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holas+McCarthy
并非所有的钢琴家都用双手演奏,当代最杰出的左手钢琴演奏家尼古拉斯·麦克凯西(Nicholas McCarthy)认为,正是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单手演奏先驱者以及开明的作曲家,才使得今天的左手钢琴作品的数量如此惊人,内容如此丰富。
追本溯源,左手的名声一直欠佳。代表左手的拉丁语词汇sinister同时也有“厄运”的意思。千百年来,左手一直无法摆脱这个不幸的污名,直至近代。在英国,左手不光彩的历史直接导致了左撇子们不得不努力改成主要用右手。然而,这对我而言,却不可能。
我天生就没有右手。作为家中的长子,直到我1989年3月出生时,人们才发现我没有右手和右前臂,这着实令人吃惊(一般在怀孕期间可以检查出来——译者注)。不过,这并不是我人生的最新发现——直到十四岁,我才发现自己对古典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对钢琴的喜爱程度近乎痴迷。我对钢琴产生兴趣得从我听到一位朋友演奏贝多芬《华尔斯坦奏鸣曲》说起,当这首作品最后一个胜利性的和弦奏响,我便成了钢琴的坚定拥趸——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出于青少年的无畏,尽管我没有右手)要成为一名音乐会钢琴演奏家。
成为钢琴明星的传统路径是从初学阶段起就进行基本功的训练,这些技术性的练习一般都是针对双手十指。而且,从儿时开始走上专业学习之路注定是残酷的,当你狂练了多年之后,就要开始踏上3C的征程:Conservatoire(音乐学院)、Competition(比赛)和Concerto(协奏曲)。经过多年的非正式课程学习之后,我决定参加伦敦市政厅音乐学校初级部的考试。出乎意料的是,我被录取了。现在看来,接下去的两年像个大杂烩,有欣喜也有忧愁,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被鼓励专门练习只为左手而写的曲目,这些音乐是我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很多年以来,我所了解和热爱的作曲家是贝多芬、莫扎特和巴赫,可如今我却被要求和这些伟大的作曲家们彻底告别,还要充满热情地迎接斯克里亚宾、拉威尔和布里顿。
在演奏这些近代作曲家的作品时,我面临的最大困难是,这些专为左手而作的作品对技术的要求极高——很多作曲家写左手的作品就是为了炫技,就是为了证明左手天生的劣势可以被克服。例子很多,比如巴托克的《左手练习曲》(Tanulmany Balkezre,1903)最初是为左手而作的奏鸣曲的第一乐章(遗憾的是,巴托克并未完成该作品)。巴托克亲自在柏林的贝希斯坦音乐厅首演了这部作品。演出结束后,他写信给自己的母亲,将这部作品描述为“只为左手而作的奏鸣曲乐章,但听起来像是由三只手演奏的”。
另一位为左手写了很多作品的技术大咖是美籍波兰作曲家利奥波德·戈多夫斯基(Leopold Godowsky)。他创作了一部被人亲切地称为“左手使徒”(The Apostle of The Left Hand)的钢琴作品。他本人对这部作品的高度完美演绎曾经震撼了两位二十世纪早期的钢琴巨擘:约瑟夫·霍夫曼(Josef Hofmann)和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这两位本来就拥有超人绝技的钢琴演奏大师对戈多夫斯基惊为天人的演奏表示无比敬畏。戈多夫斯基可以只用左手演奏肖邦的二十二首练习曲(这些作品即使用双手演奏难度也极高——译者注),这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戈多夫斯基的左手练习曲是钢琴创作领域的一场革命,这些作品将钢琴演奏技巧推向了极限,其难度至今仍雄踞钢琴文献之首。戈多夫斯基自己就是一位超级技巧天才,他的指法设计精妙而新奇,其中有很多完全不符合常规,乍看之下人们会误以为是乐谱印刷时指法搞错了。然而,正是这些匪夷所思的指法,让不可能发展出更多可能……當然,要想熟练运用这样的指法必须经过大量的练习。
