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欣欣
澳门人。祖籍山东蓬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读(闲)书、看戏(剧)为主要生活方式,相信“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曾居住北京十五年,致力澳门和内地文化交流,被媒体誉为“让澳门文化散珠成串”之人。作品有散文集《戏笔天地间》 (澳门版及内地版) 《诗心》 《风动心也动》 《相看俨然》 《寸心千里》 《當豆撈遇上豆汁兒》等;2014年编剧完成澳门第一部以传统戏剧形式表现本土历史故事的京剧《镜海魂》,至今已在南京、天津、澳门、北京、西安、重庆等地演出。
今天说起王宝钏,有几个八○后、九○后的年轻人知道呢?而王宝钏和薛平贵的爱情,真的只是长长故事的一点点缀。这个故事的内容更多的是無尽等待。王宝钏十八年苦守寒窑,夫妻再见面时,彼此都认不出对方来了,其实是一出大悲剧。
王宝钏和薛平贵是活在戏曲里的两个人物。他们的故事,京剧里有《花园赠金》《彩楼配》《三擊掌》《投军别窑》《探寒窑》《武家坡》《算粮》《大登殿》,这八个剧目组合起来被称作“王八出”,侧重于王宝钏的人生故事,是京剧界有“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的代表剧目,传承至今。
唐丞相王允的三女儿王宝钏择二月二日在十字街头高搭彩楼,抛球选婿。为求佳婿,王宝钏携婢到花园焚香祈祷,见院外有一花郎卧倒,使婢问明,知是薛平贵。王宝钏见薛平贵人品不凡,并非久困之人,意有所属,以银两相赠,嘱薛平贵及期至彩楼前接球入赘。彩球打中薛平贵后,父亲王允嫌贫爱富,王宝钏不惜与父亲三击掌决裂,抛弃荣华富贵的生活,嫁给薛平贵,在破瓦寒窑内安身。薛平贵前往投军,降服红鬃马,封为后军督护。西凉下来战表,王允推大女婿苏龙二女婿魏虎为正副元帅,将薛平贵降为“先行”,即刻远征。薛平贵在寒窑前与王宝钏依依惜别。此后,王宝钏独守寒窑18年,困顿中写下血书,托鸿雁寄往西凉。薛平贵得代战公主帮助,已在西凉为王,得信后返回长安,在武家坡前遇见王宝钏,夫妻分别十八年,容颜难辨,不敢贸然相认。薛平贵借此试探妻子贞节,王宝钏不为所动,逃回寒窑。薛平贵赶至窑前,细说缘由,夫妻相认,王宝钏随之到了西凉,与代战公主相见,薛平贵得享齐人之福。
今天舞台上,多从《武家坡》唱到《大登殿》,以《红鬃烈马》为剧名。
这个故事,用今天的语言来说,情节很“屌”,诸多细节处经不起推敲;而且,故事显然出自男性之手,内里满满的大男子主义色彩,但这丝毫不妨碍成就其传统经典剧目的地位,在戏曲舞台上传唱经年。这是因为中国是个诗歌大国,诗歌在文学的长河中占尽时间和地位的优势,乃至后来生发出的文学形态不可避免地受诗歌的影响。戏曲就是一门诗化的艺术,从基因上决定了戏曲以抒情为主、以表演见长,不以讲故事取胜。戏曲舞台上讲什么(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如何讲。不同流派、不同演员,展现了同样故事里的不同风采,这是戏曲的迷人之处。京剧为清代皇家人士酷爱,在宫廷化、精致化这条路上,精益求精的是表演而非关故事。《红鬃烈马》是中国戏曲很典型的一出剧目,观众在忽略情节故事中尽情地享受着里面悦耳的唱段,甚至连表演都可以忽略掉。曾经,《武家坡》薛平贵的“一马离了西凉界”的唱段具有耳熟能详的流行曲地位,京城大街上贩夫走卒人人能唱。
《平贵别窑》
