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克诚在山西的非常岁月

2014-10-30 04:58黄远果
湘潮 2014年9期
关键词:杨尚昆黄克诚红卫兵

黄远果

新中国成立后,黄克诚曾受命担任山西省副省长。在山西短期内的意外驻足,是其人生两个低谷阶段(1959年庐山会议挨批和“文革”中再次遭灾)的缓冲期。

被解职后,依旧情系国计民生

1959年中央召开的庐山会议期间,彭德怀上书毛泽东,陈述了他对1958年以来“左”倾错误及其经验教训的意见(被称为万言书)。毛泽东将信印发与会人员后,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总参谋长黄克诚、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等表示支持彭德怀的看法。对此持不同意见的毛泽东主持庐山会议对彭德怀和黄克诚等人进行批判斗争。之后,黄克诚被定为“反党集团”的重要成员,被撤销职务,赋闲在家,任何工作不让做,什么文件也不发给看。

这对于一心一意想为党和人民多做些工作的黄克诚来说,是一种残酷的打击。但身处逆境的他却尽量让自己想得开,乐观面对现实。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多读些书,充实一下自己。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一整月一整月地足不出户,聚精会神勤奋读书。他阅读了大量的马列著作和毛泽东著作,还阅读了不少中外名著。同时,他也时刻关心着国家大事和人民生活疾苦。

1960年,严重的自然灾害和大跃进造成粮食紧缺,许多人死于饥荒。黄克诚多次到北京郊区找农民了解情况。那年天旱,他经常睡不着觉,到院子里望天盼雨,并赋诗一首:

少无雄心老何求,摘掉纱帽更自由。

蛰居矮屋看世界,漫步小园度白头。

书报诗棋能消遣,吃喝穿住不发愁。

但愿天公勿作恶,五湖四海庆丰收。

1965年9月,赋闲6年之久的黄克诚要求做点工作。毛泽东决定他到山西省任副省长,并要他在国庆节前去报到。9月,杨尚昆和安子文一同来到黄克诚家里通知了党中央和毛泽东的这一决定。《黄克诚自述》中记载的一首诗,生动真实地记录了他当时高兴的心情:

京华荏苒十三年,半是辛劳半是闲。

愧无建树对祖国,却有遗恨留史篇。

回思往事皆成梦,纵观万物尽争妍。

衔命西去无别念,愿尽余生效薄绵。

于是,黄克诚把节省下来的1000斤粮票交给公家,安排停当,便赴任山西。来到山西后,他担任分管农业的副省长。在这里,他开始了自己的一段非常岁月。

倾心下基层,搞调研抓实干

到太原稍事安顿后,黄克诚就前后两次深入基层,走了洪洞、安泽等20多个县市的许多公社、大队,了解农业和农村情况,深入农民家中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他经常深入到农村调研,不少偏远山区的村子交通不便、甚至许多地方没有像样的路可以走、车子无法开进去,64岁的黄克诚就拄根棍子同工作人员一起步行,翻山越岭深入到农户家中去与农民座谈,一下去就是一个多月。当时,山西省一级的领导干部都配置了小汽车。黄克诚下乡却从不坐小汽车,而是乘坐公共汽车。有一次,他仅是在晋南地区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走了21个县。他还亲自参加劳动,与当地农民一起种、收、抗旱。

到1966年2月,山西已有七八个月没有下一场像样的雨雪,持续的干旱严重影响春耕播种。过了春节,黄克诚又立即从太原出发到旱情严重的高平县指导抗旱。他的足迹踏遍高平县23个公社、400多个生产大队,同当地干部和社员一道,找水源、打土井、搞备耕。经过两个多月奋战,到5月间,抗旱斗争取得很大成绩,打出了一批水井并修建水利配套工程,降伏了旱魔。

