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郭小林
“秋歌”二首通常指的是先父郭小川写于1975年9月和10月间的《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之六)》。这两首诗他生前未能发表,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也就是他去世两个月之后的1976年年底,才首发于《诗刊》(1976年第11期),甫一面世就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不仅在各地举行的诗歌朗诵会上被多次朗诵,许多报刊多次转载,还在较长一段时间入选中学及大学的语文教材,影响了中国几代人。
本文结合先父在“文革”中的遭遇,对他写作“秋歌”二首前后的心态做一番梳理。
郭小川先是于1967年9月被中国作家协会造反派从人民日报社揪回,作为涉及“周扬文艺黑线”专案的人物接受审查,这是他所受到的第一次“中央专案”审查。1970年6月在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结束这次审查,宣布“解放”。历经两年多的批斗、殴打、关押,加之超强的体力劳动,使刚满五十岁的他身心遭受严重摧折。诸病缠身,但他还是满心欢喜、热情不减地投身到革命斗争生活中去。
1970年七、八月间,刚“解放”不久,他就参加了干校五连的工作,后又被调至四大队做 “清查‘五一六’”的专案工作;同年7月15日,他到武汉参加“纪念领袖横渡长江”的游泳活动;9月上旬至10月底,应人民日报社之约,他被当地公社“革委会”借调,写作通讯报道。在写作期间,他对当地干部说,国家给我那么高的工资,不是让我吃干饭的。这恰可与《秋歌(之六)》中的诗句“人民的乳汁把我喂大/党的双手把我育成,/不是让我虚度年华……”相互印证。
1970年年底,他获准回京探亲,他到报社将补发的因“文艺黑帮分子”受审期间扣发的工资一千四百八十一元交了党费;得知是姚文元拒绝他重回报社工作。
转年即1971年3月,郭小川被武汉军区借调写作关于“五七指示”的纪录片解说词;8月又被兰州军区借调;因江青闻讯指责说“郭小川满天飞,又窜到西北去了,谁让郭小川满天飞的”,仅在兰州逗留九天即被匆匆送回干校。
1972年9月,他被国家体委借调,写作关于庄则栋的报告文学《笨鸟先飞》并刊载于1973年4月号的《新体育》杂志上;7月发表长诗《万里长江横渡》;另外,1972年12月,还在《北京新文艺》试刊上以笔名发表了《秋收歌》一诗。
1973—1974年间,他还应邀参与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友谊的春天》等话剧剧本的修改。
《笨鸟先飞》是“文革”以来郭小川第一次以真名发表的作品,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很多朋友给他写信表示祝贺,有人甚至说:“此间纷纷传说,你要担任《体育报》社长……”香港报纸也很快予以转载,并以《久违了,郭小川》为题配发了“编者按”。这些情况很快传到江青那里,引致江青的恼怒,她指责说:“说庄则栋是‘笨鸟’,那中国人还有聪明的吗?这是对中国人民的污蔑!”(据大周明回忆)于会泳随即建议国家体委造反派针对《笨鸟先飞》和《万里长江横渡》整理郭小川的材料,展开大批判。
1973年6月,国务院文化组的内部刊物刊发了《修正主义分子郭小川的复辟活动》的材料,给郭小川罗织了四项罪名:
1.与林彪集团关系密切(在林彪住地毛家湾发现叶群的笔记本里有“文艺问郭”字样);
2.《万里长江横渡》是“反革命宣言书”,是“为林彪反党集团招魂”;
3.搞“裴多菲俱乐部”式的小团体;
4.郭的家庭“有问题”。
1973年7月28日,于会泳在批林批孔大会上,斥责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话剧《友谊的春天》是“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大毒草”,热心帮助他们修改剧本的郭小川受到牵连,于1974年4月15日被勒令返回干校做检查。1975年10月,郭小川受到第二次“中央专案”审查,这次共一年零四个月。
尽管郭小川心里是坦然的,但这种审查毕竟是一种残酷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摧残。郭小川的身体本已经很不好(他在“三年困难时期”罹患的肝炎在“四清”及“文革”初被关押期间两次复发,五十岁出头满口牙已拔光,长期神经衰弱之外又添了高血压、心脏病及动脉硬化),第二次审查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在返回干校接受审查的头几个月里,在给家人的信中就多次提道:
