空,一脚未跟上,一下子扑倒在水中。白秋山一把丢开竹篙,下水捞人。

正是喝酒身躁着,水没有预想的冷,醒人的清凉倒叫马蓼红来了精神,她要像那个清晨一样,再游曳一番。

她的偎水不起,白秋山感受到了,说:“那你把外套脱了吧,后背没湿,待会起来也好披披。”见白秋山不再强拉她出水,马蓼红乖乖地脱去外套递给他,随后将沾水紧贴的牛仔裤也脱下来,扔到船上,旋即蹲进水中。

白秋山稳好小船,脱下新外套,将原本的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裤和一件灰色背心下水来。半蹲在水中的马蓼红着一件胭脂色双层网眼真丝大圆领套衫,月光下像一朵绽开的水莲,白秋山走向她,隔着两尺远伸手抚着水中马蓼红水草一样的头发。半浮于水中的马蓼红不知是酒醉了还是被眼前的情景迷醉了,她只想沉湎下去,无论有什么发生,都没什么要紧。此时此刻,白秋山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既是外物也是己物,她笑盈盈地把手伸向他。

白秋山环抱着马蓼红激动不已,水似乎也随着他的漾动而温热起来。白秋山带着熟草一般的气息俯过来,尽管闭着眼,马蓼红仍清晰地看到月亮在白秋山的背后跳闪了一下,跟着滑进水里。她,抱紧了白秋山。

水中两个人一番嬉戏缠磨,马蓼红累了一样,由白秋山从水中托起。他把她抱到小船上的海棉垫座上,连垫带人一起抱向蓼花洲。马蓼红由着他,也任由着自己,再没有任何规俗让她感到难以逾越,更不会像从前那样认为这是可耻可恶,她迎着他不再是与人为妻的本分,而是自己渴求和他在一起,她爱他需要他,她要从未有过地爱起来。

月光蹦跳不止,蓼花如浪聳涌,生命的被打开原是如此地畅快,至动过后的宁静,如月在潭中,澄明幽静。马蓼红打横依俯在白秋山支起的膝头上,低头抚弄着手边的蓼花,她嗅到了它们渐入心脾的清淡气味,而自己清凉微冷的身体似乎也入了花群。

白秋山将脸贴在马蓼红的后背上,一手托着她屈起的双腿,一手抚着她的身体,轻轻道:“蓼红。”

马蓼红用手轻轻地摁了一下他的手背,算是回应。

“回吧。会着凉的。”

“再待一会儿。”

月光越来越明,照彻上下。马蓼红起身来,拉着白秋山,在花丛中兜过了一圈,才说回船到家。

白秋山不让她下水,一抱抱起她,边边说:“蓼红,我曾做了个梦,梦见洲子上有座花蓬蓬的小屋,你从小屋走出来,拦着不让我进,还不让我往里看。年底你就出嫁了。很多年了,经常琢磨这个梦,里头到底有什么意思,今天像是应了景。”

马蓼红轻轻抚过白秋山的脸,没说什么。回到船上,觉得了冷,她换下湿衣衫,用披肩裹着身子,又将白秋山的外套披起,不再坚持去棉田,任由白秋山送她回村。

回来简单洗漱过,就睡下了。可越睡越新鲜,回来野蓼洲不过十天时间,所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可算是离奇,偏这同样的事在白秋山那儿却是憧憬。送她回来的路上,他突发奇想,说要鼓动镇领导把蓼花洲也开发出来,只道水边的风景会更招人。他身上这类直白跟风的习气分秒间就将她带回现实,难得他的用心,也不应计较他的短板。她告诉他,蓼花不比红叶在树上,一开发,叫人盯上了,就逃不脱踩踏的命运。白秋山听着,想了会儿说有道理,那就不开发。说时他似乎也意会到了她话里头的隐痛,不然他不会过来搂抱她一下。而她偏偏在意这个,越来越喜欢他。

一晃,到了年关。腊月二十七的下午,高五一和小萌回来野蓼洲过年。高五一到家前,多次电话要马蓼红回到高家,说一家人在一起过年。马蓼红没答应,高五一就要小萌来劝她回去。小萌和她长谈了一次后,不坚持父亲的意见,希望父亲尊重母亲的意愿。高五一没辙,年三十一大早,再次找上门来,要马蓼红回高家去。

马蓼红什么态度高五一不理,开门见山地说:“平时你要哪样就哪样,过年必须跟我回去,你出嫁之女待在娘家,这是坏了你爸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就不兴在娘家过年。”

“不要拿我爸说事,在哪儿心安我就在哪儿过年。”马蓼红说。

“你这不是心安,是方便会人。”高五一兀自羞恼起来。

马蓼红看了他一眼,起身拎起香火袋,对他说:“你走吧。我要上坟去。”

