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文革”记趣(续二)

2015-01-12 02:57阎纲
读书文摘 2014年12期
关键词:郭小川干校作家出版社

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满口假牙很不合用,口腔内膜多处磨破,造成溃疡,人们时常见他捂着脸说牙疼,加上严重失眠,离了安眠药没法活。他对于咸宁干校整我们“五·一六”表示愤慨,一再谴责,说:“假的、假的!莫须有、逼供信!又一次延安审干!”他曾对我耳语:“假的,要挺住,吃‘安定,毒性小,药房给买。我吃‘安定无效,劲儿大的,药房拒售,太受罪了!”

郭小川两次上书,第一次在向阳湖,上书干校领导,认为干校生产任务太重,“应当把干校办成真正为党培养干部的学校”,遭到干校副政委的批评。第二次上书就在静海这里,他通过南泥湾时359旅的老上级王震将军递给已经出来工作的胡乔木,就文艺问题写了三千多字的意见书,认为“目前执行党的文艺政策方面有偏差,在某些文艺理论方面(如写真人真事)很混乱,有待澄清”,最尖锐的是建议改组以于会泳为首的文化部,恢复中国文联和各协会的职能,团结文艺界,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反对一言堂和文化专制主义……言人之所不敢言,一直把作协的同志挂在心上。

小川还是小川,一个落魄的老革命和真正修炼到家的诗人。山高皇帝远,我们聊了许多,主要是政局和艺术、治学和做人。他对江青提出的“三突出”倒是十分赞赏,原因是他热爱毛泽东思想,崇拜毛泽东诗词,一贯讴歌英雄的毛泽东时代,苦苦寻求有效歌颂新英雄人物的新方法。

义愤填膺,忧心如焚,奋起拍案,一挥而就,《团泊洼的秋天》是燃烧的火焰,暗暗送往北京难友小珊的手中:

……

在一排排红房之间,常常听见同志式温存的夜话,

至于战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团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声音,只能用没有声音的“声音”加以表达。

……

郭小川被贬河南,周总理逝世,他要求回京参加追悼,“可是,他们不愿把告别总理的权利给我。我没有病,我能走,就是爬也能爬回北京,他们还是不让,好狠心啊!”

不久,丙辰清明,北京爆发了“天安门事件”,昔日在偶像面前下跪的人要站起来。

“四人帮”被捕,郭小川的秋天终于迎来了“十月”的春天,他异常兴奋,一连几天睡不着觉,通宵亮着灯,一支接一支抽烟,烟头烧着被子,引燃他的皮肉,全身烧伤面积70%,将自己烧死。

郭小川长了两颗心:一颗在流血,一颗在燃烧。

郭小川到死心里还揣着一本欠账:“作协干校这么一大批干部,将来怎么办啊!”

小川同志,我们回北京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能回北京。感谢周总理,是他指令下干校的人员只转粮油关系和工资,户口一律不转。也感谢您,我们的老郭,我们来墓前拜扫。您,终于笑到最后,上帝保佑,您请安息!

难产的《中国作家在干校》

1999年10月16日,文化部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中国作家协会5连的部分人员,在北京香山第二次聚会,不觉白了青年头。唏嘘之余,感奋起来,提了许多建议,而且制定重返向阳湖的年度计划。我提议编辑一部干校回忆录,大家极表赞同,推举我、谢永旺、萧德生负责编辑出版事宜,追思当年,留下念想。我虽然离开供职三十年的作家协会,但心系作协,更难忘长达六个寒暑干校生活的日日夜夜。积六年之辛苦,兼几番未料的挫折,《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始成,捧之不禁凄然亦不胜欣忭。

1966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中国作家协会被砸烂,工宣队、军宣队进驻,然后连锅端,斗、批、走,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下放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中国作协与中国文联共同组成的先遣组二十七人1959年4月12日出发,开赴向阳湖畔; 大队人马于国庆节前的9月28日急匆匆离开无产阶级司令部所在地的北京。

