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山《细微处的禅意·序》

2017-07-12 09:41山西蔡润田
名作欣赏 2017年10期
关键词:金山文学小说

山西 蔡润田

李金山《细微处的禅意·序》

山西 蔡润田

对年龄差距较大的朋友的了解终究难免片面,充实抑或修正固有印象却也不难——只消细读他的文章。接读金山的评论集子,印象是形式不拘一格,灵活多样;内容则生动鲜活,富于见地;行文摛藻,不时流露出他笃实而机智的情性与学识。

金山的评论属意于发掘文本意涵,并不斤斤于批评样式。

有些评论似随笔,兴来笔到,不求全面,但有见地。有不少就是一两千字的短章。金山欣赏中国哲学“名言隽语,比喻例证”的表达方式,他的文章也多有此种意味。有时大题目小文章,题目旨趣与言说方式相反相成,形成一种涵容颇大的张力,这使人想到西方一些文豪的说理短文。有的文章在你读兴正酣之时,戛然而止,纵有不果而终的遗憾,却也不能不叹服作者的率性与简捷,他说“文坛,我把它看作文人的江湖”,江湖是可以洒脱不羁的。

有的评论则近乎情境散文。其间,有情有景,有人有我,有感悟,也有义理。诗化的书写,别有韵味。如《文学是一种境界》一文,看题目,你以为该是一篇论点、论证、结论次第展开的宏论,实则不啻一篇托物寄兴、化虚为实的诗化散文,文学境界的理念悉由境生。文章中写道: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就这么斜靠在矮凳上,伸手拈起茶几上新炒的葵花籽,放进嘴里,或者挑了新摘的果子,吮着新鲜的汁液,洒满了向阳花的灿烂和抚过果树枝头的清风,便弥漫了我的全身,我似乎是醉了。我用微醉的双眼望望头顶天花板的颜色和蜡烛跳跃的火苗,心里想着那个一直不肯放过的追问,一个灵感就跳跃进了我的思维:眼下的这种氛围与文学的某些属性是多么的相合,山间花草的颜色和天花板原木的质地,不正代表了文学的无功利的质朴吗?无拘束的表达,不正代表了文学的个性吗?以这两个片面的属性而论,文学大概可以称作无功利的个性表达吧。这样的文学超越了现代化,超越了功利,超越了自卑。这样的文学是一种境界”。这不就是“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的一种顿悟、一种清寂凝定的禅意吗?推阐大义,妙不可尽之于言,枯涩的概念化为一种境界。意涵未必规范,却也别有韵味。

集子后面收录了2005年至2016年十二年间着重本省兼及外埠的文坛掌故,名曰“白沙记闻”,体例、意蕴与古代记述文坛逸闻轶事的笔记、语录体相侔,故实与趣味兼擅。作者自谓集子中有仿司马光《涑水记闻》的文体,盖即指此。形式的别开生面不说,对这一时期易被忽视的文坛记忆、文学史料不无拾遗补阙之功。又有夹批式评点,此类评点盛于明清,如脂砚斋、金圣叹、毛宗岗、李卓吾对四大小说名著的评点。金山采用类似的手法做批评,其《评点贾平凹散文二则》就多有简洁、中肯的意见。不论夹批抑或笔记体,两种批评文体于今几近湮灭,见诸金山文字,可谓吉光片羽,殊为难得。

在内容方面,表述的生动、细腻和富于见地是其特征。

如果说近乎随笔、点评式的评论,重在发现亮点,直抒己见,一些较长的评说文章,无论综评抑或个案研究,则可谓思致缜密、论说翔实了。而语言的精妙、有趣,与上述短文相较亦不遑多让——评论文字力求生动、优美,可谓金山不易之“初心”。

他详细分析王保忠的小说,说王保忠“主张小说要给人温暖”,“写的是19世纪的西方小说”。见解新颖、透辟,发人所未发。而对王保忠小说《北京的金山上》的赞赏,更是充满感情:“笔调清新而流畅,语言朴实中不乏机智与幽默,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像一位自由的旅行家,脚步随着兴致,兴之所至,随意行止。”对王保忠小说风格、笔调的生动描述,一定意义上也可谓金山文风的夫子自道。

谈鲁顺民的《鲁顺民其人、其歌、其书》,他说好的作品要关上门看,因为“一打开它,那些尘封已久的感动,就轰轰隆隆地向你开过来,挡都挡不住……不自觉地就泪流满面。我怕万一被人看到,一个大男人,这算怎么一回事”。形容作品感染力如此物我双会、形象生动,任何概念都显得苍白。

对陈克海小说的体悟,不是冷漠地观照,而是时时融入自我的经验、奇特的比喻:“他体内过剩的精力就像冬天的西北风,呼呼地猛刮,没头没脑地乱窜,想要找到发泄的出口。”称他的小说“由一些发光物质组成,一如小说中描绘的渔川,流速轻快,波光粼粼”。阐述作家作品特质,借由意象组合,宛若眼前。