从《彩楼配》到《大登殿》,是看一个古代女人的一生如何消耗在苦苦的等待中,说这个故事是古代版的《归来》也不为过,但毕竟薛平贵不是陆焉识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是凤凰男,最终的追求不过是荣华富贵和齐人之福,所以他在《大登殿》终于能吐气扬眉地喊上一嗓子——“薛平贵也有今日天”!这些折子中,最好看的当是《平贵别窑》,少年夫妻惨将离别,如果观众熟悉后面的故事情节,会想到,这双人儿一别就是十八年,人远天涯近,少有不动容的吧?随着年事渐长,看过无数次舞台上的王宝钏和薛平贵之后,我才慢慢摸到了戏曲的门边,而门内蕴含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无穷精华。传统戏,当留白处留白,细致处骨肉丰满、肌理分明。老辈人写传统戏,是闲中着色,古朴淡雅,给人可品味的空间。品什么呢?——故事背后的智慧和人生况味。
《平贵别窑》是与后面的戏反差很大的一折,在这里,扮演薛平贵的演员是武生应功,扎靠,穿厚底,要年轻帅气,与十八年后长胡子的薛平贵不可同日而语。前面是少年情真;后面不但变老了,也变得世故油滑了。这出戏靠演员的表演来“放大”少年夫妻依依惜别的情绪。分别在即,王宝钏说你嘱咐我几句吧。
“十担干柴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守得住来将我守,守不住来将我丢。"
薛平贵自己前景未卜,军队中的先行是个苦差,是岳父王允生生塞给他的差事。面对曾经是相府千金的年轻妻子,薛平贵实在心里没底,不知道她能否熬得住苦日子、守得住寂寞。所以,他的意思是叫妻子熬不过的话你就回相府去吧。如果继续坚守,你只能在这窑前窑后、窑左窑右,与人家浆浆洗洗、缝缝补补,等为丈夫回来我一家一家登门叩谢。看戏至此,我总在想,以王宝钏的千金之体,她会做浆浆洗洗缝缝补补的活计?扮演薛平贵的演员,在这里的戏份比王宝钏重,这些台词要配以身段动作,有表演有人物有感情有节奏。需知道,戏曲是空台表演,场景风景布景都在演员身上,演员没有出场前,舞台就是一方空台,演员是带景出场。比如《平贵别窑》,台上空无一物,我们却通过看演员的身段表演,知道寒窑又低又矮;通过演员表演进出窑门,观众如同看到了王宝钏一住十八年的寒窑。
我想,看了《平贵别窑》之后马上看《武家坡》,对观众来说是一次很好的人生体验。可惜,现在的戏很少这么唱了。《平贵别窑》只能当单出的折子戏来看。现在所谓全本戏,多从《武家坡》开始。也就是说,看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只能从他们老了开始看,两人昔日少年夫妻的岁月只能靠观众自己想象;如果说两人的爱情,也只在《平贵别窑》里有所体现。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爱情经得起十八年岁月的消磨?在没看过《平贵别窑》之前,对于我来说,这两人从没有年轻过,挂着胡子的薛平贵一出场就老了,而且透着深深的寂寞:“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再热闹的世界与他无关,起码在这一刻,他是一心回来找王宝钏的。薛平贵毕竟不是当年在寒窑哭啼啼的青年了,他有了更复杂的人性。十八年未见妻子,一见面他就要试妻子的贞节,还摆出大条道理来,难免令人生厌:
“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戏过罗敷女,薛平贵要戏自己妻。弓叉袋内假摸取——我把大嫂的书信失。”
《武家坡》表面上是一个戏妻的骗局,实则是薛平贵用戏妻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悲凉,还有那不可控的怀疑情绪。因此,整出戏更多的是在唱这份被放大了的情绪。
《武家坡》
