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上下飞

2017-07-17 22:43李明春
湖南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黄梅志成黑狗

李明春

几只麻雀在厢房屋檐上嬉闹,见平和老汉从正房出来,叽叽喳喳一阵嘲笑,胆大的竟当着他面扑棱双翅求爱,在他身前身后忽上忽下一番炫耀。

平和老汉看看鸟儿,无奈地摇摇头朝下面院子走去,黑狗跟在后面。眼看要进地坝,突见路旁一个人影闪在树后,平和老汉一惊,前脚踩空,差点闪了腰。平和老汉把脚收回,在路边站稳,理了理衣袖,清清嗓子朝院子里喊道:“玉梅,今天黄梅要来,还是麻烦你上来帮个忙。”话音把一扇门撞开,玉梅穿着贴身的睡衣,细软着身子出来,扶着门框说:“我等会儿就上来。”话完,冲平和老汉一笑,弄得他刚站稳的身子又是一偏,赶紧转过身去,把背影留给树后的贼眼。

黑狗早已冲到了树前,同一只大黄狗龇牙咧嘴地对吼。

平和老汉背着身子一声呵斥,两只狗闭了嘴。

脚边另一只狗的声音传来,软软的。平和老汉低头看,一只白狗摆尾乞怜,胯下黑的,白的,花的一团小狗崽吮着奶头。黑狗跳跃着过来,长长的舌头舔着母狗的脸颊。玉梅拖长声音呼唤:“白——儿,回来。看把崽崽弄丢了!”

平和老汉回到坎上,转身朝坎下的方向“呸”了一口,低声说道:“以为老子跟你一样。”平和老汉呸的是树后偷看的人。前年也是这个季节,那时他老伴还病在床上,半夜听见坎下几条狗撕咬得凶,对平和老汉说:“你去看看,玉梅一个人在家别出事。”平和老汉披着衣服,拿上手电去了。黄狗被黑狗白狗合伙咬得“嗷嗷”直叫。黄狗的主人挨了平和老汉两个大耳光,捂着被玉梅咬出血的手臂,借着夜色跑了。

老伴年前去世了,眼前两个院子,两个单身,两条狗。

今年春上,白儿怀上了。玉梅看黑狗天天下来,偎在白儿身旁,感叹平和老汉一个人在坎上,日子好孤单,托娘家当媒婆的黄梅给他找个伴。

黄梅问玉梅,“给平和老汉找个啥样儿的?”玉梅低着头说,“伴嘛,脾性一定要好,他可是让他老伴伺候惯了的。模样也不能太差,蛮了会吓着他,弱了会累不了。”然后抬起头来说:“我看就像你这身子模样正好。”黄梅打趣道,“你别是照自个条件在说话,索性就是你,省了抬来抬去的麻烦。”

玉梅一脸正色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他是高两辈的爷呢!我家那个花大爷,疑心重得很。”黄梅笑了,“瞧把你吓得。行!这事包在我身上。眼下是男人走俏,公鸡看涨,只要能打鸣就行。”

玉梅抿嘴一笑,“要不你去试试?”

就在上上一个赶场天,黄梅领着一个叫尚娟的女人来相亲,听说是山里尚家坪的。平和老汉见尚娟与儿媳妇一般年纪,心里发怵。黄梅看出来了,为他打气,说没事,我为你少报了十多岁。见面时,尚娟横看竖看总觉平和老汉眼神不对,多了些迟钝木讷,像庙里出来的,少了中年单身汉的烟火味。黄梅怪她死脑筋,说这山下的庄稼都比山上的老得快些,何况是庄稼汉,对不对过上一夜就知道了。

晚饭由玉梅操持,出力不说,还贴了儿子从城里带回的海鲜。邻近几个院子走得动的,都请到平和老汉家,老老少少挤了两桌人。大家在尚娟的脸上扫了一遍,觉得身段、脸盘都还看得。只是大家不懂,这般年龄咋没出去打工?