十几天的工夫已犯病四五次,夜间从睡梦中憋醒。(1974年5月1日)
来干校整整一个月,我却犯病(心绞痛——作者注)八次了……一犯病,就喘息不止,出不来气,其势凶猛。最近,又连日低烧……病是比较重了,不治是不行了。(同年5月14日)
这里忽冷忽热,时雨时晴,对我的心脏是个严峻的考验,经常犯病,昨夜就很重。(同年5月19日)
7号夜间又大犯一次(憋气,在睡梦中憋醒,久久不能入睡)。(同年6月13日)
老友贺敬之、李季等曾带话劝郭小川不要写了,不要说话;也有人语含讥讽地说他“不甘寂寞”,郭小川当即坚定地表示:“这是我的声音,我就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1974年12月,因咸宁干校撤销,郭小川被转押至天津团泊洼干校。他到团泊洼后给朋友、新华社河南分社杨晓杰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生多难,又住进了干校。地点不同,审查依旧,而且又加新罪,较比咸宁有过之而无不及。“鬓发多年作白,寸心至死如丹”,任他们罗织去。
这几年,长了许多见识,看清了一些人,看透了一些事,深知他们不把我辈置诸死地是不会甘心的……让庸人的惶惑迷乱,懦夫的灰心丧气,统统见鬼去吧!前途是光明的。
(杨晓杰:《一颗心似火 三寸笔如枪》)
在深沉的痛苦中,他思考了很多问题,1975年9月在审查后期写下了数万字的学习笔记。在笔记中,他尖锐地指出了当前文艺战线存在的反常现象:
近几年来,对艺术风格所利用的行政力量,是包罗万象的,什么都要干预,什么都要强制,所谓创作上的“雷同现象”,这正是原因之一。今后,应当划定政府文化部门的职权范围,使之成为合理的文化行政管理机关,而不能指挥一切。人们一提意见,常常不分青红皂白,说成是“破坏”,“一棍子打死”的现象,层出不穷。要改变这种情况,还要经过严重的斗争。前些时,帽子满天飞,信口开河地骂人家是“坏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捞取政治资本”;对于有些戏,不但不许批评,连提点建议都可能被骂为“破坏”以至“夺取”“反扑”“文艺黑线回潮”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用之于对付自己的同志”的现象,多得很,它所造成的损失,是难以弥补的,令人痛心!
在笔记中,他还重新评价了自己,大义凛然地宣告了自己的立场:
最近几年,莫须有的“无情打击”虽曾使我迷惑于一时,但我终于挺直了腰身,用坚持原则和容忍的态度给以回敬,我活了过来,而且充满了朝气。我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有高血压症,活不了好久了,但是,只要还有这口气,我将继续学习,用我的有限的时间,投入火热的斗争……人们可以鞭打我的确实存在的过失,但谁也抹杀不了我的独特的贡献……人民将会给我以恰当的评价。本来,在残酷的战争中,我会无声无息地牺牲的,像许多烈士一样,不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一张遗照,这也是幸福的。但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我成了幸存者……这不是我预料得到的事情。历史是这样安排的,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继续战斗下去。
他战斗的标志,就是给时任国务院研究室负责人胡乔木写了一封长信,对当时文艺政策系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原作协老同志雷奔当时也在团泊洼,他记下了信的要点,与前面介绍的学习笔记内容是一贯的。雷奔在向我妹妹回忆当时情况时还写道:
你爸向中央提供的“文艺界政治可靠名单”,是一个更重要的材料。对于曾经整过他的同志,占了他的位置的同志,他都不计旧嫌,出以公心,向中央做了推荐,证明了他的坚强的党性,以德报怨,毫无自私自利之心。(1999年10月18日致郭晓惠信)
毕竟,由于环境和生活条件都较差,郭小川健康的恶化在加剧。到了团泊洼,他渐渐连半桶水都提不动了。作协的李昌荣回忆说:“那时候郭小川住在单独一间屋里,地上东一堆炉灰,西一堆烟头,碗也不洗,锅也不刷……我们看不下去,过一段时间就去帮他打扫一下,为了避免专案组起疑心,我故意大声招呼几个女伴,说是,去给老郭‘起圈’去!”曹琳也回忆说:“那阵子,我的从沈阳来的外甥女每天早上都会提一桶水,放在郭小川的门口,喊一声‘老川!老川!起床啦!’”
