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歌的儒家维度

2017-07-09 12:23沈广斌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儒家苏轼

◇沈广斌

苏轼自幼深受巴蜀“通经学古”传统的影响,少即治经传于家学。后读《汉书》深为范滂事迹所激励,遂“奋厉有当世志”。青少年时期的苏轼就已熟读经史,接受了经世济民的思想。嘉祐二年,苏轼应试,作《刑赏忠厚之至论》,由儒家仁厚之心推及刑赏忠厚之义,颇有孟轲之风。嘉祐六年,苏轼应制科试进策,陈述了自己的改革措施,在北宋政治改革的风口浪尖上,走上了政治舞台。青年时期形成的儒学思想框架,奠定了他一生为政、立身、行事的基准。熙宁年间,苏轼外放,此后经历了两次“在朝——外任——贬居”的过程。但是,“无论是在黄州和以后在岭海,作为苏轼基本信仰的还是儒家思想”。贬谪黄州,苏轼一度在思想上陷入困境,借助佛老涤荡内心,但并未放弃儒家思想。谪居期间“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始作“三传”。晚年南迁,更是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达到全新的人格境界,这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儒家思想的支撑。苏轼毕生入世,在其仕宦的每个阶段,儒家思想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苏轼在学术上也深受儒学影响。老苏之学以经世为本,“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在治学门径上,苏轼秉承家学,长于经史,并形成有为而作的文艺观。苏轼“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以经、史为治学重点。治史以史论为主,议论精到,观点独特。治经授命于父,作《东坡易传》。苏轼曾言:“臣之学也,以适用为本,而耻空言。”其论史主要着眼于观历代风俗之变,考盛衰之迹,进而论古以讽今。治经也是为“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他称赞俞括的议论“皆欲酌古以驭今,有意于济世之用”,还对陆贽非常推崇。在《东坡易传》以及《韩愈论》《扬雄论》中,苏轼集中批判了先前的人性论,提出了以情为本的人性论。在心性论上,苏轼通过对《中庸》的重新阐释阐发了自己的观点。《中庸论》三篇,总结了孔子以后的儒者对中庸的歪曲以及错误言行,彰显了中庸的精髓。在政治哲学上,继承了正统儒家“仁”的思想,强调民本。苏轼还批评汉唐儒学为“简而易知,近而易行”的“一代之法”,追求“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长”的万世法。在仁义德法论上,苏轼以情释礼,阐述了礼的社会性,自成一体。苏轼儒学秉持“推阐理势”的理路,以经、史为二切入点,从治史入、从治经出。苏轼跳过汉唐儒学直追先秦原儒,寻绎构建现实政治原则的思想资源。苏轼儒学顺应了政治变革的趋势,对于儒学的复兴和宋学的建构具有巨大推动作用。

综上所述,苏轼不仅在人生经历上深得儒家沾溉,而且在学术思想上也深受其影响。苏轼具有浓厚的儒家情怀,以儒家之理入诗是苏诗理趣的重要方面。这主要体现在尊主泽民、仕隐穷达、世情常理、儒家心性与审美方面。下面联系作品具体分析。

一、尊主泽民

入世构成苏轼思想的主线。这条主线或隐或显也贯穿到了诗中。贬谪黄州时,苏轼曾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尊主泽民”正是苏轼儒家淑世精神的体现,在诗中体现在忠君许国和民胞物与两大方面。

(一)忠君许国

忠君是衡量士大夫品格的重要标准,也是诗歌所要表现的重点内容。《宋史·苏轼传》称赞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谥号“文忠”是对其忠君的最大褒奖。苏轼从宦四十余年,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帝,受知甚深。苏轼深知此点,感激之情屡屡形诸笔端,在《杭州召还乞郡状》中说:“臣受圣知最深,故敢披露肝肺,尽言无隐。”皇帝的知遇之恩使苏轼唯有尽忠许国而后已。入仕之初,苏轼就因直言敢谏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晚年南迁,苏轼仍表示:“愿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以葵藿向阳明己心。

纪昀评论苏诗:“但多排权倖之言,而无一毫怨谤君父之意,是其根本不坏处,所以能传于后世也。”纪氏对苏轼的忠君予以肯定。忠君在苏诗中多有体现,如熙宁十年作《赠写御容妙善师》:

