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陈美者

她在第二排和第三排货架之间，呆了半个多小时了。

老板玩着“炉石传说”的游戏，时不时被好奇心从游戏中拖出来，抬头瞥一眼顾客。那个女顾客，说不上来多少岁，自从这个城市的女人学会穿衣打扮之后，看穿她们的年纪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二十岁可能，三十岁也像，何况她每次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背着一个大大的瑞士军刀包。有两次买单的时候，老板看见她姿色平平，面无表情，但是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透出一股冷清。这让他想起老宅水井里的水。所以，他任由着她把店里的那些笔试来试去，小心翻开一本本笔记本，摩挲里面的纸张。她看起来那么全神贯注，以至于他总是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店里并没有丢过东西。这是一个小小的文具店。第二排放的是笔，第三排放的是笔记本。有时候她会买一个笔记本，有时候只买一支笔。有时候什么也没买。

无论如何，她看起来不像学生。但要说她从某个地方逃出来的，似乎又有点过分。

2

“摆脱痛苦的最直接方式，是陷入另一种更深的痛苦。”

我打开笔记本，用水笔写着，手有点抖。正月开始，一大波冷空气降临，低温只有2°，穿着厚厚的羽绒，手脚依然冰冷，写出来的字畏畏缩缩的，我将这页纸撕下，再重新写一遍，字迹仍不满意，再撕，再写……没过多久，新买的笔记本已经露出一段残缺。我熟练地掏出一根绿色固体胶，将那残破的地方与封面胶好，看起来又像是一个没有伤口的笔记本了。我大口喘息着，感到胸口的拥堵，没有力气再写下一个字。颓然地将笔记本合上，我知道，它已经不是一个完美的笔记本了。窗外，三角梅已经盛开，在晴好的阳光下开始散发春天的气息。但是我忽然想起三角梅这种东西不仅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而且似乎四季都在开，最没心没肺的。

盛开的还有玫瑰。就在我办公桌的玻璃瓶上。现在已经是第8天了，虽然有些打卷的黑边，看上去仍然美艳。我每天10点为它换水，这是花店老板告诉我的，冬天不要一大早就给花浇水，太冷了，会伤到它们。它们全是红玫瑰，有11朵。花朵又大又红，我盯着看得久了，以为自己看见一团火焰。临近情人节，玫瑰花涨到5元一朵。这也是花店老板告诉我的。

我按了按擁堵的胸口，打开电脑，敲起键盘，开始工作。

“安静，深呼吸，不要在混乱的时刻做决定。”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只敢在心里说，不敢写下来。我害怕字迹不能让自己满意，又陷入一轮撕笔记本的游戏。那些所谓的计划、安排以及决定，我几乎从未实现过。每次买的笔记本都不便宜，只要是我能看上的，就买。现在，在我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塞满了一直以来买的各种各样的笔记本，它们的封面都挺好看的，内里皆有一个残破的边缘。我知道，今天下班后，我还会再去买。

“我现在发现，文具店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第一次争吵发生后，我去了那里，现在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去一两次。”我用电脑在一个文档里敲下这样的字。

神奇的是，我没有将它删去。我尝试着写下第二行，“每次吵完架，我都羞愧难当。说出去的话如同一支支尖厉的箭，最后总是拐个弯，狠狠射进我自己的身体。而下一次，我依然如此。”很好，过了一会儿我依然保存着，没有将它删去。

看来，我的强迫症只有在纸质的笔记本上，凡是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字，每一个字，都要完美，从用词到内容。写得不好的，我总是要撕掉，好像这样子就可以将那些过错的日子也一并撕掉。用笔记本写日记的习惯我已经保持很多年了，可惜因为总是不停地写，不停地撕，所以也看不见从前的日记了。我对从前的自己、从前的生活，常常有一种断片的感觉，总是记不起以前的自己。特别是父亲去世后，包括大学生活，几乎不记得什么画面。