武家坡是王宝钏和薛平贵分别十八年之后再次见面的地方。在此下马的薛平贵想了个理由,不先亮出身份,而是请路人甲带话给王宝钏,说是薛平贵托人带来万金家书,约她在武家坡前接取。这样,正在剜野菜的王宝钏青衣素服提着篮子慢悠悠地出场了。十八年未相见,即使面对面,两人都已认不出對方来了,这正好是薛平贵戏妻的理由。《武家坡》的唱段确实好听,从慢板到“二六”板式到后来随着“戏妻”的剧情发展到生旦的经典对唱,成龙成套的唱腔为今天的观众展示了何谓京剧音乐的经典。两人见面后,薛平贵自然是拿不出书信,便谎称他把信弄丢了。对于王宝钏来说,十八年来丈夫薛平贵也许真的是一个幻影,既见不到也摸不着;今天听说丈夫有信来,无疑是精神上的一根救命稻草——此人还真实实地存在着。但听说眼前这个带信的军人竟然丢失了书信,具象再次化成幻影,可以想见她是多么失落。但王宝钏毕竟是大家里走出来的人,十八年寒窑岁月没有完全磨掉她的贵气,且听关键时刻她说了什么:“与人交而不信乎,与朋友交而不忠乎,失落人家的书信,岂不叫人痛心?” 我觉得这是《武家坡》写得很好的一笔,人物性格呼之欲出。有一次看戏,发现饰演王宝钏的演员把这句台词省略了。当然,这并不影响剧情的发展。中国戏曲往往是意在言外,看似闲笔与剧情无关的东西,却值得品味再三。我不知道现在的演员如何理解传统戏。过去学戏是口传心授,演员的文化水平不高;如今,很多戏曲演员据说都是“研究生”学历了,但学历和演戏还真是两回事,戏曲不仅唱人生的悲欢离合,还有人情世故。比如,王宝钏听眼前这位“军爷”说到自己的丈夫,和“军爷”即薛平贵就有以下的唱:
王宝钏:“我问他好来——”
薛平贵:“他倒好!”
王宝钏:“再问他安宁——”
薛平贵:“倒也安宁!”
王宝钏:“三餐茶饭——”
薛平贵:“小军造——”
王宝钏:“衣衫破了——”
薛平贵:“有人补缝——薛大哥这几年运不通,他在那军营之中受了苦刑!”
王宝钏:(念)“受了苦刑,敢莫是挨了打?”
薛平贵:(念)“正是挨了打!”
王宝钏:(念)“但不知打了多少?”
薛平贵:(念)“一捆四十!”
王宝钏:(哭)“喂呀,我那苦命的夫啊!”
看,这就是世态人情。对于久别的亲人,我们最关心他什么?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他受苦我们心痛。无论古今中外,这份情感源出一辙。军爷谎称薛平贵借了自己银两还不上,就把王宝钏卖给自己了,苏龙魏虎为媒,最后亮出钱财企图以财帛打动。面对百般调戏,王宝钏除了骂还是骂,最后使计朝薛平贵脸上扔把沙子逃回寒窑。这一刻,薛平贵才放下了一颗忐忑的心:
“好一个贞洁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不骑马来步下赶,夫妻相会寒窑前。”
这样一出故事情节无甚新意的戏却能唱到今天,而戏曲里更不乏情节近似的剧目:如《汾河湾》——薛仁贵和柳迎春的故事、《桑园会》——秋胡戏妻的故事,《武家坡》真的只是凭着那些唱段吗?自己已是中年人,看戏的戏龄少说也有四十年了。人到中年在心态上的变化是什么呢?就是对世界多了一份宽容与悲悯,这自然也反映在对戏的理解上。对于薛平贵这样一个吃过苦头而最终成功的中年男人,十八年后可谓是衣锦还乡。既然是回来寻找王宝钏,他不可能不想见到妻子;但分别太多年了,他当年最担心的想法没有变——妻子是否仍守在寒窑等他。这种“近乡情怯”的感情,没有经历过人生,不足以语。近日我正追看很火的一部内地电视剧《中国式关系》,男主人公一天之内失去出轨的妻子、失去家庭、失去工作及社会地位,一无所有;事后他痛心疾首地说:"有些事,你不知道要比知道好!"穿越古今,两个男人的内心惊人地一致,薛平贵只能选择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遮掩自己的软弱。
《大登殿》
《武家坡》是一出细节处写得极好的戏。戏妻之后,薛平贵追到寒窑苦苦哀求王宝钏开门。王宝钏有言,开门可以,命门外的薛平贵先退后三步;当退到第三步时,薛平贵叫道:“妻啊,后面没有路了啊!”此时,王宝钏才放声哭道:“后面有路,你也不回来了!”王宝钏这一哭,哭出天下妇女的悲哀,男人不到没有退路,怎会回头?如今再看《武家坡》,动人处仍在细节。王宝钏在窑内,薛平贵在窑外,百般解释自己就是十八年前的那个人,因为王宝钏也在怀疑:“我丈夫哪有五绺髯?”这当然难不倒薛平贵,他是男人,不怕老,还不忘补给王宝钏一刀:“三姐不信菱花看,容貌不似彩樓前。”
“寒窑哪有菱花镜——
水盆里面照容颜”
王宝钏一照一惊心,继而又是一哭:
“啊,容颜变!十八载老了我王宝钏!”
