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君
开国大将黄克诚经历大起大落,几度沉浮。但他屡受挫折而初衷不改,每临逆境而信念更坚,显示出坦荡的襟怀和高尚的品格,曾被陈云赞誉为“一代楷模”,他身故后的悼词也说他“堪称共产党人的楷模”。他以直言敢言著称于世,而有一件事却不为太多人所知,那就是,他特别喜爱下围棋。围棋是黄克诚一生中唯一的、乐此不疲的业余爱好。和他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一样,他与围棋的故事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初识围棋
黄克诚初识围棋,是在危机四伏的找党途中。
1927年11月,黄克诚回到永兴,与中共湘南特委永兴特支接上了组织关系,参加发动和领导了永兴暴动,之后跟随朱德、陈毅北上井冈山,与毛泽东率领的工农革命军在宁冈砻市胜利会师,被任命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十二师三十五团团长。黄克诚因此成为最早上井冈山的“元老”之一。
谁知上井冈山不久,黄克诚又被任命为湖南农军第二路游击纵队司令,被派回湘南去打游击。
黄克诚立即重返湘南,就地坚持革命斗争。
当时,蒋介石部队对湘南地区进行的“会剿”仍在疯狂进行,湘南已沦为极其危险的白区。没几天,黄克诚所在的队伍就在力量极其悬殊的情况下被打散了,不得已黄克诚和李卜成回到家乡永兴潜伏。黄克诚这才知道,农民暴动失败后的湘南,到处血雨腥风,自己也上了反动当局悬赏捕杀的黑名单。在千方百计寻找上下级组织无果、而敌人的搜捕却日近的情况下,黄克诚和李卜成毅然决定离开家乡到上海去找党。
于是,黄克诚和李卜成在家乡潜伏两个月后,踏上找党的旅途。
就在这一次千里找党的途中,黄克诚结识了围棋。
黄克诚和李卜成到长沙后,没有停留,爬上拉煤的火车来到武汉。在武汉几天下来一无所获。他们不敢久留,当即乘船赶往南京,在下关一个比较偏僻的旧式旅馆住下。巧得很,黄克诚在这里与同学曾希圣不期而遇。他们曾同在衡阳读书,后来又同进了广州政治讲习班。曾希圣比黄克诚早来南京几天,也是为了寻找党的关系,但至今没有找到。旅馆里经常有人下围棋,黄克诚和曾希圣不出门的时候,就看人下棋。但因为心里焦急,围棋究竟怎么下的也没往心里去。
黄克诚和李卜成找到了熟人曹日晖、刘乙光,他们都是国民党军军官。曹日晖、刘乙光不约而同地劝他们赶紧离开南京,因为到处都在通缉他们,南京同乡多,认得他们的人多,十分危险。他们不得不立即离开南京到了上海。
上海是当时中共中央所在地,黄克诚和李卜成相信在这里一定能够接上组织关系。但在白色恐怖之下,党的活动极为秘密,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们也没有找到党组织,想先找个工作也四处碰壁,且差点被来自家乡永兴的大恶霸、刽子手邓丰立认出来。黄克诚意识到,在上海,共产党员的危险也无处不在。
这时,曾希圣也由南京来到上海,通过他的哥哥曾钟圣同黨组织接上了关系。曾钟圣即曾中生,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参谋科长。黄克诚和李卜成激动不已,当即给党中央写了一个报告,由曾希圣通过曾钟圣转交党中央,请求恢复组织关系。党中央很快承认了他们的组织关系。随后,黄克诚被派往唐山、天津等地开展革命工作。
几经辗转,黄克诚最后在已经调驻湖北孝感的蒋介石嫡系陆军刘乙光的团部找了份差事。
不久后的一天,黄克诚和刘乙光在武汉闹市区突然与刘雄相遇。刘雄是湖南永兴县大地主的儿子,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曾和黄克诚在衡阳省立第三师范同过学。湘南暴动时,刘家曾被暴动农民抄没,刘雄有个兄弟也被杀。暴动失败后,刘家便对参加过暴动的农民进行屠杀报复,刘雄到处捕杀共产党员,干尽了坏事。黄克诚正是他日夜搜捕的目标之一。幸而黄克诚急中生智,又有刘乙光打掩护才得以脱身。
打这以后,黄克诚就不再轻易上街了,有空即待在小旅馆里看人下围棋。慢慢地,黄克诚看出了一些门道,学到了一点围棋的基础知识,喜欢上了围棋。围棋之道让他探得了以静制动、以退为进的奥妙。
此后,围棋成了黄克诚一生中唯一的业余爱好。在逆境中,围棋是他的“难友”。战争时期,黄克诚有一段时间和曾希圣在一起,尽管处境艰难,生死未卜,但他们却不忘为下棋吵得天翻地覆。
围棋之乐
众所周知,陈毅幼时受父亲影响学会了下围棋,并终生与黑白棋子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棋瘾极大,即便行军打仗,一副棋子也从来不离身边。他把棋子用布袋装好放在马背上,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和人下一盘棋,和黄克诚也下过几次。受他的影响,新四军时期,很多指战员学会了下围棋,如方毅、张劲夫、叶飞等。也因此,很多人以为黄克诚的围棋也是在新四军时期学会的。但当时,黄克诚的围棋比新四军里一般人下得都好,每当有人问起他在哪里学的下棋,什么时候学会的,他都只是淡淡一笑:“早啦!”
