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七巧是张爱玲《金锁记》中的一个血肉丰满,让人可憎又深感可怜的人物。曹七巧形象是立体的,发展的。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作者在人物心理刻画方面可谓是淋漓尽致,丝丝入扣,充分展现了一个弱者、一个女性在追求金钱、权利、爱情方面所做的无望的挣扎,最终成为一个男权社会的牺牲品的一个过程。通过曹七巧人性的被践踏、受残害,最终灭绝的描写,张爱玲在空前深刻的程度上表现了现代社会两性心理的基本意蕴,令人震惊地拉开了两性世界温情脉脉的面纱。
关键词:张爱玲 《金锁记》 七巧 性格 悲剧
张爱玲,这位自嘲有恶俗不堪名字的文学才女不仅是十里洋场的传奇,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她都会是中国文学史的重要部分。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张爱玲的笔下主人公多以女性为主,在她的作品中,女性往往承担着社会各方面的压力,看遍人间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命运的跌宕起伏,生活中苦难深渊中的她们,用巨大的牺牲和精神的痛苦,才能换来不得不免而为之的生存权利。《金锁记》也正是这样一部堪称完美的杰作。
《金锁记》写于1943年,主要描写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七巧做过残疾人的妻子,欲爱而不能爱,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张爱玲在这篇小说中,在空前深刻的程度上表现了现代社会两性心理的基本意蕴。她在自己所处的创作年代并无任何前卫的思想,然而却令人震惊地揭开了两性世界温情脉脉的面纱。曹七巧曾被张爱玲称为自己小说世界中惟一的“英雄”,就是这个拥有着“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的女子,为了报复曾经伤害过她的社会,她用最为病态的方式,“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随心所欲地施展着淫威。
一部《金锁记》,就是“人性的枷锁记”,就是曹七巧人性腐朽的历史,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1]中说过:“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曹七巧的一生是无数个20世纪初出身低贱最后变为贵族妇女的众多妇女的综合体,是一个时代需要的一个产物,一段沧桑的史诗。
一、懵懂纯真市贩女 ,泼辣直爽无忌讳
曹七巧出生于世井小贩之家,家里虽比不得大户人家,可却也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少女时代的七巧,长得眉目紧俏,有着滚圆雪白的胳膊,聪明活波,性格直爽。由于自小父母故去,她便一直跟着既世故且势力的哥嫂长大,她在麻油铺高声的吆喝,手脚伶俐的动作;大街上开心的玩耍,毫无忌惮的打情骂俏,这基本是她少年时代生活的全部。在她身上,有着少女的纯真,也有着小商人的世故,她是“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2]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勺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3]她犹如一个肆意生长的小草,她没有接受过正统学校的教育,更缺乏少女应有的规范和教养。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七巧具有了小市民习性,行事自私任性,说话毫不忌讳,尖酸刻薄,大大咧咧,性格倔强暴躁。正是因为从小教育的缺乏及狭隘的文化熏陶,导致她为人处世不能通盘考虑,喜欢钻牛角尖,遇事不知道从大局着想,总爱走极端,往往只看重个人得失。虽然有这些缺陷,但少女时期的七巧依然是活波健康的,身上依然具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对于每一个处于碧玉年华的姑娘来说,一条华丽的绸缎,一件花哨的衣服,又或者是某个心上人的一句赞美或者搭讪,都足以成为感到幸福的理由。虽然七巧的生活清贫简单,但是她对朦胧的未来依然充满期待。也许,她会在喜欢她的诸多爱慕者中挑选其一,嫁个差不多的人家,然后安分守己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也许她要继续为生活的柴米油盐而操劳,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日子虽然穷,但也不会到被亲情贱卖,被儿女仇恨的地步。未出嫁时,她虽然有不足,可从人性角度出发,她依然是健康的。然而,七巧的哥嫂为了钱财,剥夺了她自由爱恋的权利,将她无情的卖到了姜家大院,在外人眼中看似幸福的开始,确成其为曹七巧悲剧一生的开端。
二、追求金钱入豪门,虚荣贪婪无底线