黄克诚到高平下乡期间,不住当时给他安排的较为高级的招待所,就住在县委机关大院内简陋的小平房里,吃在机关大灶上,和同志们一起排队打饭,一同蹲在操场上吃饭拉家常,时间有半年之久。一天中午,黄克诚对通讯员小郭说:“今天中午别到灶上吃了,咱们几个在这儿打打牙祭。”县委派来料理黄克诚生活的通讯员小郭没听懂这句话,黄克诚的秘书和警卫员便笑着解释:“打牙祭是湖南话,就是‘改善生活的意思。”说着,秘书从黄克诚的工资中取出几块钱交给小郭,让他和警卫员一起上街买点猪肉和白萝卜,警卫员告诉小郭,白萝卜炖肉是黄省长最爱吃的,小郭不解地问:“和厨房说一声,吃饭时另加一个菜完全可以,何必要花黄老的钱呢?”警卫员说:“这事对别人可以,可黄省长不行,他不是常说嘛:公就是公,私就是私,一点都不能含糊。”平时,黄克诚不用公家的一条手巾、一块香皂,但却经常拿出一部分工资,接济生活上有困难的同志。

时任晋中地委书记王修德40多年后回忆说:“黄老在山西一年多,大部分时间在县以下跑,我们到太原开会很少看到他。我到省委工作后,听到许多人对他的议论。他那么大年龄,资格那么老,被打成反党集团成员,受了那么长时间的委屈,降职使用,仍斗志不减,作风不变,我们这些省地领导干部谈起他来,无不表示敬佩。他是我们领导干部的好榜样啊!”王修德的这段话代表了当时一些老同志的共同心声。

可以说,当时的黄克诚,是一个特殊的副省长。其特殊性就在于:他是一个头上戴着“三反分子”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政治帽子的副省长,是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热心深入基层的副省长。就在这个特殊的岗位上,黄克诚任劳任怨地为党和人民工作着。

仍不忘惦念挚友彭德怀

黄克诚1930年被中央军委派到红五军任大队政治委员后即在彭德怀的领导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彭德怀主持军委日常工作,黄克诚则担任军委秘书长、总参谋长。他俩长期共事,相互信赖,结下了浓厚的革命友谊。

庐山会议以后,彭德怀和黄克诚两人失去了见面的机会,但友情与关怀却永远无法切断。黄克诚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做梦经常同他在一起。”

当黄克诚在高平县指挥并帮助农民抗旱时,旧地重游,触景生情,想起抗日战争时期1940年同彭德怀一起在那里商谈反摩擦的情景,便吟出题为《江城子·怀念彭总》词一首:

久共患难自难忘。不思量,又思量;山水阻隔,无从话短长。两地关怀当一样,太行顶,峨眉岗。

犹得相逢在梦乡。宛当年,上战场;军号频吹,声震山河壮。富国强兵愿已偿,且共勉,莫忧伤。

“文革”开始不久,黄克诚率先想到的,便是他的老上级彭德怀。1966年5月,五一六通知下发后,虽然作为群众性政治运动的“文革”爆发了,但是这时还没有揪斗黄克诚,也没有批他的大字报。黄克诚以为,他和彭德怀的问题已经受过长期审查,这次可能不再追究了。

“文革”浪潮迅即袭至山西。不久,在黄克诚看不懂“文革”的时候,江青却正对着红卫兵组织的“五大领袖”(即北大、清华、北航、北京地质学院、北师大红卫兵的头头)训话:“你们这也能、那也能,怎么就不把彭德怀揪出来呀!让他在大山里养精神,将来好回来反我们,把我们打下十八层地狱啊?!”红卫兵们闻风而动,把彭德怀从成都抓回了北京。彭德怀回来了,自然少不了要抓他的“军师”“总参谋长”黄克诚。

1967年初,黄克诚第一次被押去“打态度”(即批斗)时,终于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彭德怀。那天大会开始,主持人宣布第一项:“把反党集团头子彭德怀带上台来!”黄克诚一激灵:彭德怀也被抓回北京了?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两个红卫兵反剪着胳膊把彭德怀押上台去。当他还想再看下彭德怀的时候,主席台上传来“把黄克诚押上台来”的声音。没等黄克诚挪步,两个小将已将他连押带拖地送上主席台。接下来又有一大帮他熟悉的老战友被押上台。不知过了多久,黄克诚感觉到双腿双臂都已麻木。他知道彭德怀年纪大,担心他吃不消,想抬头看看他。头刚一上扬,就被造反派狠狠地压了下去。如此三番五次,从上台到下台,黄克诚都在争取看他一眼,但所有的努力都几乎是白费。几个小时过去,黄克诚都快支撑不住了,他才听到批斗会宣布散会。