中国作家协会下放咸宁干校的人员,包括冰心、臧克家、张天翼、张光年、严文井、李季、郭小川、侯金镜、冯牧、葛洛等知名作家在内约一百十八人,连同家属约一百五十人。在这片土地上倒下的,侯金镜是最为不幸的一个。

1974年12月咸宁干校撤销,中国作协剩下的没有结束专案审查和没有安排工作的人员,并入文化部天津静海团泊洼五·七干校继续改造,著名的《团泊洼的秋天》正写于1975年,次年秋天,“四人帮”被粉碎,劫后同庆,少了小川一人。

中国作家协会指导下的中国文坛,历来就是政治斗争敏感的神经和制胜的突破口,因此,中国作家协会十年“文革”中长达六年之久的干校生活,构成“文革”时期的一个缩略的人生,何况四十五位作者多角度地记述了各自痛切的感受,对当年生活的细部和心灵的深处都有新的开掘。总之,不论众作者从什么角度去感受、去评价“五·七道路”,都是那个时期真确不刊的证言,是重修“中国作家协会发展史”和“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第一手资料。

患难中有同情,劳碌中有帮护,私语中有义愤,沉默中有腹诽,悲苦中有欢愉,面对万物竞荣的大自然呼天抢地时,也有过依稀忘我的赏心悦目。编稿过程中,我们怦然心动,泪水模糊了眼睛。

为编这部书,大家累坏了,我自己付出的精力(从约稿、催稿、改稿、多次校稿到各方联系出版社)比编自己的书付出的要多很多,终于完成了,自感欣慰。

书编成后,没钱出版。作家协会的事,作家协会应该管,记述作家协会在干校的书由作家出版社出名正言顺。一次会上,我向作协党组副书记王巨才提及此事,他极表赞成,正聊间,恰好作家出版社的负责人来,王巨才请他玉成此事,负责人很痛快,笑着说:“可以嘛,最少得拿三万块。”王说:“你们就知道赚钱,赚到干校受苦的老作家头上了!”负责人说:“那你党组拨款。”“你们赚那么多钱,做点好事吧。”“既然王书记说话了,减一万,两万吧!阎纲你看?”我笑了笑,王巨才没有笑。

又过几年,党内进行“先进性教育”,作协党组请来离退休干部给党组提意见,会上,召明、李昌荣、林绍纲等老同志提出作协理所当然地出版 《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这是老作家们的精神遗产啊,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活档案啊!众声谔谔,感动了主持会的党组书记金炳华,当场指示作家出版社把书稿接下来。endprint

老同志们把这一好消息告诉我(早在1986年我就离开了作家协会),我却十二分地忧虑,不相信作家出版社能够做出这样的牺牲,但难友们一再动员“不妨试试”,同我合编此书的谢永旺,也劝我尽量争取,我便联系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张玉太,重新整理散乱的电子版,把一堆堆乱码一个个改正过来,又多方征集干校的照片,那个麻烦劲啊一言难尽!终于出校样了,我们三位编者反复校对,一年后,书出版。我们几十位老同志感谢作家出版社,感谢作协党组。一个双休日,我们集中到一起,打包送往作者和作协各部门。传来的消息却是“事涉干校,而且有 ‘五·一六,暂停发行!”书成六年了,好容易出版,又压了下来。我不明白,人民文学出版社能出版发行 《向阳情结》《向阳湖文化人采风》,作家出版社为什么不能出版发行《在干校》?

可是,《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在地下流传着,网上的反应一直是感伤的、正面的,网民们庆幸“文化大革命”彻底被否定,人们对书后附录的《干校人员名单》中的死亡者特别敏感。后来,我发现书店里公开出售,我真的给弄糊涂了。

邓小平、党中央三十多年前就做出决定:“彻底否定 ‘文化大革命”,集中营式的“五·七干校”噤若寒蝉却提都不许提,作协党组书记的党性到底哪去了?