忆昔射策干先皇,珠帘翠幄分两厢。紫衣中使下传诏,跪奉冉冉闻天香。仰观眩晃目生晕,但见晓色开扶桑。迎阳晚出步就坐,绛纱玉斧光照廊。野人不识日月角,仿佛尚记重瞳光。三年归来真一梦,桥山松桧凄风霜。天容玉色谁敢画,老师古寺昼闭房。梦中神授心有得,觉来信手笔已忘。幅巾常服俨不动,孤臣入门涕自滂。元老侑坐须眉古,虎臣立侍冠剑长。平生惯写龙凤质,肯顾草间猿与獐。都人踏破铁门限,黄金白璧空堆床。尔来摹写亦到我,谓是先帝白发郎。不须览镜坐自了,明年乞身归故乡。

汪师韩指出:“诗虽为妙善而作,而意则眷恋先皇,无句不是惓惓忠爱之诚。”苏轼深受仁宗知遇之恩,而妙善尝为仁宗写真。此诗借题寓慨,虽非直写忠君之心,但不言自明。

仕途不顺时苏轼也未忘君。谪黄期间的诗作,鲜明地表现出对君恩不弃的感激和对再获起用的期盼。如《次韵乐著作天庆观醮》:“无因上到通明殿,只许微闻玉佩音。”因国事斋醮而生江湖魏阙之感,写出对神宗不弃之恩的依恋。《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诗人希望每年这天梅花再度开放,隐含了再获起用的期盼。《别黄州》:“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帷。……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以病马自况,闻诏内迁感恩圣上起用。《别子由三首兼别迟》(其一):“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写物寓意,表露忠君不忘的心迹。王文诰评曰:“以上诸句,乃黄州一集诗之间架,通其故,则前之杭、密、徐、湖,后之元祐三召,绍圣两黜,不独诗旨归一,而公之心迹亦皆血脉贯通。”苏轼不论升迁还是遭贬,均保持了忠君的思想。

晚年万里南迁,苏轼仍未忘忠君忧国。如元符三年,获赦作《和陶始经曲阿》: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简书。穆生责醴酒,先见我不如。江左古弱国,强臣擅天衢。渊明堕诗酒,遂与功名疏。我生值良时,朱金义当纡。天命适如此,幸收废弃余。独有愧此翁,大名难久居。不思牺牛龟,兼取熊掌鱼。北郊有大赍,南冠解囚拘。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

诗先叙陶渊明,以陶适逢乱世庆幸自己生逢良时遇明主。“北郊”二句言及祭天礼仪。圜丘祭天本为元祐七年冬苏轼所定,哲宗亲政后改为北郊,今哲宗已崩。此处言北郊,既感于新恩特赦,也体现出对哲宗知遇之恩的感激。又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二:“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即将离开贬居三年的儋州,登舟渡过琼州海峡,回到日夜牵挂的中原,诗人心中感慨万千。极目远望,矫健的鹰隼飞向杳低的天际,直到不见踪影,青山如发处便是日夜期盼的中原。中原即君王所在,忠君之意隐含其中。此诗以情韵含理,首二句气韵两到,语带沉雄,末二句尤为神来之笔。贬谪期间许多诗篇,都表现了身处江湖而忧其君的情怀。

苏轼的忠君,有浓厚的报恩成分。在《杭州召还乞郡状》中苏轼说:“臣无以仰报天地生成之德,惟有独立不倚,知无不言,可以少报万一。”在诗中苏轼屡屡提及君恩,如“国恩久未报,念此惭且泚。”(《自仙游回至黑水……》)、“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其一)。神宗去世后,苏轼作《神宗皇帝挽词三首》(其三):“病马空嘶枥,枯葵已泫霜。余生卧江海,归梦泣嵩邙。”以病马空闲和枯葵泫霜喻神宗知遇之恩,表达感激和哀悼。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仍然写下“平生多难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次韵王郁林》)的诗句。不难看出,这些诗句既充满了对政治的疏离感,又饱含着未忘君国、知恩图报的感慨,退归与报恩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这就决定了苏轼虽然反思仕宦,却笃信君政圣明;即使屡遭贬谪,也不会归隐。

苏轼之忠并非愚忠,他自称“有狂狷婴鳞之愚”,这种愚并非真愚,而是以道事君。他称赞张方平、刘挚真以道事君者,赞同周勃、汲黯等以忠义事君定国安邦,提出“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以道事君在诗中也有所体现。如《和陶咏三良》就体现出苏轼晚年的观点:

此生太山重,忽作鸿毛遗。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贤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仕宦岂不荣,有时缠忧悲。所以靖节翁,服此黔娄衣。

三良殉身秦穆公,前有《黄鸟》哀之,后有王璨、陶渊明君命难违之叹。东坡诗则与柳宗元之论相合,称三良之死非得其所,为社稷而死才是大节。苏轼早年曾作《秦穆公墓》提出感恩殉节说,晚年复作此诗,一反自己先前观点。对于两诗的不同,胡仔认为前作是“少年时议论”,后作“所见益高”。纪昀认为“诗人自写胸臆,托之论古,不妨各出意见”。二诗确实存在艺术上的差距,但更主要的是诗人思想发生了变化,而后作正体现了这种变化:晚年的忠君则不限于一己得失,升华到了以道事君的层面。