“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你说你,跟谁不好,要跟白秋山,一个粗人。你不跟我过,留在北京找个像样的男人也不是难事,你糟践自己不说,让我和小萌也跟着……”

“出去。”马蓼红喝断高五一,不待他走,她先出了门。

去坟山的路上来往着祭祀的人,马蓼红神伤不已地朝前走,没想到高五一居然跟了来,一路高声大气地和人打招呼,他所带来的逼迫几近要窒息她。到了父母坟前,高五一径直取出香烛鞭炮,一一摆开祭奠起来。待香烛燃起,鞭炮放过,他双膝跪在坟前,背书一样,说:“爸,妈,我错了。可我是一时犯糊涂,只想要个儿子,没想过要和蓼红离婚,是她成心不跟我过。”说罢,他竟伸手拉扯她,要她一并跪下。她甩脱他,迅疾离开。

夜里,马蓼红拥被坐在床上,想到许多,什么都能想通,可想得通并不表示做得到,她已经放不下白秋山。偏他也落到和她差不多的境地,想是在深圳的人知道了他在家的变故,母子们不断地催他去深圳过年,见说不动,一样纷纷赶了回来。就在从坟山回家的路上,她收到闵少春的短信,告诉她她已于两年前再度离婚,现在年龄大了不想再婚,同时也不希望白秋山再婚,这样,他们一家四口即便不在一起,但家还是完整的,希望她能成全。纷纷而来的这些,实是叫她无言以对。

初一一大早,白秋山来了。

不等马蓼红开口,白秋山就说:“蓼红,过了十五,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马蓼红本想祝福白秋山两句,听了这话是一阵酸楚,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勉强冲他笑了笑。跟着,两人像往常一样,一起做早餐,一起吃过,也无须言语,起落之间,两心安然。

初八,两方该外去的人马各自进城去了。马蓼红和白秋山又重新回到过往的生活。花朝月夕,马蓼红会去野蓼洲对面白秋山的居处歇住,那居处早被白秋山重新翻新过,添置了些家什杂物。白秋山依旧忙碌着河两岸人的事情,田间地头的轻活计和菜园由马蓼红打理。傍晚白秋山回来,一起收拣活计,他会告诉马蓼红一天在外的见闻。直到一个深夜忽地醒来,想到自己与白秋山这般地缠磨相好,何尝不是在孕育伤恸,世上几时有过长开的花不缺的月,到那时两人该怎么过活。想着,不禁泪水泗流。

春天一到,花草开眼,河水又有了轻欢。一天傍晚,风吹雨织,还看不到白秋山的人影,为了让自己宁息下来,马蓼红戴了斗笠去菜地看菜秧。菜秧长势好,个个是丁丁小样,铆足劲地生长,看得喜人。地边的韭菜经雨水一浇,格外地鲜嫩,马蓼红拣起地边的蛤壳蹲身割了一把,想着一会儿白秋山回来,添上个韭菜炒鸡蛋,陪他喝两盅驱驱春寒。

这晚白秋山回来得晚,进屋时是个半湿的人,马蓼红张罗着他擦脸换衣。因歉疚,白秋山一手拉着马蓼红一手换下湿的鞋袜,他说正忙着精准扶贫,不光是要办事,还要做好告知公示,对他来说将告知公示上墙上网比做具体工作还费力费神,他还得忙上几天。马蓼红抽出手,要他换好衣服先吃饭。两人对饮时,马蓼红说她帮他处理告知公示上网站的事,喜得白秋山两眼迷离,连喝了三盅,由它春雨连绵,他们才不嫌夜长。

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辰,一大早,河滩上三三两两来了前去白鹿寺烧香拜佛的人,白秋山赶早起渡船到南岸,将他们一拨拨地渡到北岸来,时近正午,才将拜完佛的人又渡回北岸,这才回家。那会儿,原来的棉田种的是油菜,菜花初开,招来了不少蜜蜂,马蓼红在花田的坡岸上坐着发呆,一旁放了本书。他走过来,马蓼红也跟着站起来,一齐回到小屋。

午饭时,马蓼红说下午去白鹿寺。白秋山笑说她早该去了。

下午,太阳和善,两人沿河岸往白鹿寺去,一路无处不鲜明,沿石階上到白鹿寺的山门,正好遇见白鹿寺的常住清妙和尚,将他们两人引进佛殿。白秋山不信佛,佛僧对他来说,就是另一种人喜欢过的另一种生活,不信他也不问。马蓼红是不信但喜探究,对佛僧多有敬畏。白鹿寺只有两重殿,前殿是弥勒佛,后殿是菩萨殿。后殿左右各有耳房,其中西侧耳房有尊观音像,龛前供桌上有签筒。马蓼红走过去,虔心拜过佛,抱起签筒,要抽签。清妙和尚放下小敲锤,拿起八卦问卜。马蓼红求得的卦是二十八签,为中平签。