1949年10月,黄克诚被毛泽东亲自点将,从天津市委书记任上南下,赴任湖南省委书记。上任不久,他专程拜会程潜,适逢刘道豫正在与程潜对弈。刘道豫长黄克诚10岁,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一位资深民主人士,大家都尊他为“刘老”。黄克诚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下围棋了,一见围棋,立即兴奋得手痒痒起来。得知他会下围棋,程潜起身相让。黄克诚遂与刘道豫以棋会友,引为知己,以后每当有空闲,两人就要切磋一盘。但黄克诚不只是为下棋而下棋,他把下棋当作团结民主人士的一种方式。黄克诚南下前,毛泽东在香山召见他,一再叮嘱,要团结好民主人士,充分发挥他们参政议政的作用,让他们为建设新湖南、新中国献计献策。黄克诚的诚挚与大义令一向清高孤傲的刘道豫深深折服,他热情主动地为开展湖南的文史工作出过不少好点子。
解放初期,我军大力推进军队的正规化、现代化和革命化进程,百事待举,军委及各总部的工作千头万绪。1952年10月,黄克诚又奉毛泽东亲令北上京城,调任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后勤部部长。有一段时间,因代总参谋长聂荣臻病休,总参工作都由黄克诚主持。那段时间,黄克诚实在太忙了。总参办公室设在中南海居仁堂,他家住西郊万寿路。而毛泽东习惯夜间办公,常常让秘书在夜间一两点钟打电话找他,或通知他到中南海议事,周恩来也时常晚上找他去汇报工作或开会。时间一长,黄克诚感到极不方便。1953年夏天,黄克诚把家从万寿路搬到了北海后边的恭俭胡同。这样,他步行穿过北海公园就可到中南海。军委从中南海搬到旃坛寺办公以后,他的家也由恭俭胡同搬到了大水车胡同,但仍然可以穿过北海公园去上班。他有车不坐,每天步行上下班,很多人不理解,他则称之为一举三得:炼了身体,省了汽油,接触了群众。离办公室近了,工作上方便了许多,但他仍是不分昼夜的忙,不知疲倦地工作,从未轻松过。
此时的黄克诚健康状况并不是很好,鼻病发作,咳嗽厉害。医生多次劝他住院休养治疗,均被他婉言谢绝。唯一能让他放松心情、调剂生活的就是下围棋。
那时,有些地方兴起了群众性的棋艺活动,军委总部机关也掀起一股围棋热。星期日只要不开会,黄克诚也会去棋艺室,抽几个小时找人下几盘棋,权当“换换脑子,接触一下社会”。他戴着近视眼镜,不修边幅,穿一件褪色了的黄呢上衣,不带秘书和警卫员,看上去像个邻家老头儿。但一接触到棋子,他就精神振奋,还不时热心地为下围棋的年轻人支招。兴致高涨时,还会和年轻人对弈。遇到有些拘谨的部下,他就说:“我们都是军人,也是普通老百姓,不要客气,你的棋有功夫,我要向你学两手。”他同棋友一起谈笑风生,一点也没有首长的架子。在总政治部搞研究工作的冯征就经常和他过招。冯征发现,黄克诚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棋手,棋风严谨,落子谨慎。年轻人不到半小时就下完一盘棋,他们要一个多小时才能下完。若是第一局冯征赢了他,他就会拉着冯征再下第二盘、第三盘。复盘时则研究棋艺,这成为他们共同的乐趣。黄克诚夸赞冯征说:“难怪你棋下得好,搞研究工作能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围棋哲理丰富,充满辩证法,黄克诚将这些运用在军事工作当中。
棋逢对手
在中央军委工作的那些年,与黄克诚下棋次数最多的还是刘道豫。刘道豫先于黄克诚调到北京,在位于北海公园的文史馆当馆长。黄克诚穿过北海公园上下班的那些年,有时也忙里偷闲,顺道去文史馆和刘道豫下一盘棋。对黄克诚来说,和这位老友对弈,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原来,黄克诚搬到恭俭胡同后不久,一次下班穿过北海公园时遇到了刘道豫。那时,刘道豫经常在公园的树下与人下围棋。这天,黄克诚经过树下,一时兴起观看了一局,才发现下棋的一方竟是刘道豫。久别重逢,自然格外惊喜,两人对弈一盘后,相约以后再续棋缘。
