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滴水诞生于凌晨的一场大雾。人们称它为露珠,而她只把它当作一滴水来看待,它的的确确就是一滴水。最初发现它的人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不是在玫瑰园中发现它的,而是为了放一只羊去草地在一片草的叶脉上发现的。那时雾已散去,阳光在透明的空气中飞舞。她低头的一瞬间发现了那滴水。它饱满充盈,比珠子还要圆润。阳光将它照得肌肤发亮,她在敛声屏气中盯着这滴水看的时候,不由发现了一只黑黑的眼睛。她的眼睛被水珠吸走了,这使她很惊讶。我有三只眼睛,两只在脸上,一只在草叶上,她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那柔软的叶脉随之一抖,那滴水骨碌一下便滑落了。她的第三只眼睛也随之消失。她便蹲下身子寻找那滴水,她太难过了,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发现过如此美的事物。然而那滴水却是难以寻觅了。它去了哪里?它死了吗?
后来她发现那滴水去了泥土里,从此她便对泥土怀着深深的敬意。人們在那片草地上开了荒,种上了稻谷。当沉甸甸的粮食蜕去了糠皮在她的指间矜持地散发出成熟的微笑时,她确信她看见了那滴水。那滴水滋养了金灿灿的稻谷,她在吃它们时,意识里便不停地闪现出凌晨叶脉上的那滴水。它莹莹欲动,晶莹剔透。她吃着一滴水培育出来的稻谷一天天地长大了。有一个夏日的黄昏,她在蚊蚋的歌声中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女人,她看见体内流出第一滴血时,确信那是几年以前那滴水在她体内作怪的结果。
她开始长高,发丝变得越来越光泽柔顺,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种地的男人。她喜欢他的力气,而他则依恋她的柔情。她俯在男人的肩头老有说也说不尽的话,后来她明白是那滴水给予她的柔情。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她的奶水真旺啊,如果不吃那滴水孕育出的稻米,她怎么会有这么鲜浓的奶水呢?后来她又接二连三地生孩子,渐渐地她老了。她在下田时常常眼花,即使阴雨绵绵的天气也觉得眼前阳光飞舞。她的子孙们却像椴树林一样茁壮地成长起来。
她开始抱怨那滴水,你为什么不再给予我青春、力量和柔情了呢?难道你真的死去了吗?她步履蹒跚着走向童年时去过的那片草地,如今那里已经是一片良田,入夜时田边的水洼里蛙声阵阵。再也不见碧绿的叶脉上那滴纯美之极的水滴了,她伤感地落泪了。她的一滴泪水滑落到手上。她又看见了那滴水,莹白圆润,经久不衰。你还活着,活在我的心头!她惊喜地对着那滴水说。
她的牙齿渐进老化,咀嚼稻米时显得吃力了。儿孙们跟她说话时要贴着她耳朵大声地叫,即使这样她也只是听个一知半解。她老眼昏花,再也没有激情俯在她男人的肩头咕哝不休了。而她的男人看上去也畏畏缩缩,终日坐在门槛前的太阳底下,漠然平静地看着脚下的泥土。有一年的秋季她的老伴终于死了。她嫌他比自己死得早,把她给丢下了,一滴眼泪也不肯给予他。然而埋葬他的一个深秋的夜晚,她也不知怎的格外地想她,想念她的青春时光。她一个人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地来到河边,对着河水哭她的老伴。泪水落到河里,河水仿佛被激荡得上涨了。她确信那滴水仍然持久地发挥着它的作用,如今那滴水幻化成泪水融入大河。而她每天又都喝着河水,那滴水在她的周身循环着。
直到她衰老不堪,即将辞世的时候,她的意识里只有一滴水的存在。当她处于弥留之际,儿孙们手忙脚乱地为她穿寿衣,用河水为她洗脸,她的头脑里也只有一滴水。那滴水湿润地滚动在她的脸颊为她敲响丧钟。她仿佛听到了叮当叮当的声音。后来她打了一个微弱的喷嚏,安详地合上眼帘。那滴水随之滑落在地,渗透到她的辛劳一世的泥土里。她不在了,而那滴水却仍然活着。
她在过世后又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有一天凌晨,大雾消散后她来到一片草地。她在碧绿的青草叶脉上发现了一颗露珠,确切地说是一滴水。她还看见了一只黑亮的眼睛在水滴里闪闪烁烁。她相信她与一生中所感受的最美事物相逢了。
(选自《一滴水可以活多久》)
【赏析】
文章以一滴水的生命出现与再现,小女孩的生命成长与轮回,两线交织,自然界生命与女人的生命相伴相随进行谋篇布局,体现了生命的永恒。
一滴水诞于大雾,与小女孩交汇,然后它进入泥土,滋培稻谷,滋养着小女孩的成长,赋予人青春,进入人血液。伴随人的生命轮回,一滴水以泪水的形式进入大自然,它又进入草地,出现在雾中。一滴水和人类的生命一样,它永恒相传,经久不息。
名家风采
迟子建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出生于1964年,黑龙江人。主要作品有《雾月牛栏》《白银那》《光明在低头的一瞬》《额尔古纳河右岸》等,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大奖,是当今文坛一颗耀眼的明星。2016年1月18日,迟子建的作品《群山之巅》入选“《当代》长篇小说论坛”年度最佳。2016年1月29日,迟子建作品《群山之巅》入选“2015年度影响力图书”推荐年度文学作品。
迟子建的家乡在中俄边境,黑龙江省漠河县一个叫北极村的地方,因出生那天恰逢元宵节,父亲为她取了个乳名“迎灯”。白雪,冰湖,猎人,驯鹿,山峦,森林,野花与极昼极夜,构成了迟子建童年生活中最熟悉的图景。迟子建就是在山风间、长河旁成长起来的,所以,你能很自然地从她的作品里呼吸到北国特有的清冽干爽的冷空气,而那份蕴藉在冷酷世界中的温情,恰如零下三十度低温下呼吸时呼出的白气,无比自然而又无时无刻地伴随着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
迟子建的小说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无论少年和老年,男人和女人,仿佛都被凛冽、料峭的岁月寒风冲刷过,涤荡在命运之舟中的人性、苦难、温暖和荒寒,都从人物内心的褶皱中挤压、渗透出来。体温,是凝结并代表着迟子建心灵方向和精神内核的一个情感“坐标”,这个恰切的体温,使她对于外部世界的感受、惊悸、隔膜、焦虑和疑惑,都神奇地转换为大气磅礴、包容万象的宽厚和从容。有了这样的温度感,才会对世间万物、斗转星移、天地变化、草木人生以及人类困境有感慨万端之情,才会产生内在的纠结,才会有撕裂感,疼痛感,才会真诚地投入情感,悉心地对待自己的文字,也才会生出为人、为文的大境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沧桑感吧。这实在是一个作家最难修炼的境界,而迟子建始终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她的写作,绵长而畅达,悠远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