看戏的心情随年龄而变。三十岁,我为王宝钏哭男人没有退路不回头而感动;如今,我为王宝钏哭年华老去而动情。
这样的十八年,怕是谁都要哭的。
《红鬃烈马》一定是男人写的戏。
薛平贵曾经是非常努力上进的青年,从叫花子出身到投身军中再到西凉为王,改变其命运的是王宝钏抛出的彩球和后来扶他上位的代战公主。看来,薛平贵有女人缘;但他却无缘成为女观众的男神。至少我没听过一个人说喜欢他的。薛平贵身上有一种凤凰男的特点,在此我没有贬低凤凰男的意思。而他缺少的恰恰是一点贵气,这与富贵、成功都无关系,有的人尽管贫穷,但依然有贵气。
你看,薛平贵发迹了,回来找王宝钏。前一刻还苦苦哀求妻子开窑门放自己进去;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显摆”,不但拿出掌权的金印,还急切切告诉妻子:“西凉国有一个女代战,他保孤王坐银安。”这王宝钏呢,毫不犹疑地就说:“西凉国女代战,她的恩情非一般,有一日登龙殿,她为正来是咱为偏。”
这是男人写的戏,充满了男性的理想主义。妻子大度地接受丈夫“包二奶”现实,是男人做梦都想的美事;如果再如王宝钏般礼让一番,男人睡着了也会乐醒过来。
“说什么正来论什么偏,你我结发在她先。有朝一日登龙殿,封你昭阳掌政权。”
有妻如此,哄一哄,封官许愿,作为男人,何乐而不为?丈夫功成名就,自己吃苦受累,都是心甘命抵。这是女人。
好了,摆平了俩女人,薛平贵又该忙活自己的事了,这就是后面的《大登殿》。戏核是两美相遇,一个是发妻王宝钏,一个是新欢代战公主。王宝钏苦尽甘来,不再苦守寒窑,好日子来了。但,等待自己的,除了薛郎,还有一个年轻活泼可人手里有权的代战公主,苦尽甘来中不乏一丝隐忍的酸辛吧?
《大登殿》看过无数次,也看过扮演王宝钏的不同的演员,无一不意气风发,能唱多响亮就唱多响亮。但王宝钏和薛平贵不一样,可着嗓子唱“薛平贵也有今日天”的是凤凰男。王宝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又受了十八年的苦,苦尽甘来之后真的只有高兴这一种情绪吗?面对代战,王宝钏有一个“十八年”情意结,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女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儿夫她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在她国住几年,我本当不把理来见,她道我王氏宝钏理不端。走向前来用手掺……”
王宝钏到底是大家之女,且看她见了代战,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贤妹呀,多蒙你照看他一十八年!”言下之意就是,谢谢你照顾我的丈夫,现在我来了。当代战礼让地对王宝钏说:“你为正来是咱为偏。”(看,又是男人写戏时的臆想!)王宝钏不客气地回应:“说什么正来论什么偏,为姐结发在你先,三人同掌昭阳院。”想起我妈,每看到这里她就说:“自己结发在前,还说没论偏正?”事实上,王宝钏暗含隐忍的酸辛之余,又要在氣度上压代战公主一筹,这女人多不容易啊!
张爱玲写过一篇《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对薛平贵满是厌烦:“她的一生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然而他以为团圆的快乐足够抵偿了以前的一切。”据张爱玲说,薛平贵封了王宝钏为皇后,“在一个年轻的、当权的妾的手里讨生活!难怪她封了皇后之后十八天就死了——她没这福分。”
《红鬃烈马》这样的剧目,在今天看来,不止是传统戏这么简单,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该好好思索一下了。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