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傩
“开始总是一口气。说书人不愿用第一人称,缺了神秘,反正他抹脚一走,没人会把那故事放在他身上。讲故事的爱用‘我,像是炫耀。声音压下来,脸往前凑,火再哔哔啵啵地响,就像那么回事。”
那男人给我说故事前,先来这么一段议论。他说那时他就坐在说书人和讲故事的中间,穿一条迷彩裤,光着膀子,凑火堆很近。
“我伸出手的时候,火像舔着我的掌心。也许是冻坏了,一点不觉得烫,甚至想再把手伸进柴禾的缝隙里。我的胳膊肘很大,伸开像肉底下撑着什么机括。”我定定看着平展的两条胳膊,忽然发现右臂的肘比左臂的还要大些。
“一抬头我看见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也在看我。她丈夫在一旁睡着。她的乳房很漂亮,但这漂亮得归功于涨奶,没生孩子之前她应该是小乳房。她害羞,奶孩子的时候总要避去门外的侧廊,可孩子很容易饿,她一遍一遍地去。
“她丈夫是个小眼睛的人,显得比实际年轻,有些像个男孩。做事也是一样。她去奶孩子时还是无动于衷地躺着,也不说话,就眯缝着眼睛。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她弟弟,倒不是她丈夫。后来去厕所看到他们在黑暗里亲热,才知他们是夫妻。”
说到这儿,他站起身,去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和报纸里翻找。灯光把他的身子在墙上照开一大片,我喝口热水。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拿份报纸过来,指着上面一张照片说,那女的便长得像她。报纸原本垫在桌腿下面,被压得皱巴巴的。我看去,原来是一个过气的明星,以前是记者,由记者成为明星,一直不温不火。我接过报纸,他继续讲:
“那女人一直盯着我的胳膊看,我抬眼看她,她的目光也不躲避,与奶孩子时的羞涩全不一样。过一会儿我见火堆边搭晾的T恤有些干了,抓过来穿上。刚晒干的衣服穿着舒服,硬,上面还有拧水留下的皱纹泡泡。
“这时说书的推门进来。说书的一进门,屋里的气氛活泛了许多。他先是跟夫妻俩搭话,见他俩热情不高,转向我来,我闲着无聊,索性和他聊开。
“聊天的声音吵醒屋子角落一个睡觉的男人。我来时他就在那里睡着,背对门,生一堆火。我坐了很久,他没有醒,后来那夫妻俩进来,他还是睡着。现在他醒了,有些迷糊,但没有生气,反倒加入我们的聊天。聊着聊着,他提议让说书的讲个故事,说书的推不过,反说要每个人都讲一个。头先睡觉的人抢着答应了,说书的人就讲起来:
说有個地方下大雨,天漏一般。一对夫妇俩被困在山谷的屋子里,屋子外潮天湿地全是水。夫妇俩急得团团转。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孩子,大人挨得饿,女人饿没了奶水,孩子可挨不住。这天夜里,男人开门查看雨势,屋里亮灯引进一只飞蛾,蛾子后面跟来一只蝙蝠。男人赶忙关门捉蝠,给女人吃了,蛾子留在家里,想再引蝙蝠进来。第二天白天,男人不敢开门,生怕走了那飞蛾,夜里男人门一开,女人在灯边东扑西挡的圈蛾子,竟真让他们又等到一只蝙蝠。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男人女人盼着时不时进屋的蝙蝠,直到蛾子死在窗台上。蛾子死后,再也没有蝙蝠飞来,女人慢慢没了奶水,孩子连饿带病的死了,女人死了心,也便饿死了。一天夜里男人开门投了水去。
“说书人讲到这儿停止,我瞧那夫妻两人,竟也凝神在听故事,忽想到这故事不是触那夫妻的霉头,但他俩似乎并不在意。
“那女人开口问,大哥,那男人后来怎样?女人的声音算不得好听,久未说话,嗓子有些哑。
“说书人正准备开口,却被头先睡觉的人接去了话头:
那男人投了水,却没死,竟让他泅过水去,爬到山坡上。连爬带趟上到半山腰,看到差不多一间石屋,推开门没有人,走了一阵,又遇石屋还是没人,爬爬走走,遇上十几个没人的石屋,最后到了山顶。山顶也有座石屋,没有屋顶。男人走进去,看头顶月亮明晃晃地大,碰死在墙根里。
这故事便完了。(你也听过这故事?说书的在一边问。讲故事的男人没有理会。)
我再说个我自己的故事。这故事也是从月光开始。十年前秋天,我老婆夜里得了急病,疼得在床上打滚,我把家里治肠胃的药全给她吃了也没用处。那时我为挣钱,在山里守信号基站,她跟来与我同住,方圆十几里只我一户人家。我看她实在疼得受不住,给她倒了三杯热水在床头,止疼药也放在边上,穿了衣裳出去寻大夫。