清妙和尚找出签文,展开,上写着:花发忽然惊骤雨,一雷震动两鸳鸯。白苹红蓼相依处,明月清风夜更长。

清妙和尚道了声阿弥佗佛,回身清整供桌去了。

白秋山呵呵笑,说签文比诗做得还好听。

马蓼红又看了一遍签文,便收起。随白秋山转到庙后看风景,可她已没了看景的心情。回去的路上,直怪自己没事寻事,凭几句签文就自寻烦恼。

那会,又听见白鹿寺钟鼓齐鸣,原是寺里少有地做起了晚课。

打寺庙回来,马蓼红就没回野蓼洲歇宿过,一直歇住在白秋山的简易居。白秋山几度提出去领结婚证,婶婶也催过两回,马蓼红只道不必多此一举。婶婶只道她怕人盘问才不去,催了两回便算了。白秋山却心有芥蒂,多次追问未果,一次醉酒后问马蓼红,既然你说结婚证可办可不办,为什么不顺她的意办了让她心安。

马蓼红静静听完,笑了笑,说:“难得你说出这么聪明的话来。跟你说了吧,你我之间,有没有那纸婚书都是一样过,可要了那纸婚书你我背后的人会生怨恨,有事没事拉扯不完,他们不平静你我还有平静日子过?”

白秋山听了,默无声息地搂过马蓼红,好久不松手。

清静平常的岁月,原以为能相守到老,没成想这年秋天,白秋山感到肋骨疼痛,初始没在意,三五天过去仍不见好,马蓼红着急了,两人商量着去县城做个检查。没成想,这一去病情结果如同惊雷,白秋山患的是骨髓瘤。最初的惊怔过后,马蓼红清楚地知道她和白秋山分开的时候到了。

不出她所料,在她陪着白秋山在省城治疗期间,闵少春和她的两个儿子先后前来,要求带走白秋山,要给他当前最先进的治疗,这是少钱缺资的马蓼红无法做到的。白秋山的拒绝无论面对家人还是马蓼红都显得苍白,积极治疗,是他唯一可选的路。

白秋山被他的两个儿子带走时,马蓼红倒平静了,仿佛一场花事消耗了太多能量,她不知自己是病了还是累了,只想一个人好好睡上几天。婶婶得知白秋山走了,特叫人送她过河来,她要带马蓼红回野蓼洲。

面对着眼前十来亩的棉朵白白的棉田,马蓼红说:“这一田棉花是我和秋山一棵棵栽下,等我收尽了它们就回。”

婶婶听了,又泡起一眼的泪,哽咽着:“也不知你的命差错在哪儿?”

马蓼红扶着婶婶,说:“我的命也不差,人生该有的也有过。婶婶不用为我劳神。”

婶侄俩唠叨一上午,吃过午饭,马蓼红送婶婶回到野蓼洲。刚返还简易居,她接到白秋山的电话,说他手术很成功,最多两个月就会回来,叫她放心。打白秋山得病后,马蓼红重新启用手机电脑,无论为了寻医问药还是生活,她需要多途径地知道诸多的信息。

两个月过去了,白秋山不只是没有回来,马蓼红连续三天没接收到来自他的信息,第四天的上午有个年轻女人来了,她看着面善,一时又想不起。年轻女人自我介绍,说她是闵少春的侄女,去年秋天和她同车从省城回来,她告诉马蓼红,白秋山在京城病情反复,情绪也不好,让她前去照料一阵。

马蓼红看着前来的女子,终于想起她就是那个与司机说笑一路的年轻女人,她看上去与去年没有任何差别,而她又经历了一场人生。年轻女人说完要走,马蓼红向她致谢,说自己渡她过河回闵冲。年轻女人不解地看了看她,说她是走大桥来的,回去也走大桥,不麻烦她。

送走年轻女人,马蓼红感到自己是无比地苍老,仿佛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活过千年万年,没有白秋山的做伴,这个世界是如此地清冷无趣。

入夜,天边新月又现,西空之下流水清瘦,初冬渐入冷寒。马蓼红站在棉田田埂上望暮色苍茫,想起去年回来野蓼洲,正是一怀去繁就简的清明,而刚过去的一年,她如同一棵树历经了春扬秋谢,虽说这番经历匆急了些,可她满足了,人生该有的她有过,也就不再有憾。而她,也不再忐忑不安,决意明天就去京城看望白秋山,这一去,无论生死,她都将要带他回来,回到只有他们愿意长相守候的野蓼洲。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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