看出众人疑虑,黄梅站起来笑着给大家一个明白,说尚娟先前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好几年了下落不明,孩子正上中学,尚娟顾家没出去。众人生怕这事儿搅黄了,争着抢着夸平和老汉,说他身体好得像条牛,全村在家的男人中就数他劲大,两只手长得扒子样,尽往家里刨钱,别说供一个娃娃读书,再多两个也没事。弄得尚娟不知听谁的好。

菜上齐了,尚娟不肯上桌,高低要看平和老汉身份证。黄梅过来劝她,说这活人你不看,去看那一张纸?不信他,该信我吧!尚娟摇摇头,心里嘀咕:宁愿相信鬼,也不相信你媒婆这张嘴。黄梅急了,对她说,天黑尽了,有啥过了今晚再说。他行,你就跟他;他不行,你又不失什么,天亮后跟我一路走就是。

一阵热闹后,人们酒足饭饱了告辞。

月亮含着笑从水里冒出来,用一串影子把各家的狗跟着主人套回家。黄梅也跟着玉梅挂着笑意回到坎下院子。

掩上门,平和老汉与尚娟就成了一家人。尚娟说:“睡吧!”平和老汉点点头。尚娟自个脱光衣服上了床,闭着眼仰天躺下。

平和老汉被尚娟白生生的身子晃花了眼,哆嗦着脱光衣服,做贼样擦着地皮往床边挪去。才一抬脚,似觉灶屋有沙沙的脚步声,人一下凝住,好一会才想起老伴已死了许久,灶屋哪会有人。正要动步,又觉窗外有人晃动,好像儿子身影,定神再看,却是月光下的树影摇晃。终于挨到了床边坐下,瞥了瞥尚娟,浑圆滑润,不似老伴的塌实,肚子里一阵鼓响,这上去能把她压得住不?

尚娟半天不见平和老汉动静,睁开眼坐直身子,看平和老汉脸上满是惶恐,再往下看他那物正耷拉着头。尚娟试着用手去撩拨,左拨往左倒,右拨往右倒。拨一下,嘴里念一声:这怕不止四十五呀!这怕不止四十五呀!

天没亮,尚娟到下边院子叫醒黄梅,两人在门外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话。黄梅一脸打死不相信的样子,直瞪着尚娟。尚娟说都是实话,不信你去问他本人。黄梅把尚娟让进屋,交玉梅看着,自己到上边院子找平和老汉算账去,她这几天不能白跑。

过了好一阵,黄梅汗津津冒着热气下来了,对尚娟第一句话是:“哪是你说的那回事,比四十五还有劲!”

玉梅撇着嘴儿把脸掉向一边。

眼下,平和老汉望着大路不转眼,鸭脖子望成鹅脖子。直到玉梅把凉菜端上桌,房上麻雀叫乏了,黄梅才领着一个女人现身。

那女人叫夏芹,受看,一双眼睛里满是诱人的味道,有对新生活期许的甜蜜,有再嫁的辛酸,又有家庭主妇的微辣,还有一丝丝当新娘的羞涩。平和老汉怕事不成惹人笑话,再没请乡邻们来分享,四個人坐了个四方纳财。黄梅先说话:“身份证都看了,岁数相差不大。成不成就看你们缘分了。”

夏芹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那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挣点钱还不够他们用,把两个孙子甩给我,我是既缺钱又缺人,要靠大哥多帮补帮补。”

平和老汉指了指玉梅,说:“我那两个儿子在她男人手下做事,有孝心,逢年过节都带钱回来。我在地里刨点小钱,稍有剩余。”又用手四周一扫,大方地说:“房子还算宽敞,添几个人住没事。”

夏芹见他没听清,忙想挑明,刚说了句:“大哥,你想偏了……”挨着坐的黄梅在桌下扯她,用话岔开:“走路累了,有啥事吃了饭再说。”

饭后,黄梅要随玉梅到下边院子歇息。临走时,把夏芹叫到一旁吩咐,其他的事先搁一边,等把那事儿做了再说。

夏芹一怔,说还要做那事?都这把年纪了。

黄梅睖了她一眼,说不做那事儿,男人要女人做啥?你当他有钱缺人花呀。夏芹想了想,点了点头。

檐上的麻雀吵开了,上下院子串飞,搅得两个院子的人心烦。

玉梅问黄梅,这次能成吗?黄梅摇摇头不敢肯定,说就看那女人能不能像蜘蛛样把平和老汉粘住。

说这话的时候,平和老汉和夏芹正火热着。夏芹皱着眉忍受平和老汉满嘴的酒气,待他上来后,用手撑住他身子说,你得答应我,结婚后到我夏家坝住。平和老汉问为啥?夏芹说,我屋里还有个人瘫在床上。“啊”的一声,平和老汉一个翻身下床,指着夏芹说,你原来是来“招工”的……