那晚月亮真亮,我记得真真切切。平时夜里山路难走,不小心就要跌跤,那晚我却一路跑步上山下山,路看得分明。跑了半夜,终于到了河边,大半夜摆船的早回了家,我不会水,被拦在河边没有办法。河在月光下面刷刷地流,半边银灿灿,半边黑渗渗,看不清有多深。我跪在河边求老天求菩萨,冲进河里。进去之后河水竟不深,只淹到我胸口,我半趟半走地过了河。
等请了大夫,再回到河边天已经亮了,摆船的也来了。我和大夫坐船过河。摆船的问我什么时候过的河,我说昨天半夜,吓他一跳,忙问我怎么过的,我说半趟半走,他死不信,说那河最浅处也得三五米,哪能趟走得过。我不再言语,夜里过河时我确实觉得脚下踏着实地,也许是条河梁。我再看看青黑的河水,想着若一脚踏出梁,现在自己就只能在那黑窟窿里,看船从头顶上过了。你们说奇不奇。
“你们说奇不奇。说故事的又问了一遍,没有人接话。说书人像是着恼前面他不理他,不接嘴;那女人又出去奶孩子,不在屋里;小丈夫一如既往地躺着,指望不得他说话。我想着自己的故事,也没有接话的意思。说故事的又和衣躺下,面朝屋里的火堆,想是要继续听。我便接棒讲起来: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写了很多年,没怎么混出名堂。一天夜里我避雨到一栋房子。这房子在荒野里,庙不像庙,民居不像民居,也没个院墙,门口一条门廊,却通进屋后的水泊池子里。门廊围着栏杆,栏杆没有隔断,竟像不让人进去屋里。
说书人和讲故事的都看起四周,连那小丈夫也微侧起身看向门口,我冲他们点头。故事马上就来。
进屋时屋里有个冲墙根睡觉的男人和一堆火。我见他睡着便没有招呼,自在火堆边坐下。外面雨声一片,夜色模糊。过一会儿,屋里进来一个老太太,一进屋就从我脸上打量,又去墙根睡着的人脸上打量,像是寻人。我问她在找谁,她不言语,转了一圈便出去。接着进屋一个老汉,同那老太太一样,转了一圈,直往人脸上看,看完便走。老汉完了是个中年汉子,光着上半身,一头一脸的水。然后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很冶艳,脸上的妆被水冲花了。再是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老人带着孙子,母亲抱着儿子,儿子扶着老娘,走马灯一样人来人往。
我真奇了雨夜荒野怎会有这许多人。好在他们只是寻人,寻不到便走,也不和谁说话、与谁为难,我便没怎么在意。他们从雨里来,又回雨里去,我虽好奇他们去往哪里,但外面铺天大雨,也懒得出去看。
这么闹了大半夜,我恍恍睡着。醒来天已大亮,屋里熄了火,墙根睡觉的男人走了。我出门去,沿着门廊,走到昨夜进屋时绕到的那片水泊池子。太阳升得不算高,光线正好,几株不成气候的芦苇美得不像话。去池子边洗手洗脸,一低头竟看见水里沉着一个女人。这一下惊得我退老远。稍安定些,凑近看,原来那女人脚上缚了石头,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孩子被她绑在胸前,鸟喙般的脸埋向她怀里。
我忙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之后给我录口供。这一折腾搞得我缓了好久,倒不是想着那个死掉的女人,而是那些雨夜络绎不绝寻人的人。他们究竟是寻谁,又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呢。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停下来,女人去奶孩子还没有回来,小丈夫仍旧无动于衷地躺着,讲故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转向了墙根,说书人不知去向。我忽然想起,说书人是接着妓女来的,他之后便是领着孙儿的白发小脚老太太。”
“你右胳膊肘真的中过弹吗?”
我对那男人一向苛责,一旦他讲的故事让我失去兴趣或瞧出端倪,便不想听后续情节。好在他有不少故事,也不怕我的打断。
“嗯,中越边境受的伤。”
“讲那个事吧。”
“太晚了,明儿讲吧。”
男人站起身,关上窗户,雨声听不到了。
我读起手里的报纸。那女明星的故事很没意思,无非是她嫁给小她七八岁的丈夫,结婚没几年,丈夫却得了病,百般医治无果,死在她前头,她抱着孩子投湖自杀。我看了看,故事被记者写得毫无味道。随便翻翻,倒是美食版面的一篇报道更吸引人:
热气腾腾的鱼糕蒸出来,要刷上红颜色晾一夜。第二天人们晨起食朱鱼,图祈福与辟邪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