在这次批斗之后,黄克诚等又被三总部、空军、海军和国防科工委等驻京军事机关轮流批斗,但是他此时最关心的还是彭德怀。所有批斗的日子,黄克诚一直担心彭德怀的身体,他担心彭德怀这把年纪熬不过。这么多年的友谊和交情,在这种年月只能化为一种精神上的关照。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黄克诚后来回忆说:“我一共被斗过20次左右。比起彭德怀来算是少的……彭德怀名气大,除军队外,还被拉到地方上去斗争……军队开斗争会,从来不打人,听说彭总挨打过……”关切老上级和老战友彭德怀之情可见一斑。

“抓去不外杀管关”

使黄克诚最先感觉到“文革”气息的,是在太原街上与杨尚昆的一次偶遇。1966年6月的一天,“流放”山西的黄克诚意外地在太原大街上见到杨尚昆。原来,杨尚昆因犯“错误”被下放任临汾地委副书记,此时他是来向山西省委报到的。当时他俩几乎不敢相认,等彼此认出了对方,黄克诚有说不出的高兴。在远离京城的地方,遇到朋友和故交,很是兴奋,拉起杨尚昆的手,真想好好说话。杨尚昆告诉黄克诚他住在太原饭店,在这里处理公务。黄克诚说抽空去看他,不料杨尚昆留下话:“你先忙,不要来看我。”黄克诚想,大概他也有为难之处。杨尚昆与黄克诚过去同在红三军团工作过,两人在毛泽东身边工作时有一定的交情。如今杨尚昆的谨慎,使黄克诚陷入了困惑。直到几天后,山西省委送阅中央5月24日会议的通知时,黄克诚才知道杨尚昆犯了“错误”的消息,也才明白杨尚昆当时为什么那么谨慎了。

不久,黄克诚像以往一样,到离石、中阳、临县、方山等县考察,检查农业工作。到了农民家里,黄克诚往炕上一蹴,就谈情况,同干部群众一起想办法。这次往返个把月,回到太原已是7月,此时满街都是大字报了。黄克诚不便再去外地检查工作,闲时就天天去外面看看大字报。有时,黄克诚与同院的刘副省长下棋消遣,也不议论什么,因为实在弄不清楚。

当年国庆节开会时,省委通知黄克诚不要去参加了。周围的气氛显得越来越令人不安。看来凶多吉少,黄克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黄克诚虽然经历过无数次运动、斗争,但对“文化大革命”还是摸不着头脑,对它会怎么发展,心中完全无底。就这样,过了1966年。

1967年1月的一天早饭后,黄克诚正准备出门去看大字报,突然听到有人打听黄克诚住在哪里。问话声、杂乱的脚步声在房子周围响起,黄克诚这才预感到劫难来临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门就被撞开了,来自北京的20多个带着戾气的红卫兵小将冲了进来,“捉拿”黄克诚回京。

“你们要干什么?”黄克诚眯着眼睛,终于把红卫兵怒气冲冲的脸看清楚。“要你黄克诚跟我们回北京!”红卫兵回话很坚决。

“为什么?”黄克诚想知道原因。“你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红卫兵反问道。

黄克诚知道躲不过去了,就说通知一下秘书,和省里交接一下工作。造反派断然否决,并阻止他打电话。“你们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黄克诚把电话摔掉在地下,故意闹出动静。他大声嚷道:“你们不讲道理不行。你们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讲理,是什么人?!”

红卫兵没料到这干瘦的老头有这么大嗓门,便一声压过一声地同他吵了起来。一时,惊动了大院里的许多人。黄克诚想:有这么多人看见,就不会没有人知道我的去向了。再和他们争吵也没有什么作用。见目的达到了,黄克诚才罢休地说:“好吧,我跟你们走!”

