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街五号

刘柚寒

是那座银灰色的教堂吸引的。黑色穹顶以下，教堂通体是银灰颜色。银灰色在阳光下有些耀眼。穹顶上竖起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有一个庞大的钟盘。仿佛，十字架就是从钟盘上生长出来的。十字架与时间有何关系？这有些令人费解。也许，各有各的用途而已。钟盘静止，似乎被什么冻结住。时针分针重叠，定格在五点。

时间就凝固在傍晚时分。

她迈开脚步奔去，简直受到召唤一般走向银灰色，时间凝固在黄昏时分的教堂。她站在教堂前，面对耸入云天的银灰色教堂仰起脖子凝望。

夕阳幽灵一般背过身去。矗立的银灰色教堂映出对面街道的霓虹。缤纷绚烂、流光溢彩的图画，贴在银灰墙砖上，稀释着夜幕的孤寂。

她转身，只是一个转身，就到了极乐街五号。单单从字面来看，谁知道这竟是一个餐厅的名字？是的，作为一个餐饮地名的称呼，它未免单调了些。如果不是橱窗里的食物提示，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它就是餐厅或者酒店的名称。看看，极乐街五号——它与吃喝这些实打实的俗事没有丝毫关系。她眼睛刚接触的刹那，倒觉得更像娱乐场所。

然而，她听见叽咕的叫唤。来自肚腹的饥饿声，有些穷凶极恶，叽咕叽咕不停，说来好笑，这竟缘于透明橱窗里的食物的挑逗。

食物就是小民的天，没错，一点也没错。在某种情形下，人就是为一张嘴巴而活的。于是，她死死地望着那扇明亮的橱窗，好像只要一直盯着它，里面的东西就会自己飞过来似的。但实际上，这面大橱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翡翠点缀的青花瓷盘，盘里蹲着一只烤鸭。然而，那只烤鸭不大不小，挤满了青花瓷盘，真是诱人。鸭子外皮呈枣红色，鲜艳油亮，皮脆肉嫩。更绝的是，分明还是活的，姿态悠闲，身骨端着精气神，蹲坐在青花瓷盘里。

这诱人魂魄的东西。

油亮的烤鸭似鼓锤，擂在肚腹上。叽咕声转换成咚咚声。咚咚……咚咚……嘈嘈切切错杂弹。不争气的肚皮……令她想起“前胸贴后背”的俗语。她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却丝毫没有作用，嘴唇更干渴，而喉咙也趁机起义，发出一阵响声。难堪是难堪，但肚腹空空如野，使她暂时忽略。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的饥肠咕咕的感觉逐渐浓厚。的确，上一餐的内容，在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

摆在面前的，就是一个字：吃。那么，买下烤鸭吧。她右手摸摸口袋，空荡荡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空无一物，除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带领她在这条该死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街上游荡……

噢，想起来了，这条街应该叫极乐街。不然，这餐馆哪能取名“极乐街五号”？极乐街？叫极饿街算了吧。

开始没那么饿的。不过，刚转身面对这扇橱窗后，她的视线，以及她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全被这只鸭子吸引住了。或者说，烤鸭摄取了她全身精气神，诱惑她，嘲笑她无能，甚至还摧毁她抵抗的意志。这些想法要她滋生难过。一只烤鸭而已。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了它第一眼后，视线就再也无法从这扇橱窗上移开了。怎么能够离开？瞧，这只鸭还在冒着热气，热腾腾的，意味那只鸭刚刚出锅。看，那热气……一点也不模糊，竟然正穿透玻璃窗，飘到她的嘴巴和鼻子里，沁入她的胸腔，渗进她的胃里面。

她不得不以臣服的姿态去虚构那未到手的烤鸭。她深深地大吸一口气。鲜美的烤鸭芬芳暂时犒劳她的臣服。她大张嘴巴，仿佛已经品尝到这只烤鸭的美味。真是人间珍馐啊，肥而不腻，入口鲜嫩，口味醇厚。色香味俱全啊。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眼珠儿犹如教堂时针般定格不动，定格在烤鸭盘上。那期待写满了她的身体。再一次飘来烤鸭香吧。

