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庄稼地的小路
乡村有很多这样的小路。
走小路是为了省时间,比如我常去舅舅家,从地中间穿过,按边距算,省去不少的路程。小路每年消失在小麦耕播的季节,大片土地翻耕,路被犁了,和周围的地融为一体,甚至找不到小路的痕迹。麦子种进去,麦苗儿出来,麦叶儿盖住了大地,麦田间的小路又从脚板下长出来。
每次回来,我都去一次老舅家。老舅几年前不在了,我踩着小路去看八十岁的舅母。其实,每个村都能找到几条如此的小路,好像走小路是顺理成章的事,多少年默认着,谁家也不在乎被踩了几脚庄稼,家家的庄稼都有被踩的可能。我读中学是在镇上,每天早走晚归,从一个村到一个村,走的都是小路,庄稼深的时候,大人嘱咐,你们合群儿走啊,小心。本来没怕,大人一说反而有些怕了。
在乡村,走小路还有一种指意,就是干不正经的事儿叫“走小路”,比如小偷,比如女人偷了汉子,汉子勾搭了女人。村里人会说,谁谁谁走了小路,暗含了一层贬义,有鄙视的成分。“走小路”是被人看不起的,说谁走了小路,谁的脊梁就沉了,脊梁一沉腰就弯了,胸就抬不起来。所以“走小路”的人最怕被别人说他走了小路,一个走过“小路”的人一辈子做人都直不起腰杆。
走小路的人多,是因为交通和交通工具还不发达,现在,村村公路通了,小路少了,走小路的人少多了。通往舅舅村的小路还在,记得一年舅舅村里的庙会我去得迟了,舅舅在小路口等我。看见年迈的舅舅这样等,眼里的泪出来了。
舅舅不在了,今年春节去看年迈的舅母,我走的还是那条小路。
擀面条
擀面条现在被城市人叫做手工面,很多饭馆的大牌子上都写着正宗手工面的字眼儿,很扎眼,有点娇气。其实这是乡村的常食,奶奶擀手工面,母亲擀手工面,父亲擀手工面,后来我爱人擀手工面,我也擀手工面。什么手工面,就是擀面条吃,多正常的事儿啊。整个过程就是在一个案子上把和好的面揉开,然后用面杖在案上擀,呼呼通通,一疙瘩的面慢慢擀成了大大的片儿,越来越薄铺严了案板。这时候要撒上一层干面,把面一层一层叠起来,叠成一条长方形,像一列漫长的火车,用在缸沿上滗了几下的刀切成细条,这就是面条了。至于宽面细面,随擀面人所欲。小时候,常听见大人从地里或街里回来,一路上有人问,回家做啥饭啊,大人说擀面条吧。又有人问,得几起啊?大人回答,今天人多,得擀两起或者三起。起,说的是在面案上,面铺严的次数,是面的数量。
我们豫北谁家办红白喜事儿,先天晚上都是吃一顿面条,最早的时候是分开几个案板,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妇女,啪啪地和面,嗵嗵地擀面,几个婶子大娘一字儿排开,那气势十分的壮观,像电影里的一个场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镇里的十字路口有了一个面条坊,供销社在那里安了一大面条机,谁家有事兒,提前拉着面,车上搁一个大簸箕去那里排队。人多,有时候要提前一天去,电不正常,没电了得等很久,半夜来了电,看机器的人睡眼惺忪地起来,打着哈欠,吆喝着排队、排队。面条机啪嗒啪嗒在深夜响得更远,冲着电过来排队的人很远就听到了机器声。我三爷不在那年,一个本家叔让我和他做伴去轧过面条,半夜里我被机器声叫醒,回家的路上我躺在装面条的簸箕边又睡着了。
时光过了几年,村里的面条机多了,手摇式的,电带的。想吃机器面的去有面条机的人家轧面条吃,三五个人等在那里,一边拉呱一边等,一边摇着面条机。好像手工面要被淘汰了,似乎机器面才最好吃。机器面有什么好吃,机器面硬,吃起来不黏糊,实际上都是冲着新鲜、省劲去的。又过了几年,各种型号的面条机都有了,往屋里随便一摆,几把面一拌即刻轧够了够一家吃的面条。