少女时代的七巧还是很有人缘的,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可是七巧没有选择他们中的一个,而是选择嫁到姜家,嫁给了姜家二少爷。为什么七巧会这么做,是因为七巧比一般人更希望得到成功。原本以为嫁入豪门就有了莫大的权利,虽不说是呼风唤雨,当也是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的风光。然而,现实中的姜家二少奶奶,在那个深宅大院的姜家,却仿佛是多余的。别说主子们看不起她,連丫头们都敢背地里经常地笑话她。为了上位,她苦苦思索,渴望捉住一些东西去弥补内心的空虚。于是,她主动使自己怀孕,企求通过为姜家沿脉香火来提高自己的地位。进入姜家时间不长,手里能支使的金钱不多,她便趁自己生孩子没满月一个人在家时偷偷地就去偷,用金钱来慰藉自己空虚的灵魂,“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绵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暧幅,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蓝金蝉打簧表,她哥嫂道谢不迭。”[4]她再也不是以往的七巧,如今的出手,多多少少会让乡下的哥哥大吃一惊。她用自己付出的代价换来了虚荣心的一时满足。
七巧所嫁的是个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加上大少爷云泽的压迫,所有仆人的避而远之,这便让七巧感到深深的恶意。骨子里的卑微,她心里明白,自己和这个家庭是格格不入的。为了在这个极度排斥自己的家庭站稳脚跟,她极力讨好别人,阿谀奉承每个人,直至俗不可耐地将自己根深蒂固的市井气暴露无遗。甚至她的穿戴打扮也改不了低下的艳俗。她成了这个家族饭后茶余的笑柄,她开始陷入深深的自卑,陷入自己内心的困境,她无法自拔,她开始怀疑自己,开始质疑人生。这种不和谐,使她一天天在自己的精神枷锁中欲罢不能。她企图用金钱来满足自己,去填满欲望的空洞。当然,七巧并不是天生爱钱,她只是在无法得到一个正常女性该拥有的安全感时,才一心想到用金钱去满足自己。更叫人难于理解的是,她甚至因空虚抽上了鸦片,正如玳珍所说“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
作为一个女人,七巧也是渴望拥有真正的爱情的。婚姻本应是彼此相爱、彼此包容的,但七巧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七巧的婚姻灌满了沉闷和追求金钱的肮脏,这就注定了这段婚姻的悲剧性,她虽心性高傲,任性泼辣,但是她并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美好的婚姻生活。“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店的儿子 ……然而如果她挑选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在婚姻问题上,不说封建制度下的她无法自主选择,即使给她选择的权利,她考虑的重点仍然是嫁一个有钱的丈夫。但是有钱人家不是人人都能嫁的,门第森严,那时的婚姻和爱情无缘,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有政治婚姻,有经济婚姻,独独没有爱情婚姻。一个健全的少爷是不会娶一个像七巧一样身份和地位的人的。姜家二少爷有病在身,而且不可能有治愈的一天,虽是大户,也不会有哪家的小姐愿意嫁给他,所以只好降低条件,找个模样齐整的,身体结实又能吃苦耐劳的,因为日后还要侍候病病歪歪的丈夫了。七巧正好符合这个条件。作为一个正常的年轻少女,七巧也有心理和生理上的需求,可那个患有软骨病的丈夫,是无法满足她的。后来,她却对英俊健壮又有点风流的三少季泽一见钟情,她堕入了情网,可有情不够,从古至今,那么多爱情悲剧故事提供了很好的典范,陷入情网的她忘记了一切,他们两终究是没有结局的。可是七巧心里是深爱姜季泽的,她渴望季泽能带她走入恶魔的深渊,她依赖他,她把他当做精神支柱。然而不幸的是,七巧终究太幼稚,爱情让她蒙蔽了双眼,季泽根本不可能带着她去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所以她的悲剧是其性格注定了的。
三、豪门撕裂闹分家,疯癫走火入邪魔
当婆婆跟二少爷相继去世后,在一番哭闹、苦苦纠缠后,七巧终于要离开那个埋葬了她青春的姜家大院,在她过去的二十年中,爱情、亲情、友情都是她不曾抓住的东西,能让她唯一有慰藉的,就是那些铜钱板,于是,她赤裸裸地表现出她对金钱的欲望,不顾一切牢牢抓住分家后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七巧带着一双儿女去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生活。这时的她已为人母,加上得到了家产的一大部分,心里也少了些往年的惶恐。可是,十几年后,季泽却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一脸虔诚的向七巧述说着这么多年藏在心底的爱。作为一个女人,能被自己心里所想之人爱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她开始心软,开始陷入爱河。“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但这么多年的尔虞我诈,让她逐渐模糊了双眼,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经过在心里无数次的斗争,她虽然享受在一起相拥依偎的瞬间,但是这么多年的煎熬,她还是决定问清楚季泽,经过七巧一系列的盘问,果不其然,她认定了,季泽还是冲着钱去的,季泽怂恿七巧卖掉手上的田地,然后去收购他急于出手的房子。