倒是对小学的事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夏天放学，天空中总有一团团的火烧云。十二岁那年，我坐在老家的土围墙上，还看见过海市蜃楼呢。那时我大嫂不喜我读书，我早晨总是空腹背着书包上学，放学时每每迎上她的白眼，我羞愧地低着头从她身边快步走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多，我从未向任何人诉说，但我并不宽厚，日记里、手心里常常有写得很用力的字，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温习功课到深夜。那时，我还不会撕掉我的日记本。深信自己能飞出此地，挣一个美好前程。

直到今日，梦想被浇筑进这座城市的水泥地里。

3

这座高楼和玻璃墙耸立、地铁穿梭的坚硬城市，其实，背后有座非常美丽的山。

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弯，离山顶越来越近。每一道弯，都有不同的风景，高大的冷杉，瘦削的竹，就连总是与马路和汽油味联系在一起的丁香，在山上也变得可爱。上山途中一共会遇到三个小瀑布。要是前几天刚下过雨，经过时就能听到哗哗的水声。要是一连好久没有下雨，它们看上去更像一条柔弱的小溪。水下的那几块大石头，是圆润发亮的棕黄色。当然，最美的还是山顶。绕着游步道走一圈，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绕到山背后时，才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山峰的对面还是山峰，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又连着一座，尽头就是天空。

第一次来的时候，先是下了一阵小雨，后来雨过天晴。沿着木栈道往前走的时候，她不经意回头，看见暖融融的余辉，透过树缝洒下，她不禁伸出手来，想要碰触一下这珍贵的幸福。有人站在不远处，悄悄用手机拍下她的背影。

转了一个大弯，渐渐看见一个山谷。他们俯在栏杆边，向下望。多美啊，山谷中有一团柔软的白色的云雾。风轻轻吹来，那一刻，她忘却了人间。

山上有很多山庄，其中一家声称有葡萄园、酒窖以及桃花红、薯花白。那天，雨狂风野。沿着木纹指示牌和碎石路走，她看见葡萄枯藤爬了几竹竿，酒缸里大约有三分之二的雨水，桃树无处觅，薯叶倒是被雨洗得翠绿、无花。还有一个孔雀园的指示标志，她没有再去。她回到房间，站在窗口看雨落山岭云雾迷茫。洗手间里有电吹风的声音。甚至比雨打铁皮窗的声音还要刺耳。

黄昏时，下山。车过一道又一道的弯。和来时的路不同，此时一般看不见树，所有的树，变成两排黑乎乎的影子，在冷风中摇来摇去。这样的山路一般人不喜欢开，难得他每次都兴致盎然，不觉辛苦。从山上往山下看的时候，城市华灯初上，像一个个闪闪发光的玩具小屋。有时，她会喊他停车，站在路边驻足欣赏，趁手机还没对好焦的时候，就按下快门，拍出来的照片，看不出具象，只有五颜六色的小圆圈，像她爱吃的彩虹软糖。几分钟后，她就会回到车上，表示歉意，尽管知道他并不责怪她。她抱歉自己甚至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黄昏，要赶在晚饭前返回。

回到人间。车过闹市，好像前面有无穷无尽的红绿灯。他开车，总是目视前方，而她通常话很少，坐在副驾上，总会偷偷地瞄他，他是多么喜欢抿嘴啊，她又是多么喜欢他抿嘴的样子啊。她坐在他身边，想他，想刚刚过去的水雾时光，想门口高大的板栗树，想抽了一半被熄掉的烟，想他俯在栏杆向山下望，喊道，一片水雾啊白茫茫。想，将光脚的爱人，送回尖厉的尘世时，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吧，只能抿嘴。在十字路口，一起盯着信号灯，看红绿交替，她开始和他一样，喜欢抿嘴，露出美丽的酒窝。

他待她极好。她办公桌上的玻璃瓶里，一直养着鲜艳的火红玫瑰。每次差不多花朵要谢的时候，总能收到新花。火红的玫瑰啊。捧一团火在手。那一刻，她将湿润的脸庞埋在他的手掌中——我们都陷在俗世中啊，永劫不复。