以上这些作品以及其他一些曲目,让我完全沉浸在左手音乐的世界,我下决心要演奏所有存世的左手钢琴作品。很快,演奏左手作品成为了我的爱好,或者说是癖好,我竭尽可能地去找寻更多的左手作品。与此同时,我也研究我的偶像保罗·维特根斯坦(Paul Wittgenstein),他可能是古往今来最著名的左手钢琴演奏家了。我被维特根斯坦无比强大的创新能力以及钢铁般的意志力所折服。在他于维也纳金色大厅用“双手”演奏钢琴的首秀取得轰动性的成功还不到一年后,他的右手在“一战”期间被截肢。失去一只手的致命打击并没有让维特根斯坦消沉,他凭借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之前积累的财富继续着自己的演奏生涯,并开始向同时代最著名的作曲家委约创作适合他的作品。可以说,没有维特根斯坦,就不会有拉威尔、普罗科菲耶夫、布里顿以及理查·施特劳斯的左手钢琴协奏曲,更不会有那些由维特根斯坦自己改编的最著名的钢琴独奏曲左手版问世了。
追随着维特根斯坦的精神,我对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进行了改编,并把这首改编作品作为我参加英国皇家音乐学院面试的曲目。考试时,我还演奏了斯克里亚宾的《前奏曲与夜曲》(Op.9)。一直以来,我都对斯克里亚宾的音乐有着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我多么希望他创作过更多的左手作品啊——像拉威尔,这位左手作品创作大师。1907年,拉威尔按照约翰·施特劳斯的风格创作和演奏了一首左手圆舞曲,然而非常遗憾的是,这首作品并没有留下手稿。
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四年的学习使我的左手演奏能力大大提升。单单用左手演奏在很多方面比较特殊。在我演奏时,有两点最值得关注:第一是我坐在钢琴前的位置。一般的钢琴家是坐在自己的肚脐对着中央C的位置,但是,我坐的位置却要高出中央C一个八度还多几个音的地方,这是因为我需要把我的左手放在钢琴的正中央,以便可以尽可能快和远地跳动手指,满足多部作品的要求。第二,人们经常被要求有节制地使用踏板,如果我是个用双手演奏的钢琴家,那么我现在对于踏板的大量运用一定会受到批评。然而,对于只用左手演奏的曲目来说,踏板的使用至关重要。事实上,无论就视觉还是听觉而言,高超的踏板技巧会为只用左手演奏的作品锦上添花。
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求学期间,我发现了更多创作左手作品的作曲家,比如杰萨·济契伯爵(Count Geza Zichy),这位匈牙利人在儿时的一次狩猎中失去了右臂。他在一封写给钢琴老师的著名书信中称,如果自己一年内还无法弹琴,就让他的老师放一颗子弹在枪里。谢天谢地,枪和子弹都未派上用场,因为济契自己学会了用左手演奏,这让李斯特十分惊讶。后来,济契成为了李斯特的学生,跟随李斯特学习了五年。
济契不仅是一位成功的音乐会演奏家,还是一名多产的作曲家。他创作了两百多首作品,并把毕生所得都捐赠给了慈善事业。他的慈善行为包括1879年和李斯特一起演出的音乐会,为遭受地震的匈牙利城市塞格德募集善款;很多年后,他在柏林专为在“一战”中伤残的老兵举行了一场演出。他还出版了一本关于如何只用一只手做事的书,其中展示了(全部用图片)如何用一只手系纽扣以及用一只手切牛排。
济契以及其他左手钢琴家的故事不断激励着我,最终让我成为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建院一百三十四年以来首位从钢琴系毕业的只用单手演奏的钢琴家。2012年,我与残疾人交响乐团在世界残奥会的闭幕式上一起演奏,受到现场八万六千名观众以及全世界亿万观众的瞩目,毫无疑问,这是我演出過的最盛大的音乐会了。
从那时起,我开启了独奏与协奏音乐会的世界巡演。2015年,华纳(Warner)唱片公司和我签约,出版了我的首张独奏专辑。在这张专辑中,我录制了一些最具代表性的左手作品,包括斯克里亚宾的作品、戈多夫斯基改编的肖邦作品、布鲁门菲尔德(Blumenfeld)的作品、我自己以及其他作曲家改编的作品,还有一首专为这张专辑而创作的作品。
如今,我依然对这些惊人的左手作品保持着热情,我也希望更多的听众能够听到这些美妙绝伦的音乐。作为一名只有一只手臂的钢琴演奏者,我认为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使命如同济契在十九世纪以及维特根斯坦在二十世纪一样——演奏更多的委约作品以及改编作品,和更多的人分享我自己以及前辈的故事,希望这些故事可以激励单手演奏者以及健全的钢琴演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