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编好之后,想起放翁的一句诗:四海交情残梦里,一生心事断编中。似乎有些吻合此境此情。想我交情远不足四海之阔,心事也远没有那样跌宕起伏,但交情和心事毕竟还有,而且,多写进了文字当中。文集给了我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的一个机会,即便走路的姿势不那么漂亮,脚印却或深或浅地印在路上,所谓雪泥鸿爪的意思吧。
我的文字第一次变成铅字,是1963年的暑假过后。那时,我读高一,参加北京市的一次少年作文比赛。叶圣陶老先生从中挑选出二十篇作文,逐字逐句修改,并在每篇作文后面写下评语,编成了一本书《我和姐姐争冠军》,我的文章《一幅画像》忝列其中。
我的文字第二次变成铅字,是在9年后的1972年。那时,我在北大荒一个生产队里喂猪。1971年的整个冬天,大雪封门时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干,趴在烀猪食的大锅旁,断断续续写了十篇散文。我想请别人看看我写得怎么样,想起了叶圣陶老先生。那时候,叶圣陶老先生公务繁忙,没敢将稿子寄他,便寄给他的长子叶至善先生。没有想到,很快收到叶至善先生的回信,而且,像他的父亲一样,将我的十篇散文逐字逐句地进行了修改。1972年的春天,我从中挑了一篇《照相》,很快就发表在新复刊的《北方文学》上。
如果从1963年算起,我的写作年头有52年;如果从1972年算起,我的写作时间有43年。不敢冒充说是一生心事,起码大半生的心事,像树的年轮一樣,留存在我斑驳的文字中。我喜欢放翁说的“心事”这个词。文字生涯,其实注重的就是心事,无论是自己的心事,还是别人的心事,都是心事。自己的心事,需要有勇气和细心去触摸;别人的心事,需要用敏感和善感去沟通。因此,我不像有的作家把文学当成经天纬地之大事,总觉得那样会将文学慷慨而膨胀。文学还是属于心事的范畴,而不属于政治经济乃至哲学范畴,尽管它可以有它们的因子在内。好的文学,从来都是从心灵走向心灵,曲径通幽,一路落满心事的残花落叶。在文学创作中,这些最为细小甚至被别人忽略不计的心事,才具有了艺术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些残花落叶,才获得了艺术生命的气息。在大千世界的变化中和漫长历史的动荡中,唯有心事最易于让人们彼此相通,从而相互感动或慰藉,从而重新面对自己和他人,乃至更为广阔的人生与世界。
这样的想法,便是基于我对文学基本的认知。文学,即便不可或缺,但也没有那样重要。我自己所写的文字更不敢冒充什么花儿朵儿,不过是一些一闪而过的露珠和草萤。露珠非珠,却也有一丝来自内心的湿润;草萤非火,却也有一星属于自己的光亮而已。
不管是什么人,能够在偶然之间遇到并随手翻阅这套文集,都是一种邂逅。我相信,都会触动彼此的一点心事。
(选自《肖复兴文集》,有删节)
【赏析】
肖复兴先生的这篇文章最能引起学生读者尤其是文学爱好者的兴趣,一是他先后两篇文稿变成铅字的经历,二是他阐述的写文章就是写心事的见解。这种见解看似个人化,其实是为了给写作者指出一条大道。所谓“心事”即心与心能交互之事。感人的文章往往就是从“心事”的通道走出来的,即使如肖先生所说的“露珠”和“草萤”也会与读者邂逅而触动于心的。
名家风采
肖复兴,1947年生,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沧县人。1966年高中毕业于北京汇文中学;1968年到北大荒插队;198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现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当过大中小学教师,曾任《小说选刊》副主编。已出版50余种书,曾多次获全国及北京、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近著有《肖复兴自选集》,《肖复兴散文》等。
肖复兴是中国八十年代以来创作较为活跃,收获颇为丰厚的作家之一。其作品朴实无华,向人们讲述着一个个看上去颇为平常的故事。而正是在这一系列似乎谁都可能经历过的故事中,作者写出了他对生活的独到观感,写出了人的处境,人的精神渴求,写出了社会在其演进发展过程中的细微变化。
肖复兴的散文创作涉猎范围很广,有有关风土人情、自然境界及音乐艺术的记述作品。在作品中,作者文笔细腻,意味隽永,写出了水之经典、山之精魂、音乐之永恒,引导读者漫游于自由广阔的艺术天地。
肖复兴曾经当过十年的记者。他说:“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伤怀往事,尤其是蹉跎的青春往事,心里的感受无可言说。我知道,无论过去是对是错,是可以伤感,还是可以悔恨,都是不可追回的了。人可以回过头往后看,但路却总是要往前走。过去的路是一张弓,只能弹射得我们向前飞奔,这就是我们无法逃避又不可选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