倒是父亲还坚持着擀面,我想也许是他的年龄大了,手工面是好吃好消化的,抑或是父亲吃惯了自己的手工面。他现在还用的案板是我们家用了几十年的老面案,中间陷了一个凹儿,父亲擀面条,不再那么有力,扑扑嗒嗒,但手工面的味道不减,更加地道,想薄薄想厚厚想宽宽想窄窄的手工面下在锅里才有味道。手工面的面汤粘糊糊的,熬成了一种稀粥,原汤化原食,每次吃过手工面再舀一碗面汤喝,温心爽口。即使后来我们吃机器面也常去舀父亲的手工面汤,再在面汤里夹几根咸菜,或放一把白糖,仿若又一顿美餐。
儿子打小爱吃爷爷的手工面,如果我们和父亲同时吃面,儿子一定会端个小碗去父亲的锅里盛一碗手工面吃。有一次,他去盛面时,父亲说,看你爸想不想吃,想吃了来盛。我去盛了,那黏黏糊糊的手工面一下子勾起我很多的回忆。真的,父亲的手工面真好吃!还有,母亲的手擀面真好吃!可母亲的手擀面吃不着了,那已经是遥远的事情。我端着面,凝思了很久。
手工面在乡村不是稀物,现在很多时候吃的都是机器面了,倒是在城里到处挂着手工面的招牌,成了一种美食。有一天夜里,我沿着我居住的城市走了一条街,手工面的饭馆竟有四家,一家的门前支着大面案,一位大婶正在扑通扑通地擀面,我上前搭讪,她竟是我们邻村的,擀面条成了她在城里谋生的一种手艺。
我吃了一碗她擀的面,我在面里品着家乡的气息,想着家乡大地上的小麦。
放牲口
这三个字让我的眼前行走着几头牛几头驴或者几匹马几匹骡子,这些被称为牲口的动物。牲畜叫牲口,可见牲畜被尊为家里的一口。有时候一头马一头驴一头牛在家里的作用举足轻重,甚至可以拯救一个家庭,有我们家为例,当年我们兄妹两个都在上学,母亲卧病在床,父亲一狠心塌窟窿讨债买了一头黑驴,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父亲开始每天赶驴去做一些小生意,我们家拮据难熬的日子就这样被一头驴驮着熬了过来,那头驴给我们家立了大功。
放牲口是一种场景。一头驴一头马一头牛往地里往河滩里走,是一种场景。我们村放牲口大都固定在东河滩和西河滩,东河指的是卫河,西河指的是沧河。沧河发源于西部太行山一个峡谷,河里多是干净的卵石,父亲掘沙就在沧河里。夏天和秋天牲口在河滩里啃草,冬天啃河滩里的落叶,牲口啃草啃得口干了,自己去河边饮水,或有牛驴站在河边发愣。牲口在河滩里,河滩有了生机。最宽阔的放牲口的地方是秋后的大地,把牲口往待耕的地里一赶,任牲口啃,放牲口的人只须隔一会儿瞥一眼牲口在哪一个方位,地里的草肥,贪吃的牲口不会跑远。
放牲口的人要不是老人,要不就是孩子,棒劳力不适合干这种太悠闲的活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农忙,牲口不再那么有福气,要帮家里拉粪,运庄稼,犁地耙地。这时候被放的只有那些刚做了母亲、要做母亲的牲口,它们身后跟着的有时候也是怀了孩子的母亲,怀孕的女人不适合干重体力的活儿。女人也有和牲口同一天生的,这算家里同时添丁增口,主人家会乐得喜滋滋的。
我放过牲口也在牲口屋睡过。父亲在队里时喂过几年牲口,牲口屋里垒了一溜儿石槽,快牲口和慢牲口分别拴在槽的两边,快牲口是指驴骡马儿,慢牲口指的是牛。牲口屋后墙有两三个后窗,每天上午牲口们派出去或牵到了外边,要把牲口粪从后窗扔出去,再用一个独轮车推土垫圈,出了牲口屋就是一个小山似的土堆,是麦播前平整土地拉过来攒下的。出了粪垫了圈,父亲会牵着怀了崽的牲口去河滩里放,我跟着父亲放牲口大都是星期天,父亲去河洼里割草,我守着牲口,看牲口在河滩里慢慢地一嘴一嘴地啃草,像拔着河滩的胡子。有水鸟掠过河床,叽叽喳喳地叫上几声,那样的生活挺有味儿。