夏芹起身穿好衣服,眼含哀怨站了一会,说,不答应就算了,我找黄梅马上走。

望着夏芹离去的背影,平和老汉蔫了,头、眼皮、耳朵和那儿全耷拉着。

黄梅又上来算账。替夏芹补完课,平和老汉给了她一百元,说,下次别忙带人来,你先来说好了才行。

叽叽喳喳,麻雀又是一阵讥讽。

平和老汉病了,黑狗最早发觉。

早上,玉梅刚把狗食倒进盆里,黑狗急匆匆跑下来,冲着玉梅直叫唤。玉梅只当它饿了,说要吃,你去打伙吃,吵什么。黑狗一步跳进屋,衔住她裤脚往外拖。玉梅从黑狗眼里看出了不祥,顾不得换下睡衣,随黑狗一路到上边院子,见门大大开着,鸡还关在圈里,心里顿时紧了一紧。进屋一看,平和老汉横躺在床上,两只脚掉在床外,两眼圆鼓鼓盯着天花板发呆,脸色白得晃人。玉梅伸手摸摸额头,不烫反而冰人。问他哪里不舒服?平和老汉指指胸口,说闷得慌。玉梅要去找人来送他去医院,平和老汉摇摇头,说不是病,是中邪了。昨天从老伴坟上回来,便觉有些恍惚,到天亮没合眼。灶屋,堂屋,楼上楼下一直在响,总觉有人在走动,想起来看看,脚手不听使唤。

玉梅生火熬了粥出来,扶他喝下。又出门找人带信把段阴阳叫来,房前屋后收拾一番。段阴阳说平和老汉做了对不起老伴的事,老伴找麻烦来了。转脸看了看玉梅,叮嘱平和老汉七七四十九天内忌房事,不然要遭血光之灾。臊得玉梅满脸红透,嘟囔了一句,是哪赊来些话说。

不知是粥还是段阴阳的咒语起了作用,平和老汉缓过气来,脸上有了血色。玉梅给他儿子富有和富贵打了电话。

大儿子富有回来了。小儿子富贵走不了,托哥哥带了钱回来。两弟兄商量好把平和老汉接进城去医治。平和老汉宁死不干。他老伴去世后,他到两个儿子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实在难熬,犟着回来了。那次平和老汉进城不久,玉梅也被接进城,到儿子那儿散心。平和老汉前脚回来,玉梅后脚跟着回来了。问起缘故,两人都是笑一笑说,生活不惯。这理由宽泛,可理解为吃不惯,住不惯,闲不惯。真实原因只有他俩心里明白,两人私下说过。平和老汉是看不惯儿媳妇的穿着,露着肩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平和老汉实在受不了。玉梅笑他封建,见子见孙了,还见不得女人?平和老汉反问她为啥回来?玉梅笑不出来,默默噙着泪。平和老汉没再问,估计也是因为女人,她前夫新娶的那个女大学生让她受不了。

而今,儿子又来接平和老汉进城。平和老汉不答应,玉梅也不赞同。她说平和老汉是中了邪,吃药不行,要靠阴阳先生施法,你城里哪来的阴阳先生?富有并非硬要父亲进城,只是担心被人骂他不孝。回家前他就挨着数过,老家六十岁以下的成年男人,除了父亲,只有一个叫平松的隔房叔叔在家。平松叔的儿子与富有兄弟在一起打工,婶子在城里给儿子带孩子。听说请平松来护理,平和老汉差点把头摇脱。玉梅也是一脸鄙视,朝地上唾一口就走了。

奇怪的是平松本人也坚决不同意。说宁愿去卖屁股,也不愿挣那几个护理费。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富有急得快撞墙了。玉梅咬咬牙,对富有说,你们若是放心,平和老汉由我来帮你们照料。虽说玉梅是晚辈,但她前夫志成是大老板,管着这方圆几十里在城里打工的。富有只管摇头,说这不搞颠倒了,你有那个心,我们还没那个资格。我还是回去与富贵商量,轮流回家伺候。

富有三天后回去了,兄弟俩一直没商量好,给玉梅打来电话,说还是拜托玉梅尽快给父亲找个伴,只要对方身体好,其他条件差点都行。

平和老汉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终于起来了。玉梅每天上去煮三顿饭,洗衣服,打扫,喂家禽,比他老伴在世还收拾得精细周到。