分析孙频小说:“小说开头的叙述很慢,好像时光突然间凝固了”,“小说语言精致而清爽,像山间弥漫的烟岚,随风婀娜着扑面而来……”譬喻可谓精巧。

有的品藻人物兼品评文章,写他人,也见自身。他善于描形画像,常于朴实处见出内心的机敏与纤细,甚至还带几分幽默与谐趣。如写韩石山,称其“庄重而不古板,古雅且不失现代”。其间,惟妙惟肖的形态描摹,令人发噱。不惟形貌,对其神态与声名的悖反,也写得入木三分:“光从韩先生的表情判断,如果你投资股票,你会误以为天天牛市;如果你做生意,你会误以为日日利好。要是这样做决定你就惨了,你就赔大了。总之,从表情上你绝难把他与‘酷评家’‘文坛刀客’……联系起来。”文中有博喻、妙语,我想金山写小说刻画人物,也必是高手。

很宝贵的还在于他心裁别出的见地,绝不傍人篱壁,随人俯仰,有所谓自由之精神,独立之见解。

如关于小说,他说“小说是流行艺术之一”,这种说法似还少见;“小说技术在进步,成批的作家倒下”,也不是危言耸听;关于小说的价值:“文学是耗费性的,耗费是有价值的”,耐人寻味。

谈到小说与梦境时,他以画设喻:“熟悉中国古代绘画史的人都知道,五代周文矩有《重屏会棋图》。画中,二人对弈,另二人观棋,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屏风,屏风上又有画,画中又有屏风。画中有画,屏中有屏,妙不可言。小说中的梦境,有同样的妙处。”阐释一种文学手法,寄意画技,独出心裁。

谈到目前的小说家,他说:“大学中文系专门培养批评家,对于小说家而言,那里基本就是雷区。因为你也许有成为小说家的可能,但从那里出来以后,那种可能基本就没有了……我们的小说家普遍学历较低。”简捷直说,确也庶近现实。

《纸上的迁徙》对杨凤喜小说翔实剀切、符合逻辑的分析后,他说:“笔者认为,现实主义是山西文学的优秀传统,优秀的传统值得继承,但绝对没有必要固守……适当地跳出地域传统,拓宽自己的写作路子。”又认为:“现实主义所承载的社会功能,可以交给其他的人文学科,比如新闻学、社会学等,由它们去承担,而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追求虚构之美。”这些见解有新意有胆识,而对山西文坛的议论,更是不无药石之义。

对王祥夫小说《我本善良》的分析,他不拘泥于成说,而是借用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说,阐释人物被金钱异化,及萨义德所定义知识分子作品的意味,颇具新意。

对散文的看法,他认为“一些失了坦诚和直率,忸怩作态、闪展腾挪的散文,是天底下最丑的文字”,造成散文春秋战国局面的原因是门槛低,“参与的人多它就不像一门艺术”。他引用英国作家伍尔夫的话:“散文承担了所有的脏活累活,但它却落得一个坏名声。”如何提高门槛,作者认为“至少朝向学者是一个方向”。这无疑也是一个好方子。

关于批评,他自许为作协派批评,对泛文化批评不无微词,坦言:“泛文化批评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没有批评,最终不过是批评家的自说自话。”并认为:“中国人注重做人的温柔敦厚,而且往往把做人与做事等同起来,即所谓‘文如其人’,所以文学批评也少锋芒。”关于作品评论,他认为,评论实际就是品鉴一件艺术品,“他的心思在艺术品,而不在艺术品生产者。如果用鸡蛋来做比喻,他应该只在意鸡蛋,而不必在意下蛋的那只鸡”。谈蛋不论鸡,唯其不论,所以能超脱世故俗谛,讲真话,不苟同,不虚美,不隐恶。他对一些省内外作家提出批评意见,一些似有定评的大家也不能幸免:“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影》等,现在当然还承认它们是好的,但内容上太过简单,形式上更是老掉牙了。孙犁,我们几乎弃之如敝屣,简直不屑提起。”可谓快人快语,绝不曲学阿世,为尊者讳。

金山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到作协搞文学似乎方凿圆枘,非其所宜。但实际上他的评论文章活泼、好读,抽象思维意味并不很浓,哲思衍为机趣,意象胜于概念,描述不逊于论说。他为文不拘俗套,率性而为,浑然天成,流畅而不呆板,朴实而多谐趣,于普通现象中常能翻出新意。他善于捕捉文本特征,巧妙设喻,让人于机趣中领略妙谛。谈他人文章常融入自我,笔调轻松活泼。他喜欢古代诗文典籍,娴于征引语典、事典,以古喻今,以古论今,同时,也不乏现当代西方哲学、批评学的元素应用。我国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大家们,评论文字读来都轻松、亲切,感觉不到学院式的炫学、学究式的枯燥,唯有令人佩服精微之至的鉴赏力。此种流风余韵,也可见诸金山文章。

金山内敛,却对自己的才分、资禀有着相当的自信,他坦言,“我是一名文史研究者”,又说“哲学家是小说家隔行的同行”;在批评实践中,他又能扬其长避其短,既扬弃了纯学院式枯涩无灵性的凌虚高蹈,又避免了止于圈子浅尝辄止执一为式的偏颇;良好的文史功底,加上哲学科班的训练、文学圈子的熏习,使他兼具思辨与感性之长,熔文史哲于一炉。故其文不枯、不乏、不呆,有情、有理、有味,大大增益其文人批评(我以此区别于匠气十足的批评)的质素,为一般偏于理论思维的批评家所难企及。

刘勰论人与文的关系,指出人的“才、气、学、习”,都是“性情所铄,陶染所凝”,文章的“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金山的文章风格、韵味,庶几就是他的人格特禀使然。

2016年11月4日

作 者:

蔡润田,山西作协专业作家,著有《泥絮集》《独语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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