黄克诚虽说酷爱下棋,但由于工作繁重,真正与刘道豫下棋的时间算下来也不多。他有一个原则,下棋归下棋,但绝不能影响工作,更不能贻误事情,下棋只能在周日,以两三个小时为宜,绝不恋战,若是有事情,则半分钟也不耽搁。他谨守这一原则,在有限的下棋时间里最大程度地放大着自己的快乐。
1959年7月的一天,黄克诚审定了两个要呈报中央的文件后,心情轻松,又正好到了下班时间,便来到北海公园找刘道豫,要和他好好杀一盘。刘道豫乐不可支,上一次他们下棋,还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里,黄克诚忙于军务,没有顾得上下棋。
两个人按老规矩,黄克诚执黑子,刘道豫执白子,愉快地对弈起来。
然而,这盘棋还未到终局,警卫员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向黄克诚报告,中央让他即赴庐山开会。黄克诚闪电般地站起身,交代刘道豫,等他从庐山回来再接着下这盘棋。
黄克诚匆匆奔赴庐山开会。
他哪里会想到,他这种忙里偷闲的快乐围棋竟就此结束了,之后的围棋则成了伴随他度过劫难时光的精神工具!
1959年罢官以后,黄克诚下放赋闲,有了许多时间,却失去了下棋的快乐。他很想去看看老棋友,再找回对弈的乐趣,每次去北海公园散步,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文史馆所在的那条路。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可能会给刘道豫带来麻烦,他又赶紧折返。如此这般,总是过门而不能入,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为此,他写了一首七律《有感》,表达他对命运无常、有朋不能相见的悲苦无奈心境:
居近北海偶一行,景物依旧时势新。
花木枯荣犹有律,人事起伏竟无凭。
仰望高天百感集,俯视残躯一叶轻。
欲访故人行复止,无言相见何为情。
随着时局的变化,黃克诚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在更替。一位新来的“管理员”丛树品搬进了他的住处大水车胡同4号院。丛树品的任务名为“照顾”他,实则就是监视他,随时将他的情况向审查组汇报。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亲近他,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丛树品服从组织安排,学会了下围棋,以“满足”黄克诚的业余爱好。每天清晨,丛树品跟随黄克诚出门散步,下午便陪他下围棋。下棋时,丛树品便旁敲侧击地问黄克诚对目前的处境有何感想,企图从他的言语间发现一些“有用”的材料。但黄克诚从不言及自己蒙冤之事,以“无可奉告”为由一笑而过。他不发牢骚、不讲怪话,生活依然俭朴、严谨,心中想着的也是人民群众。久而久之,丛树品不仅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反而渐渐地被黄克诚的胸襟与品德所感动、折服,觉得他可敬可亲,和他相处越来越融洽,学下棋的劲头也更足了。
那时候,黄克诚几乎天天下棋。他一向严谨克制,围棋是唯一能使他高兴的业余生活。他就像个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每次下棋如不胜一局就不会罢手,有时还以视力不好为由悔棋。一次,他和并不太会下棋的警卫员下棋,有步棋看错了,就笑着说:“你等一下,我悔一着。”警卫员觉得这时候的黄克诚很可爱,也假意赌气,站起身不与他下了。黄克诚却上前拉着他又坐下来,笑嘻嘻地说:“那你也悔一着吧!”他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有时一盘接一盘地下棋,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他就主动停战,连连说:“不能下了,头都下晕了。”