因为大家在爱护之余也还存了一份担心,怕他因心脏病在睡梦中“睡过去”了。
曹琳还记得,那时她每半个月左右,就要和郭小川一起步行十几里地,去当地一个老中医那儿看病。郭小川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歇,一路上要歇好几次。那个老中医曾悄悄对她说:“你的病不要紧,倒是那个老同志,恐怕不久于人世……”
1975年夏,毛泽东对电影《创业》的批示及对“上海帮”的批评给了郭小川鼓舞,斗争的激情和对胜利的憧憬燃起了他的诗情。8月,他在致杨晓杰的信中兴奋地写道:
春助诗兴,我曾写过春歌。秋,同样助诗兴,我现在要写秋歌了。不过,它绝不是悲秋、悯秋、秋思、秋怨之类的货色,也不同于我“文革”前同类题材的旧作、和前年以“袖春”的笔名发表在《北京新文艺》上的《秋收歌》,而是不合他们口味的战斗之歌。
《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之六)》就这样诞生了。原作协老同志刘小珊回忆说:
(1975年)9月初,我从干校返回北京……他(郭小川)把给中央写的意见书抄了一份寄给我。我在回信中写道:“我最喜欢北京的秋天……但不知团泊洼的秋天怎样?”小川同志马上理解了我信中的隐喻,回信说,我的信给他送去了一首诗的主题。9月底,他寄来了这首诗《团泊洼的秋天》,没有多余的话,只在诗尾注明:“初稿的初稿,还需要作多次的修改,属于参考消息一类,万勿外传。”
1976年的春天,他敏感到形势的紧张,写信要求我将他给我的所有书信烧掉。这时,我已将这些信件转移了,但不久,又接到他的来信,说“你如果不准备以后揭发我的话,请把我给你的所有信件销毁。”话说到这一步,我不得不把信件取回,付之一炬。但《团泊洼的秋天》却是一位伟大诗人的创作,它代表着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一个特殊的人的抗争、呐喊和呼唤。它是诗,不是信,我可以不烧,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它保存下来。于是我用塑料薄膜将它严密封好,牢牢地钉在大衣柜的底部。
有了这样一段传奇式的经历,这首诗才得以保留下来并为世人所知。
《团泊洼的秋天》这首诗写成之后,郭小川只是私下给几个滞留在干校的人看过,中国电影家协会的许南明回忆说:“他把写的诗给我们看,诗里不无悲凉,但又充满了希望,大家都是‘万家墨面没蒿莱’那种感觉,佩服他还有这份情致。”
1975年10月初,郭小川的第二次“中央专案审查”闹剧终于有了一个意外的结局。据我大妹妹回忆:
爸爸告诉我,中央专案组宣布了他的审查结论为“没有任何问题”。爸爸说:“写得好!有水平!干干净净什么问题都没有,连一点尾巴都没有!”叶群笔记本上那句话查清了,香港《大公报》刊登《笨鸟先飞》文章一事也查清了,他没有里通外国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小团体的问题……总之通通没有。(郭岭梅:《心痛的回忆》)
也许是郭小川给胡乔木的信引起高层关注,他的被审查一结束,1975年10月9日回到北京之后,组织关系便被转到中央组织部,并受到华国锋、李先念、纪登奎、陈锡联四位副总理的接见。他汇报了自己的意见,领受了在文艺界“了解情况、组织队伍”的任务。一时间他仿佛疾病全无,奔走于京城,找人谈话。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能拉一个是一个。”
1975年11月,郭小川去了我两个妹妹插队的河南林县。基层的生活、医疗条件都较差,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乐观,此前在干校及这次在林县,多次发生睡眠中烟头引燃被子、毛毯的事情,只是发现及时,幸未酿成大祸。但他毫不在意,多次与我们和一些青年朋友慨言:“四人帮”上台,我就去太行山打游击!并一再重复“幸存者”这个话题。
在这两首诗中,我们至今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充沛的激情,更可以触摸到他理直气壮的、一腔磅礴的正气。胡耀邦是了解他的,正如他1978年3月写给我的信中所评价的:“在我们这一代人中,真正在自己的一生中为党为人民写出了不少好作品的人,并且在四人帮横行的年代里同‘四人帮’真正作过斗争的人,究竟有多少呵……郭小川同志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怀念他的……我没有参加他的追悼会,但是我深切地怀念他。”
完全可以这样认为:郭小川是实践了他在“秋歌二首”中的承诺的:
战士的一生,只能是战斗的一生。
跟上工农兵的队伍吧,用金笔剥开暗藏敌人的花色皮层!
他甚至预言了自己的“结局”: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化烟,烟气腾空;
但愿它像硝烟,火药味很浓,很浓。
2016年11月22日
注:本文采用了郭晓惠编著的《郭小川画传》中的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