莫言说,再过几十年也许我们已经找不到真正意义的乡村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比如土犁、土耙、黎明时的耧铃声,大都不再使用不再存在了,代之而来的是迅猛的机械操作。
我们村里的驴只剩下三五头了,放牲口的场景,以后只能在回忆里。
烧 锅
是真正和炊烟有关的字眼儿。
孩子的记忆都和吃有关,民以食为天,孩子的心眼小得只有吃。一见妈搁锅,就知道离吃饭不远了,小肚子叫得更加厉害,撵着妈看妈点火,“嚓”,柴禾赶紧凑火柴上,柴火一小股一小股燃起来,锅屁股就被烧疼了。有时还撅着小腚帮妈吹火,墙外的烟囱冒出一小股一小股的烟,一扭一扭地舞,阴天柴火潮,冒出的烟黑咕隆咚;天晴柴火干,烟净净的,像被太阳穿透的一层雾。这时候乡村的大街,看到很多这样的烟囱,很多烟囱都在冒烟,烟慢慢集中起来,越来越远,汇到天上,成为一种风景。这大概就是炊烟的来历,炊,就是做饭,炊烟是最底层的民生,是游子的思念。有时候想那时的烟囱,还想撅着屁股吹火,想妈拧着我的小屁股,说,起来,等着吃饭。我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托着小下颏,看妈在灶屋里忙活。
烧火也是一种技术,妈擀面条或切菜时会让我先去烧火,却烧不旺,一盘火在锅底下旋来旋去的,烟黑黑地冒不出去,熏得我眼睛红红的,像哭。妈过来,烧火棍扒拉几下,火苗旺旺地窜出来,妈说,我是把柴火放得太实了。
后来打煤球了,手动的那种。煤贵,去化肥厂拉煤灰,和好一堆煤,呼腾呼腾打,劲儿大技术好的一日打上千个,我不行,几百个也吃力。全村只有三四家有煤球机,要轮流用,要考虑去谁家能借出来。我帮大人打,挺有意思,打幾个小时数数数,有成就感。几年前我家开始用煤气罐了,现在村里都能续气,还上门服务。不过,大地锅还有,地锅熬出来的菜好吃。这就像手擀面有一种复古和怀念的成分。
城里有地锅饭庄,假,总没有村里地锅的味道。
现在的乡村是偶尔才飘起炊烟的,主要是在庙会和春节的时候。如果逢哪村庙会,家家户户都忙忙乎乎。因为要蒸馍,要煮肉……那地锅会再利用起来,村庄的上空便又会飘起缕缕炊烟,悠悠地抒发着乡村的情感。然后就是春节,提前几天就忙开了,炉膛里燃着隆隆的火,炊烟融入村庄的上空。去年春节,我年根儿才从外地回来,远远看见村庄上的烟岚,眼角忽然湿了。
挑 水
井里的苔藓是开始挑水时发现的。我查过字典,苔藓:无茎植物,长在潮湿的地方。我第一次挑水把桶掉井里了,我趴在井边看我的桶,叫唤着桶你快出来,给我一个面子,我怕大人打我。我就是趴在井沿看见了壁上的苔藓,绒绒的,像小绿毯,井壁黏黏的,像一种树上的胶。桶最终是大人帮我捞上来的,再拔水时我不用勾担换成了绳子,拴着桶去井里拔水,保险。我们街道的人差不多都吃这井里的水,大清早,满街水桶声,盘根错节的水印子,一种乡村的景致,有滋有味的市井。挑水的多了要排队等,后边的擩着勾担在井边喷闲话儿、吸袋烟,瞧着日头从东边挪出来。记得一个新媳妇挑水,穿新衣服,拽两头的勾担拌儿,迈小碎步,两瓣屁股一扭一扭的,几个孩子在暗处学她扭腰,她发现了,脸红红的,脚底下拌了一下,水溅了一地,小红袄也染湿了。可惜那口井后来被一个叫裴二的人废了,他一生未娶,和他的弟弟一家过着,有一年他得了一种大病,弟弟家给他瞧不起,整天维持着,他可能觉着过得难受,没意思,有一天跳了井,跳下去时忽然喊几声救人,大概还是留恋,被救上来。没多久,到底把日子过没了。那口井挖了一次,还是没人再吃。倒是壁上的苔藓长得更旺。
不挑水了,后来家家有了压水井,有了自来水,时光里挑水的晨景遥远了,听不着吱吱扭扭的桶声,看不成新媳妇扭腰了。水井填上,井的位置也难认了。
多少年过去,我还记着新媳妇挑水的样子。
吃 “妈”