1965年,黄克诚结束了赋闲生活,被降职任山西省排名第九的副省长。在那里,他认识了12岁的围棋少年张小弟。和张小弟下完头几盘,黄克诚就笑了,称自己这是碰到“正规军”了。棋逢对手,对下棋的人来说是件幸事,张小弟很快成了黄克诚的忘年棋友。得知张小弟在省体委少年班学习围棋,还经常参加全国比赛,黄克诚很是欣慰,感慨现在的孩子们学棋有好条件了,不像自己那一代人。张小弟好奇地问他是在哪里学的棋,他的脸上立即浮现出神秘的笑容:“嘿,早啦!”张小弟太小,理解不了那些久远的故事。
一天,黄克诚正和张小弟下棋,秘书带回了一份刊有中国围棋手陈祖德战胜日本九段岩田达明的消息的报纸。黄克诚一见,顾不得下棋了,一把抓过报纸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激动地嚷道:“了不起,了不起!这个陈祖德了不起!”他非常关注陈祖德,之前的1963年得知陈祖德战胜了日本杉内雅男九段,成为第一个在中国击败日本九段棋手的中国人,打破了“日本九段不可战胜”的神话时,他就曾激动得在大水车胡同4号院里奔走狂呼,现在陈祖德时隔两年又胜一名日本围棋高人,实在了不起!他当即鼓励张小弟,要好好下棋,将来为国争光!
围棋高度
1978年,历尽劫难的黄克诚复出,担任中央军委顾问、中纪委常务书记。不久,中国围棋协会要举行“陈毅杯老同志围棋赛”,协助活动组织工作的张小弟对协会主席陈祖德说:“黄老的围棋下得很好,极有资格参赛。”陈祖德立即说“快请黄老”。为此,张小弟去拜见了正在301医院住院的黄克诚。张小弟没想到,此时的黄克诚,一只眼睛已完全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只有微弱的视力了,自然不能参赛。但谈到围棋,黄克诚甚为兴奋,他关心地问现在国家谁的围棋下得最好。当听说下得最好的聂卫平还在黑龙江农场养猪时,他立即说:“要调回来,国家还缺一个养猪的围棋冠军?!”
关于围棋的话题勾起了黄克诚对刘道豫的回忆。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能重拾与老友对弈之欢,但可以畅谈劫后余生的感悟。他来到北海公园,不料得到的却是一个噩耗!世事沧桑,刘道豫早已故去。让人震惊的是,刘道豫临终前,将当年的那副围棋留给了黄克诚,嘱人一定要等到黄克诚,他坚信,只要黄克诚能活着出来,就总有一天会登门找他。
黄克诚做梦也没有想到,当年与刘道豫的一别,竟成永诀!那盘棋,竟成一盘永远未下完的棋!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黄克诚抚摸着刘道豫的遗棋,百感交集。
比起专业围棋手来,黄克诚的围棋水平不算高。但他作为围棋业余爱好者,棋高一着之处在于,他真正洞察了围棋的一些思维秘密,并将它融入自己的军事思想和人生智慧。冯征写过一篇《老棋迷黄克诚大将》的文章,文中引用过黄克诚谈围棋的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是主席的教导,也是棋艺进步的重要因素。有多次看来你要输了,但是你深思熟虑、千方百计地转败为胜,这点作为军人是最重要的。经常研究棋艺,这既是高雅的娱乐休息,又可以锻炼思想方法,对学习军事很有帮助。”这段话,充分表明黄克诚下围棋绝不止于围棋艺术。
把下棋当成是学习,从围棋中观军事战略,看社会风云,明政治谋略,察人生变幻,这才是黄克诚下围棋的最高境界。而围棋的变化莫测,也如黄克诚的人生,风诡云谲。当然,在他人生的棋局里,他是胜者,是赢家。他胜,胜在心志奇坚,他赢,赢在高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