被揪走时,黄克诚从容镇静,泰然自若。后来,他还曾赋诗:

抓去不外杀管关,人生一世也平常。

反躬自省无憾事,脸不变色心不慌。

第二天,红卫兵们就把黄克诚带到了北京。先关进牢房,后又“监护”审查。从此,黄克诚开始了长达8年多的监禁生活。黄克诚被大会批斗20多次;专案组经常采取车轮战法,通宵达旦打骂、逼供。黄克诚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重返山西工作,遭遇几多政治波折

1975年秋,在邓小平的干预下,黄克诚被解除监护,按照中央决定仍回山西当副省长。黄克诚刚到太原时,省委还有让他参加工作之意,说是先住几天宾馆,等安排好住房,即迁往省领导大院宿舍。

然而,没过几天情况就变了,说他身体不好还需休养,市内喧嚣不宜居住,要他搬到太原市郊区的晋祠去住。

这实际上是不让黄克诚参加工作的权宜之计。黄克诚知道他们必有难言的苦衷,便不多说什么,坦然地服从了这一决定。

晋祠招待所像个公园,古树参天,林木葱茏,最适于疗养。黄克诚来到这里已有好几个月了。这段日子里,他读书、看报、散步,有时也找人聊天。从每天的收音机里,他终于弄清了自己“还需要休养”的理由。简单地说,就是邓小平下台,老干部还要休息。伴随着邓小平的复出,黄克诚解除监护;同样,伴随着邓小平的再次下台,黄克诚也被列入休息的行列。

令黄克诚悲痛的是,1976年1月8日,周总理在北京病逝。3月,他便得知太原、大同等地的群众在开展纪念周总理的活动。很快,他又知道这项悼念活动是全国性的。为此,他感到振奋和激动。清明节到来,他用松枝扎了一个小花圈,静静地放在晋祠的古树旁,默默致哀。由春入夏,黄克诚在晋祠的那间小屋里,有时终日闭门不出,目光呆滞;有时盯着某一个方向,一盯就是老半天。冬天穿的那件青色棉袄,到夏天也没有洗、没有脱,每每走上几步,便是一声长叹,显得无限惆怅。

对这一段“非常的岁月”,黄克诚后来回忆:周总理病逝,举国哀悼。送葬之日广大群众表示了深切的悲痛。从3月下旬到清明节,各方群众自发地来到天安门广场,追悼周总理。人们登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朗诵诗歌,发表讲演,一面追悼周总理,一面揭露“四人帮”。人心向背,极为分明。刚过清明节,“四人帮”便连夜遣人驱散守护在场的群众,并撤除了全部花圈、挽联、悼词、诗歌。我虽僻处晋祠,也能不断地听到消息。我既为群众的觉悟感到高兴,也为毛主席、为党的过失和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而忧虑、而难过。

可以看出,在党和国家发生命运变化、重大转折关头的危难之际,赋闲在山西晋祠,连自身命运都难以掌控的黄克诚,却一门心思在忧国忧民。

周总理去世的伤痛还未抹平,接着又传来朱德委员长去世的消息。获得朱德去世的消息那天,正值晋祠下着一场阴雨。黄克诚伞也不打,在雨中伫立,直到把自己淋成一个落汤鸡。雨过之后,黄克诚便开始发烧、咳嗽,身体到了极其虚弱的程度。

1976年9月9日,又传来毛泽东逝世的噩耗。黄克诚悲痛愈甚,感慨万端。后来他说:“毛泽东去世我感到深深难过。虽然我自庐山会议以来一直蒙冤。但我们这代人对他的感情是超过一切个人恩怨的。他是中国最早的马列主义者之一,他为创立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军队、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追悼会前一天,黄克诚接到通知,将同全省各界代表一起到太原城里参加中央召开的追悼大会。黄克诚闻讯后,立即刮了脸,脱下那件旧棉袄,换上了一件深色的衣服,早早地赶到市区。

不久,又一则意外的消息传到晋祠:“四人帮”被抓了起来。原来,华国锋在老同志的协助下,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获此消息,黄克诚倒是有些激动。那些天,他还专门向中央上书表达自己的心迹,一是拥护继承毛泽东的遗志,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二是陈述自己的处境和痛苦,希望有生之年还能为党工作。信发出去后,心头顿觉得一阵舒服。“四人帮”垮台之后,他给中央的申诉起了一定的作用。之后,根据中组部的通知,黄克诚离开山西回到了北京。黄克诚终于结束在山西的这段非常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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