因为对钱的依赖感,当季泽一提到钱时,她便一眼认定季泽是来骗她的,便从此与季泽决裂,心如死灰,并迁怒于世间男人,她绝望了,她把季泽打出家门,她唯一还抱有幻影的泡沫彻底没有了,尽了,净了。她也不想去想什么情爱,她彻底失去了他,从此,两人“跟仇人似的”。她又一次陷入“金锁”的深渊。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当生活一次次浇灭她感情的苗头时,当别人因为钱一次次利用和接近她時,她开始恐惧,她用围城将自己封闭,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听到了自己内心恐惧的呐喊,她终于疯了,疯癫到要去报复周围的每一个人。她开始自私,自己没有的也不许别人有,哪怕是自己的儿女也不例外。
傅雷曾说过:“爱情在—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5]于是,她控制她儿女的感情。由于自己的性欲不能得到满足,即使七巧自己做主给儿子指定了婚姻,也不让长白跟儿媳同床。她控制儿子,别有用心的挑拨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没有丈夫,长白,不单是她的儿子,更是个重要的“男人”。“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留不住——他娶了亲”。都说儿媳是婆婆最大的天敌,七巧是多么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不能亲眼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控制了她的儿子,她千方百计地折磨芝寿,他让儿子深更半夜陪她抽大烟,追根刨地地打听他和媳妇的性生活,听得她“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甚至邀请亲家母一起打牌,在牌桌上拐着弯地羞辱亲家母及她女儿,让亲家母无地自容。芝寿是个大家闺秀,是个知廉耻的姑娘,她终于忍受不了这一切,那一把火不仅是想要烧死她自己,更是她内心的咆哮。
对待女儿长安也是如此,为了把女儿留在身边,控制女儿,她在长安十三四岁时就强迫长安裹小脚,导致后来被同学嘲笑。送她去上学,却又害怕失去她,不愿意花钱,又让她“主动退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七巧一次次的拖延时间,她告诉女儿:“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钱?”她还设法让女儿抽上大烟,竟说“抽吧,抽吧,老娘供你抽一辈子”这是多么迂腐不堪的思想,她试图用鸦片控制她女儿,她觉得金钱才能一劳永逸。
古人常云: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金钱也并非是万能的。对七巧而言,金钱是祸害她一生的根源,导致了她悲剧的一生:让她陷入痛其一生的苦海;让她拥有一个畸形变态的婚姻,她的情欲被遏止却又得到渴望和满足,最后她还是用了金钱这个东西亲手祸害了她的儿女。
曹七巧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性爱的一生,使七巧变得极其自私,逐渐失去人性。金钱可以给人带来物质享受,如豪宅,名车,燕窝,鲍翅,等等,但却永远无法填补人精神上的空虚,这也就是“金锁记”真正的含义所在。
七巧也渴望普通人的生活,她也幻想跟自己的爱人一起牵着手,拉着自己的孙子或者孙女在夕阳下散步,一起看潮起潮落,看云卷云舒。可是这都只是一种妄想。从她进入姜家大门的那一刻,这些,所谓的幸福、爱,都与她没有任何关联了。她也恨过,她恨自己命运的悲哀,她无奈,她终究无法逃脱这一切,这是宿命。张爱玲在塑造这一形象的时候,无论是性格、语言、角色选取上都是成功的。将一个正常的女性在欲望的驱使下活生生的被逼迫成一个疯子。
总之,曹七巧这个人物形象,值得我们慢慢品味,在岁月的长河里,在社会的趋炎附势一点点侵蚀我们的初心时,我们不妨再去读读《金锁记》,在张爱玲美妙的文字下感受一段不平凡的人生,去寻找内心的自我,不忘初心。
注释:
[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精读本》,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
[2]张爱玲:《畸情小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3]张爱玲:《张爱玲精品集·金锁记》,世界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605页。
[4]张爱玲:《张爱玲精品集·金锁记》,世界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680页。
[5]博凡译,爱默生:《自然沉思录》,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70页。
(胡妍 湖南岳阳 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 414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