几个女人,抱一茬孩子,在谁家的房头或院里,撩开衣裳,肉亮得扎眼,孩子在怀里吧唧吧唧地吃奶。女人的胸口在我们那里叫“怀”,看她的“怀”多白,多粗,多大,就是说谁的胸口,有时专指女人的乳房。乳房不叫乳房叫“妈”,说谁的“妈”多大,其实指这个女人的乳房,说谁的孩子“妈”不够吃,指的是她奶汁不够,她怀里的孩子常常挨饿。孩子削完了左边的“妈”,一只手摸住了右边,两边吃了,还不够,性子大的小孩使劲地咬“妈”,一撇嘴“哇”一声哭了。孩子的母亲就有些乞求地瞅着旁边的女人,有“妈”吃不完的,憋得“妈”疼,受不住,唰唰挤到地上,像一场小雨,干旱的土尖淋出一片小坑,地上长了麻子。吃不饱的孩子求助的就是这些女人,有奶便是娘,孩子噙了奶头过瘾地削着,奶头削得发红,直直的挺像熟透的葡萄。
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性格,孩子吃奶的姿势不一,有躺在妈怀里,露白白的小屁股,妈抱头,托小腿,孩子吃几嘴翻一翻小眼,看母亲看噙着的奶;有站的,小脚点在地上小爪子拽住另一只“妈”,吃饱了,拽住“妈”玩一阵,又一拱再吃。孩子的世界纯净,一群女人一起,是乡村纯粹的风景。
远远的会有一只狗,是她们的保安,有什么情况,狗蹿过去汪汪。这是女人最坦荡心无旁骛的季节,母爱战胜一切,众目睽睽下毫无顾忌,吃奶声让她们陶醉,在母性中沉浸。农忙时,老人抱孩子去地里喂奶,女人们一屁股坐地头,把憋了半晌的“妈”塞小孩嘴里,孩子吭吭唧唧吧唧吧唧地削奶。我肯定也这样被抱到过地里,我记得吃妈的“妈”时,妈脸上汗淋淋的,“妈”被汗浸得黏黏的,有一种咸。现在我几十岁了,时常还想起吃“妈”的幼年。
乡下孩子吃奶的时光长。有一天我儿子断然不吃了,很果断,“妈”擩他嘴里他又吐了出来,胖嘟嘟的小手很有城府地摆摆,三岁孩子说了一句很大人的话,我长大了!
现在的乡村还能看到这样的风景,男人出去打工了,在家的女人最大的任务是把孩子喂好。
炸油条
二毛死了,让我突然感觉,一个人和他油条时代的终结。某种程度上,一个好手艺人的离世对一个村庄是有影响的,比如,村里的田木匠死后我们村里再没有那么好的木匠了,又小又精巧的技术活儿再没人做得出来。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想著二毛炸油条的动作:在大盆里和面,潇洒地往锅里扔着油条、娴熟地掌握火候,满街香气,逗引着村里的胃口。
二毛先是去庙会上炸,赶庙会。我们那里去赶庙会都是给亲戚朋友家拿油条。赶会头很辛苦的,半夜三更就听见二毛和他的家人呼呼啦啦从街上走过,要去占地方,做准备。村里人常在庙会口碰到二毛,一个大簸箩里放满了炸好的油条,他的女儿们有掂秤的,又拉风匣的。看见了街坊二毛先把招呼打过来,一个村的人面子上过不去,就在他这儿把油条称了。庙会这事儿和农事有关,农闲的时候庙会多,到收麦前有小满会,过了小满就该准备收麦了,然后庙会就少了。二毛不再每天起早赶会头,而是在在十字路口支起油锅,小南风一刮满村子都是油条的香气。有几年二毛去了城里,在我们县城的道西街赁了一间房,他炸的油条好吃,在城里生意不错。有几次路过他的油条锅,他很热情地抓几根油条让我们吃,他的油条炸到了城里,村里人挺自豪的。二毛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俗话说,子承父业,二毛的儿子没有继承,一直在城里跑一种业务,房子也买到了城里,看起来不会再炸油条了。三个女儿倒是继承了,而且女儿们嫁过去的村庄里都有她们支起的油条摊儿,也都红火。这是遗传也算是遗产吧。
我现在还喜欢吃油条,胃口是从吃二毛的油条养起的。二毛走了,挺想念吃他油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