钱钟书说:记这,记那,

怎么不记“五·一六假案”写《记愧》?

杨绛写成《干校六记》,大陆不敢出,拿到香港,1981年5月出版,胡乔木发现了,批了十六个字的赞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同年7月,北京出版了。《干校六记》售书后,据杨绛回忆,丁玲说《班主任》是小学级的反共,《人到中年》 是中学级,《干校六记》是大学级。《干校六记》 只许“在柜台底下卖”。1986年北京出版了第二版,香港亦已再版。历史不可侮,《干校六记》不胫而走,自由流传,风行一时,谁敢挡!

《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出版半年后的2007年7月,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了唐筱菊主编的 《在“五·七干校”的日子》,书中收入萧克、张中行、于光远、龚育之、王蒙、舒芜、邬吉成、新凤霞等回忆五·七干校政治运动真相的文章,张颖写了《外交部“五·七干校”散记》。书中还引用了《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中的一段原话,赞赏我写干校时所把握的基调:“怨也向阳、念也向阳”。

至于“事涉 ‘五·一六”,也不是理由,外交部关于干校的回忆就直逼惨无人道的“五·一六”大洗劫。

我想起《干校六记》那篇著名的序言:

杨绛写完《干校六记》,把稿子给我看了一遍。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

学部在干校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两年多的生活是在这个批判斗争的气氛中度过的;按照农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运动的节奏一会子加紧,一会子放松,但仿佛间歇症,疾病始终缠住身体。“记劳”,“记闲”,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 《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账,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作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 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 古来经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有列上它。在日益紧张的近代社会生活里,这种心理状态看来不但无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觉到它也罢,落得个身心轻松愉快。

《浮生六记》——一部我不很喜欢的书——事实上只存四记,《干校六记》理论上该有七记。在收藏家、古董贩和专家学者通力合作的今天,发现大小作家们并未写过的未刊稿已成为文学研究里发展特快的新行业了。谁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这两部书缺掉的篇章会被陆续发现,补足填满,稍微减少了人世间的缺陷。

钱钟书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

要是说杨绛的反党是“大学级”的,那么,钱钟书的反党就是“研究院级”的了。

我也想到任老极其沉痛的感叹。早在1996年,可敬的任继愈,对研究“向阳湖文化”的李城外说,那是个知识分子最不值钱的时代。文化人不受尊重,但他们最可爱、最可贵,返城后弥补失去的光阴,他们代表着中国文化的精英。两年后,任老又写信给李城外说:“寄来《向阳情结》、《向阳湖文化人采风》两书收到,多谢!后来人如写文化大革命史 ‘儒林传,这是一批极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此种野史的真实性或为正史所不及。如果不是你们的推动,这些内容的史料将自然无形地湮灭,岂不可惜?”

2009年最后的一天,《周末》第二十三版发表“五七干校问题研究家”陈辽有感于贺岁片《三枪拍案惊奇》的“够烂”而写的《阎纲在“五·七”干校的拍案惊奇》,其实就是中国作家协会和所有的“五·七”干校的拍案惊奇。

刚进入2010年,陈辽评介《中国作家在干校》时用了这样一个标题:“终于有了真正的干校文学”。

2010年6月,中央电视台一频道《记忆》栏目导演齐葳女士,就当年文化部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的精神遗产问题对我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陈早春进行采访,《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 一书里作家们的照片和回忆成了她十分珍贵的资料。

《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暗地里放行,它在经历过干校生活的人们及其亲属中互相传看,读者像滚球越来越多。某日,出版社的那位“负责人”遇见我,连说:“书收到了,这本书好,应该出!绝对应该出!”就这么一个瞬间,我改变了他那回留给我的出版商的不良印象。

难忘的1966!难忘的“五·一六”、“九·一三”和“团泊洼的秋天”!

啊,都付笑谈中。

(选自《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6月13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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