诱人魂魄的，被赋予魔力的香味，真的再次穿过橱窗玻璃，从窗内飘出来，飘进她的鼻子，飘进她的嘴里，飘进她的胃囊。她似乎听见牙齿呲呲撕咬骨头鲜肉的声响，胃囊吞吃的叽咕声。她还看见，自己满嘴红油汪亮，鼻尖呢，居然渗出细密的汗水。大快朵颐，不过如此吧。然而，她觉得，快乐的不只是嘴巴，还有……她听见来自胃囊饱满后的打嗝声。这不是饥饿，而是熨贴，酣畅淋漓的拍掌喝彩……

她闭上眼睛，嘴巴蠕动，沉陷在香喷喷的啃吃中。如此畅快的感觉，又要她不由睁开眼睛。

突然，她透过这面橱窗看见，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房间门洞开，里面正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热气白雾一般蒸腾，遮盖眼前……房间里面的灯猝不及防地闪亮，白雾似的热气慢慢下落，沉陷在地面，又慢慢虚渺。接着，房间里闪现一个背影。是一个身着一袭红衣的女子，她蹲在地上，上身一弓一弓地。

显然，她正在里面工作。这个女子背对着橱窗，却因为这一身红衣，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刺眼，那红衣，像是被血浸过一样。

红衣女人右手起起落落，而起落的手中，扬起雪白刺眼的银光。银光几乎一闪而过，再一闪而过……晃得眼睛发抖。

是刀，弯成月牙儿的砍刀。砍刀在红衣女人手中，一起一落，在红衣女人头顶上萤火虫般明灭。

红衣女人正拿刀——她在砍鸭吗？

却没有听见鸭叫。

红衣女人在砍什么？她屏住气息，兔子般竖起耳朵，还没有听见一点声音。真是奇怪。此时，她的注意力已从那只已经烤熟的鸭子转移到女人起落的弯刀上。女人的衣服随着每一次刀落的节奏飘摆着，衣角时不时沾到带血的地板。她脑海闪过一个想法，也许女人衣服根本就不是红色，只不过是地板上的血浸湿而已。她的心一阵紧缩。

一刀再一刀再一刀…也不知多久了，红衣女人手中的砍刀起落的动作幅度渐渐变小，也變虚。

终于，女人右手也不再扬起，而是把上身虾一般弓下，脑袋呢，却缩进耸立的肩胛中间。红衣女人停了下来，不再砍什么了，而是在……对，那弯刀还没离开右手。红衣女人肯定在切割，用刀切割什么……

橱窗外的她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又安慰自己：还能割什么？鸭子呗。有什么可怕的？

看起来，那女人的手法非常娴熟。一招一式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也不见她丝毫松懈。如此看来，应该是经常为之。经常……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这些烹羊宰牛的野蛮事为什么要一个女人来做？疑惑间，红衣女人站起，甩甩双臂，又勾下腰身，拖出手中的杂碎。

杂碎？这血淋淋的……

她一惊，脑门撞到橱窗。砰的一声后，橱窗弹回脑门，弹出一个大包。她右手摸到大包，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

疼在其次，惊奇后的恐惧犹如冰水淋来。真不是鸭子……那手，还有脚板，血淋淋的……天，是人……这个红衣女人在杀人？

红衣女人全神贯注手中的活，刀不离手，手不松懈。残忍的血淋淋的场面还在继续。

她感觉到自己没有了呼吸，想起书本上所说的气若游丝。当然，她没有力量也没有想到迈脚逃离。那么，她不得不接受更加恐怖的场面。

看吧，杀人的红衣女人还在肢解。这些可怖的动作，简直慢镜头般在橱窗外面的眼睛里闪过。眼睛不得不接受。女人一刀一刀刮着尸体上的肉，将它们装进一个用翡翠点缀的青花瓷盘里面，放进烤箱。再将剩下的骨头做成一个骨架……叮。烤箱响了。女人将那盘子取出来，把刚刚做好的骨架套在上面。是烤鸭的形状，与橱窗里青花瓷盘中的那只烤鸭一模一样。