这中间,黄梅单独来过一次,因忌讳血光之灾,平和老汉让她嘟着嘴走了。

志成悄悄回来了,开门时把檐上的麻雀吓了一跳。白儿认识这个不爱回家的男人,懒懒地摇了摇尾巴,算是招呼。一窝小狗儿没送完,留下来一只小花狗,它瞅着志成眼生,“汪汪汪”叫个不停。

平和老汉听见狗叫,以为是赶场的玉梅回来了,笑嘻嘻地带着黑狗下来。不曾想进门撞着志成,进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骑在门槛上支吾:“嘿嘿,你回来了。”

志成原本亏着心回家,看见平和老汉一愣,也觉心虚:“嘿嘿,我顺道回来给父母上柱香,嘿嘿。”忘了请平和老汉进屋,任由他骑在门槛上僵着。

“应该的,应该的,你没喝水吧?我这去给你烧。”平和老汉终于找到理由把后脚放进屋内。忙去灶屋,烧了开水端出来。见志成仍闷着不吭声,搭讪了几句回到自家院子,坐在椅上心里好一阵子还在“咚咚”乱跳。

玉梅还在路上就听说志成回来了。虽说离了婚,这情感和每月两千元的生活费还在心里牵挂着。跨进门,两人对了一下眼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玉梅径直进灶屋,见灶膛有余火,微微一怔,立即回过神来,知是平和老汉来过。手上忙着,心里琢磨,前些日子听打工的回来说志成与那个女大学生闹翻了,都说对方在外面有人,不知现在闹成啥样了?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时,成天提心吊胆的。先是担心他在外面有女人;当他把野女人带回家时,又担心他闹离婚;离了婚,又盼他回心转意;后来那女大学生有了孩子,复婚无望,又担心他变脸不给生活费。这次回来,不知他又要做啥?管他呢,能回来看看就不错。玉梅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出门对着上边院子喊起来:“平和老汉,帮我挖点芋子,再摘点菜叶子回来。”想了下,又喊道:“把你那酒提点下来。”

饭菜上齐,玉梅把酒倒上,瞅了志成一眼,自个先端起一碗饭吃上。志成闷着头坐上桌,端起杯子喝一口,说:“我又离婚了。”

玉梅没抬头,“唔,听说了。”

志成将杯中酒干了,又说道:“我还是要再找一个结婚的。”

玉梅听得清清楚楚,是结婚不是复婚。丝毫不感意外,撇了撇嘴回道:“跟我说这些干啥?”话毕,离桌往灶屋添汤去了。

志成压住气说:“你那个儿子不同意,扬言要杀人。” 玉梅一愣,终于知道了眼前这个男人的用意,是要她去管住儿子,不要坏了他的好事。玉梅一丝快意从嘴角流出,“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

志成把酒杯一搁,戾气顿现,说:“我专门回来就是要当面跟你说清楚,无论死了谁,你那个儿子都跑不脱,你每月那几个饭钱,也别想要了。管不管由你。”话完,离开桌子,到一旁闭着眼坐等玉梅回话。

只听灶屋“哐”的一声,碗掉在地上。玉梅捂住嘴冲进里屋,哭声在里面打旋。

半晌,里屋门开了,玉梅换上衣服出来说:“走吧!”

离开院门时,玉梅将一串钥匙送到白儿嘴里,说声:“去!”白狗叨起钥匙一溜烟朝上边院子跑去。

当天快黑时,玉梅回来了。像被霜打了样,蔫蔫的,与人招呼有气无力,轻轻开门,连房上的麻雀都没惊动。

头一件事就是把平和老汉叫下来吃饭。桌上摆满了好吃的,平和老汉夹一筷子菜问一句,志成的事搁平没有?玉梅权当没听见,只是慢慢地斟酒。待平和老汉喝得差不多了,玉梅冒出一句话来,你搬下來住吧。见平和老汉呆头呆脑没反应过来,又重复一遍,你搬下来住!平和老汉终于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小心翼翼问道,不怕志成父子知道?玉梅微微一笑,“他两父子正在争女人,打死牛打死马还不知道。”平和老汉又问:“外人问起咋说?”玉梅淡淡一句:“下来给我打工的,老板包吃包住。”

那夜好聒噪,狗,青蛙,蛐蛐……凡是能发声的,都敞开喉咙争吵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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