黄昏成为她一天中最迷乱的时刻。她总是记得，过某个路口时，每次都有一个气呼呼的老协警站在斑马线前，用力挥舞着双手，快点，快点。过往的车子一部部听话地向前奔走。到地方了，她总是优雅地打开车门，感谢他一路辛苦。迷人温婉的微笑，在双脚踩到水泥地、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坠落的玻璃般四崩五裂。

最后一次，她看着他的车慢慢开走，开远。然后，拐进家附近的那家文具店。她要在那里呆一会儿。刚才在车的后备箱里，她看见一个粉红色书包。上面有白雪公主的图案。真漂亮啊。

4

夜里，我们总是紧紧相拥。有时，他会爬到我身上，将头靠在我柔软的小腹上。我就紧紧抱着他。他那QQ 的、富有弹性的、结实的小脸、小手、小脚，我怎么也抱不够。

我会想你的。

妈妈不要走。

他似乎和我有相同的心颤。总是在晚饭餐桌前，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妈妈了”，难道真是明白我的不快乐，预感我的离去？

妈妈，你应该说什么呢？

对不起。

我向他道歉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人，一不小心就会喷出火，摔东西、大喊大叫，然后道歉、自责、羞愧，然后再次失控。

仿佛某种警示似的，看点书也要被教训。翻小说，翻到美国作家迈克尔·夏邦的《大千世界》，里面“失去的世界”那部分让我心碎一地。那么，韩剧总是最疗愈的吧，结果随便点开《蓝色大海的传说》，16集的第一个画面，竟是母子久别重逢，离家的母亲一再说着“俊宰对不起，妈妈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5

路过散发着迷人药香的瑞来春堂、全场五折的牛角梳店和石雕店以及拿着铁叉的保安，抵制住轰炸大鱿鱼、面色冷峻的姑娘从古香古色的木橱里递出来的冰激凌的诱惑，如某种灵巧的小动物，从一派繁华，满是汗味的南后街拐进相对僻静的坊巷里。

没想到坊巷里还挤满了各路游客，正月明明已经过完。身材走样、拍这拍那的中年夫妇身后，一个臃肿高大的男生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跟着，也有一脸欢乐的大姐指挥着她的男友变换姿势，手机咔咔咔为他拍个不停，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男友此刻长长睫毛下的眼神正掠过每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子的细腰。后来路过一群人，穿玫红羽绒服的导游介绍说，这是榕树，布满福州的大街小巷，福州也因此有榕城的别称。有头发卷卷、穿旅游鞋的阿姨就问，哪个榕。玫红导游好不耐心地说，木字旁，容易的容。

我和他坐在榕树下的一个咖啡桌边。他喜欢这个桌子，上面摆着一棵有红色小果实的盆栽。中间我带他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位置被人家占了。幸好那位阿姨又让给了他。我说你不可以摘那个果实哦，不然等下店里的服务员会来批评我们的。他说，我没有摘，我只是看看，这是霸王龙爱吃的红果子。他很着迷于宫西达也的霸王龙系列，深信自己是一只霸王龙，而我是霸王龙妈妈。稚嫩如他，却能让我在混乱时刻安定下来。

妈妈，你不要说话。

妈妈，你不要走过去。

每每大战在即的一霎那，我心悦诚服地听从他的建议，淡淡一笑，不去接招，体会到“一念清净、烈焰成池”的秘密后，我有一种感觉：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幼兽一只，而他是来挽救我的神。

我常常带着我的神从废墟、从坟墓中逃离，流连于福州城的各个角落。

6

“多么璀璨/城里万家灯火/像倒挂着的星河//我们一路下山/回想雾山夜色/ 新雨之后观微茫/只有你和我的人间/如云雾空山/流动着无言的沉湎。”

在新买的笔记本上，我默写下这样一首诗。是的，每一个字我都能记得。每一个字，都带着火焰。这么好的诗，真是叫人心碎啊。就像只有黄昏，没有黎明的那种心碎。

而曾经，黄昏和黎明何其相似啊。

空山惹人醉。活在人間的人们，眼角流下了卑微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