瞬间，她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刚才的香气不再，萦鼻的只是恶臭，来自动物腐烂的臭味，令人快要窒息的臭味。如烟似雾，蒸腾盘绕。眼睛发昏发疼。太阳穴也开始炸裂似的疼痛。

尖锐的疼痛真实而剧烈，她恢复了意识。

就在她抬脚欲逃时，臭气缭绕的橱窗中，闪现出红衣女人的脸，红衣女人的眼睛望来，看见了橱窗外面的她如此失魂落魄，红衣女人又对她一笑。诡异、飘忽、阴冷。

极乐街五号……她感觉有只手卡在脖子上，也卡回她后面的呼喊。她周身惊惧，感觉窒息，幸好，那被卡回的呼喊化成一只手摇醒了她。

梦？

是梦。

她坐起来。教堂，极乐街五号，橱窗的烤鸭，红衣女人，起落的砍刀……再次清晰地在她眼前走过。

再惨烈的梦，也只是一个梦而已。无稽之谈的意识，犹如穿堂风，猛烈是猛烈，但吹过也就过去了。很快，她忘记了极乐街5号。

怎么不能忘记？一个梦啊。

谁晓得呢？多日后，她突然想起那个可怖的梦，清晰如昨。教堂，极乐街五号，橱窗的烤鸭，红衣女人，起落的砍刀……再次清晰在她眼前走过。她对自己说，不是自己要记住的，而是梦，梦提醒自己再次想起。梦的提示。于是，她随手在度娘上输入“极乐街五号”。

网络上蹦出的图片和文字令她张大了嘴巴。

明亮宽阔的橱窗里，一只只青花瓷碗里，蹲着鲜艳油亮的烤鸭，烤鸭刚刚出炉，还冒着丝丝热气……烤鸭为生的“极乐街五号”竟与梦中丝毫不差。她全身冒汗，手脚发冷无力，血液断流一般。

这不是梦幻。是真的，有地址为证。网络上的地址：江都梦幻区极乐街五号，再清楚不过了。梦与现实相连，那梦还是梦吗？奇诡的感觉霎时笼罩全身。那是触及魂魄的召唤，她不得不去验证，亲自来到网络上留下的地址验证。

好歹，地址清晰详细不过，毫不费劲，她来到了梦幻区极乐街。

夕阳满天，街道镀上黄金般的色彩。这沉重的梦幻的色彩，还是令人会无端惆怅的色彩。

可惜。没有教堂。也就没有了标志。五号在哪里？

逡巡一番后，她仍旧不得要领。不得不拉住路人打听——，请问，五号在哪里？

哦，五号啊，好找。那是一个卖烤鸭的，对面是废墟……不过，姑娘，那烤鸭味道不比以前了，味同嚼蜡，建议你还是去十号吧……真是一个好心肠的热心人，她微笑感谢。

街道中的废墟，犹如撒旦的招牌，远比上帝的标志更醒目。三五分钟后，她来到五号。

多么令人失望啊。极乐街五号哪里还是以前的极乐街五号？灰尘满面，犹如一个沿街乞讨的老人。那橱窗呢，也是脏得没头没脸。倒是烤鸭还在，却是缩头缩脑的，玩具一般僵凝在青花瓷盘上。整个店面紧锁。看来，极乐街五号已经关门闭业好久。

她兴味索然地转过身。双眼盯在一处如山的废墟上，那里露出时钟一角。她上前，伸出右脚去扒，去踢。时钟露出大半个面目，只剩下骨架的时钟，却仍旧把时针与分针定格在五点……她意识到，废墟正是教堂。

红衣女人……她又转回身。啪啪敲门。她的手都快拍麻了，还是没拍来里面的人。

正在沮丧，街角走来一个矮胖女人，女人满脸茫然，慢吞吞地在街上徜徉。看见敲门的她，女人一脸欢喜，加快脚步朝她走来。来了，来了，姑娘是不是要买这个门面？要买我可以帮你联系主人，价格好商量。

