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安
2013年8月8日,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从此,母亲成了我不忘的记忆、无尽的怀念。
据户口本记载,母亲1936年3月4日出生,可身份证上显示的又是4月4日,总有一个时间是错的。母亲名叫蔡掌珠,在姐妹三人中排行最小,估计名字里面包含“掌上明珠”之意,可身份证里记载的却是“蔡长珍”,以致在她生前办理医保等事项中,只得将错就错。
母亲中等个头,满月方脸,很早就开始白发,晚年便是满头银丝。她不苟言笑,眉头紧锁,眼睛里透着坚强和自信的光芒;说话掷地有声,一板一个眼;走路步履稳健,一步一个足印。
母亲没有亲兄弟,加上外公外婆很早离世,母亲实际意义上的娘家早就不复存在。也许正因为此,母亲几个姐妹之间走得近,来往密,关系亲。
母亲先后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个男人病故,嫁的第二个男人脾气爆躁,母亲不堪忍受而离开,第三个男人便是我的父亲。母亲生过十个孩子,四个在月子里夭折,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的有六个,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中,两个是同母异父的姐姐。
母亲留给这个世界最多的是汗水和泪水;留给我们兄弟姐妹最多的是言传和严教。
1
六、七十年代,国贫家穷,尤其是我们家,劳动力少,吃饭人多,困难可想而知。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是着实不容易的事。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根本没有闲过,白天不必说,田间劳作,洗衣做饭,喂猪养鸡,晚上又是纺棉织纱,缝补纳鞋,腌菜拌酱。一家人身上穿的大多是土布,这些土布都出自母亲满是老茧的手。深更半夜,常被母亲吱吱呀呀的纺棉声惊醒,煤油灯微暗的光,在破漏的草房散落,零零碎碎,我仿佛看到母亲疲倦的眼。
一家七、八口,吃饭是头等大事,口粮经常青黄不接,家里揭不开锅时,只得由母亲去借粮,父亲从不借东西的。借不着就讨,日子总得过。一次,母亲带大姐外出讨饭回来,母女俩一边蒸“百家饭”,一边讲述讨饭的经历。蒸饭的喷香扑鼻而来,讨饭的辛酸涌上心头,个中滋味,我无法形容,难已言表。
2
2003年父亲去世以后,经我和弟弟动员,母亲迁居县城,住在弟弟家。终于可以过过舒适日子,享点清福了,偏偏她身体又不好,不是这病,就是那痛,一年住好几次医院。父亲还在世,住农村老家时就经常生病,一接到电话,我就开车送她到县城就诊、住院。到县城生活以后,随着年龄增大,她身体越发差了。
其实,母亲也没啥大病,帮她做体检,身体各项指标正常,有些比我的还好呢。可就是一个哮喘,让她受尽折磨,四处寻医问药,听说有好医生就寻到那个医生,听说有见效药就去买那个药,但都无济于事,短时有点用,效果不长久,治标不治本。世上无医无药根治她的病。尤其到了冬季,特别是感冒了(偏偏她最容易患感冒),更是呼吸困难,坐立不忍。就是这個病魔,最后要了她的命!
那天我出差万年,特地去看她,她很高兴,没说病的事。我走时,她送我下楼,眼里含着笑,目送我的车离去。可就是这一次,我和她竟成了永诀,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3
一般的家庭,都是严父慈母,而我们家却恰恰相反,母亲很严厉,父亲很宽容。
我们兄弟姐妹都惧怕母亲,老远听到她的吆喝声,都不敢出声。母亲身边藏着一根小竹梢,只要有谁犯错或者是不听话,她就随时拿起小竹梢抽谁。我是挨母亲打最多的,因为我经常触犯家规,到外面闯祸。
母亲定下规矩,谁都不许睡懒觉,即使没事也得早起。小时候真是好睡,好像从没睡足过,早上睡得更香,我常常被母亲的鞭子抽醒。
我整天领着一帮小子在村里打打闹闹,偷桃摸李,街坊邻居老是告上门来,母亲气得扭住我就打。
夏天一到,每天太阳刚偏西,我就邀上几个小伙伴去游泳,在水里一泡就几个小时,不见天黑不回家。有一回,母亲偷偷把我的衣裤拿走了,我硬着头皮光着身子回家。母亲逮着我就是一顿毒打。我夺荒而逃,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躲藏在生产队的肥料棚里。
也许因为有母亲严管,父亲似乎不太管我们,他倒落得当和事佬,做老好人,俨然一位和蔼可亲的慈父!