看来，这个矮胖女人是受主人之托，看守烤鸭门面的。

那红衣女主人，她是不是去了监狱？

矮胖女人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盯着她看，那眼睛鱼眼一样快要凸出眼眶。仿佛她是一个怪物。

她心中升起先知的得意。得意下的舌头异常灵活，不停地搅动嘴巴。那个可怖又离奇的梦必须在矮胖女人说话前说出来。

……我说的是不是丝毫不差？

矮胖女人咧开嘴巴放声大笑，咯咯的笑声简直母鸡下蛋一般聒噪欢快，眼角的鱼尾纹一颤一颤的，水上蜻蜓似的颤抖。女人仿佛没有这么开心过，笑着笑着，居然喘起气，女孩子一般弯下了腰，右手跷出食指指向她。

什么极乐不极乐的，你不懂吗，姑娘？那是死的好听说法——呃，再好听，可还是死的意思啊。还五号？分明就是无号嘛……哈，我竟遇上一个臆想症患者，不跟你较真……矮胖女人站直身体，摇摆脑袋准备走开。

她走上前，拦住正欲扬长而去的矮胖女人，又伸手拉住女人手腕，冷下脸，恶着声问：这就是一个烤鸭店，以前有个穿红衣的女人在里面做烤鸭，我说错了吗？

矮胖女人似乎被她冷峻的神色与声音吓住。又或许没有。女人思索般眯起眼睛，鱼眼缩回眼眶中，只剩下一条门缝似的虚线。虚线快要消失时，又瞪出鱼眼，求姑娘放下卡住她手腕的双手。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没有错。

那个红衣女人呢？

穿红衣的女人……哦，你是说老板娘吧，她是喜欢红色，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裙子，但是她死了。

不，她不是死了，她杀人了，东窗事发后案情水落石出，被抓进监狱，或者已经偿命。

女人又朝她瞪起鱼眼，上下打量。嘴巴却孩子一般嘟起。显然，女人还有话说，没有说出口的话鼓起了嘴巴。她知道。所以，她必须耐心，耐心地等待女人承认。但女人失语一般，嘟着嘴巴不做声。

她继续问：极乐街五号对面……哦，就是现在这废墟，以前就是一个教堂，银灰颜色的，是不是？

女人瞪着鱼眼继续看她。

我说的有错吗？女人的沉默，在等待的她看来，就是拒绝。拒绝说真话。等待的她终于不耐烦了，于是下力，双手使劲地卡住女人手腕。

女人哎哟一声后，咧开嘴巴嘶嘶吐气。然后再次请求，姑娘你干什么呢？放了我的手吧，你给我莫名戴上锁链，我怎么好说话？

女人在她松开双手后，一边哎哟，一边继续咧开嘴巴嘶嘶吐气。就一废墟了，乱糟糟的，你说教堂就是教堂，而你的……梦，就是梦死吧。反正那老板娘早死了，谁晓得怎么死的？再说，死有千百种，当然少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梦嘛，这恐怕吓到你了……你寻来了，可我不得不再说，极乐街五号就是纯属虚构，无中生有。

你敢说我看见的都是假的？她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凛冽若刀。

什么假啊真地，不就是一個梦吗？梦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你相信梦，我只好祝福你，以梦恶说祥生……

她怔在那里，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滤矮胖女人的话。显然，女人被她出神的模样吓住了，在极力地讨好她。毕竟又不想失却颜面，讨好话也不是空口无凭，还是贴着梦说，女人竟然说起了祝福。可是，女人说的“以梦恶说祥生”偏偏要人舒服……她感觉有只手在摇晃自己。终于摇醒了她。

还是梦？

还是梦。梦中的梦。

她坐了起来。想起父母经常说的，梦都是相反的。当然，梦也不可信。可是，奇诡的梦却在后来的梦中如此连贯地得到诠释。一个梦穿越另一个梦，还是一环扣着一环，难道就没有现实的渗透？

她的思索在未来的日子不断延续：极乐街五号——纯属虚构？没有答案的思索行走在光明的日子，却幽灵一般把她带回到幽暗处。这是一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