4
母亲虽然没上过学,也不识字,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乡里乡亲、左邻右舍都喜欢到我们家串门、聊天,听母亲家长里短、天南地北地谈评。从她那些话语里,我学到很多谚语、歇后语,诸如,高山打鼓,有名在外;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荀亮;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吃不得苦中苦,做不了人上人;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等等,至今耳熟能详。
别人家里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而在我们家,母亲既主内又主外,里里外外“一把手”。凡事都是母亲说了算。当家是母亲,管家也是母亲。人情客面,迎来送往,都是母亲作主。家里钱粮财物,都由母亲掌管,没钱没粮,也是母亲负责。逢年过节,吃什么菜,买几斤肉,都是母亲划算;谁做新衣服,谁穿旧衣服,都由母亲安排。家里的大事小事,母亲是“决策者”,父亲是“执行者”。母亲既负责“工作部署”,又负责“督促检查”。母亲对父亲“指示”、“命令”听得太多了:快春播了,你还不去浸种子!棉花苗大了,尽快栽插啊!我娘家婶婶病了,你不去探望一下!端午节快来了,快换些糯米来,准备裹粽子呀。
5
父母性格截然不同,一个缓,一个急;一个弱,一个强;一个内向,一个外向;一个见人让三分,一个得理不饶人;一个不善言辞,一个据理力争。他们老“说”不到一块,磕磕绊绊、吵架拌嘴成了家常便饭。但每次都是母亲占绝对的上风,父亲大多不回嘴,实在忍不住了,就吼上两句,便溜之大吉。在家,母亲如此“欺负”父亲,对外,母亲竭力维护父亲的尊严。村里人有时跟父亲开玩笑过了头,母亲就认为他们是故意欺负父亲,就要上门理论,直至人家赔理道歉。
过年过节,到屠夫那里买肉,如果肥肉或骨头多了,她绝对不会勉强接受。是父亲买来的肉,如果她觉得吃了亏,立马拿到屠夫那里去换。endprint
母亲和奶奶合不来,常拌嘴,闹别扭,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她们有矛盾,倒霉的是我,每每这时,奶奶把门关得紧紧的,不理睬我;母亲也给我脸色,甚至借题发挥打骂我。她们和好了,我就走运,奶奶把我叫到屋里,给我锅巴、红薯之类的零食吃,母亲也对我呵护有加,疼爱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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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帮助过我们的人,母亲时常挂在嘴里,记在心上。当年二姨妈家生活条件好,我们家遇到什么困难,母亲都是向二姨妈张口借钱。小学、初中、高中开学,家里无钱让我报到,面临将要辍学,都是本家尊长水清爷伸出援助之手,借钱给我读书,让我完成学业。家里欠下的这些债务,直到我参加工作几年后才还清。母亲时时盯瞩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要忘记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牢记母亲的教导,在繁忙工作之余,经常抽空看望二姨妈和水清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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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怀我缺少补给,产后又缺乏营养,奶水严重不足,又没有条件让我吃“洋奶”。刚过两周岁,我患上严重的营养缺乏症——疳疾。父母带我到石镇街医院就医。住院半个多月,我没有睁开过眼睛。母亲日夜陪护,担心我眼瞎,天天瞧着我哭。为了配合治疗,需要增加营养,母亲买下半斤新鲜猪肉,用一搪瓷杯放在火炉上慢炖细熬,做成烂熟,一勺一勺的喂给我吃。闻着這浓浓的肉香,母亲被馋得不停地吞口水,但终究舍不得尝个半口。
到了晚年,母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牵挂和思念她的儿女和子孙。她总是问弟弟,你哥为何这么多时间没有来呀?你的几个姐姐就忙得那样?好久都没过来看我了。每逢节假日,她终日倚在窗前,左顾右盼,等待我们兄弟姐妹到来。
我每月给母亲生活费,还给她一些零花钱,逢年过节另外加点。平时她会零花一些,买些穿的戴的和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但大部分都被她积攒下来。办完母亲的后事,我们清理她的遗物,从箱子底下的旧袜子里发现四千多元现金,另外她还托弟弟帮她存了两万多元。这些积蓄,她有什么用处,我们不得而知,但绝对是为我们后辈存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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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旦身体哪里不适,就会上医院,并按时吃药。她一年四季,天天日日,都没离开过药。住院治病她会很好地配合医生,检查、打针、服药。
母亲酷爱古装戏,听说哪里做戏,那怕是有几里地,不管天寒天热,她都会想方设法去观看。
病痛当中,母亲会发发牢骚,说些干吗不早点死呀,何时能死呀等气话,可实际上,她哪里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和她的儿女子孙!就在她离世前一段时间,她还交代弟弟,带她去做牙齿。因为她牙不好,已经掉了很多,想把假牙栽起来。她自己都没料到,假牙还没有装上,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你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病痛,你安息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