苏轼的以道事君还体现出儒家以道自任的理想。苏轼继欧阳修后执文柄,主张文道合一:“我所谓文,必与道俱。”故每每以直道自任,论文、做人均能正道直行,议论从不与时俯仰。“元祐更化”后,苏轼作为旧党要员,并未像司马光那样主张尽废新法,而是主张尽废其弊而不废其法。对于朝中一边倒的局面,苏轼指出:“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苏轼从来都是谋道不谋身,处处以弘道为自任。如绍圣四年所作《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彰显出诗人晚年以道自任的情怀: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此诗前半写景叙行,抒遣迁谪之痛,语极沉痛,情亦缠绵。后半则显示出诗人旷达胸襟,不见老人衰惫之气,“平生”二句更是道出苏轼的通透和对儒家之道的执着,苏轼以箕子自比,显示出以道自任的情怀。

苏轼治经以弘道,“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治经不仅体现其经学和哲学成就,而且寄托了弘道的志愿。如《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九:

余龄难把玩,妙解寄笔端。常恐抱永叹,不及丘明、迁。亲友复劝我,放心饯华颠。虚名非我有,至味知谁餐。思我无所思,安能观诸缘。已矣复何叹,旧说《易》两篇。

此诗为传经而作,可谓大道自任。儒家重“立言”,苏轼亦汲汲于此。谪黄期间苏轼承父遗志始作《东坡易传》,岭海时倾注心血复做修订,故视其与生命一样。诗人叹息韶光之逝,欲追慕左丘明、司马迁又恐不及,唯有以妙解寄诸笔端。此诗体现出苏轼强烈的道义担当的责任感和紧迫感。

(二)民胞物与

苏诗还饱含着仁政爱民的思想。苏轼在仕宦生涯中,以民为重,以“仁”为念。他在制策《安万民》提出多方利民方略。在《既醉备五福论》中,又主张追慕前贤的“至诚”态度,“视民如视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贤者”,处处体现出儒家的仁者情怀。

苏诗中有不少同情民瘼之作。如《黄牛庙》以江边黄牛与山下耕牛对比,讽刺现实黑暗。《李氏园》饱含深情地批判了唐末李茂贞为营居止强夺民田的行为,体现出恤民之心和现实批判精神。苏诗还表达了对新法之弊的批判和对为政的反思,这种批判反思与爱民情感交织一起,构成其政治诗的主旋律。苏轼批判新法时常表现出愤懑之情。如《戏子由》即戏笔讽时忠愤之作: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蹊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诗作于熙宁四年末初到杭。时苏轼因不赞同变法而求外任,苏辙因政见不合而离京赴陈州任学官。诗前写子由安贫乐道,中写自己气节消索,意在自嘲。后四句合写,兄弟二人俱不被起用,唯余文名,不遇之愤、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尤其是“读书”二句正理以戏言出之。又如《送刘道原归觐南康》写刘道原之狂直愚态,借修史之事,讽刺介甫新法。可谓孤忠有邻,义愤同感。虽激讦太过,亦是赠别妙诗。

如果说忠愤是出于诗人性格意气的话,那么倅杭所作则集中体现了对新法弊端的揭露和反思。如《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以农夫辍耒女废筐的现实与观音菩萨静坐庙堂相较,暗刺当政者的不恤民生。《画鱼歌》以画鱼喻执政,暗讽新法害民。《吴中田妇叹》借吴中田妇之口,痛陈民隐、人祸。《山村五绝》刺盐法太峻、助役法及青苗法流弊。《寄刘孝叔》则揭出廷征西夏、饥荒加之蝗灾的现实,讽刺朝廷政事之失。《五禽言》皆取材于民间歌谣,刺新法之害民。《鱼蛮子》则是借鱼蛮子之口写出新法害民之实。《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则讽刺了朝廷宵小。

苏诗在讽刺新法的同时,还饱含爱民思想。如熙宁十年自密赴京,途中作《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表达对灾民的同情: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葱昽晓光开,旋转余花弄。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鹅毛垂马骏,自怪骑白凤。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攲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助尔歌饭瓮。

此诗为纪行之作,却有同情民瘼之怀。诗前半记行程,中途遇雪,野外自酌,突出行役之劳;中间由雪景回到社会现实,写出东方旱情、百姓流离,民生凋敝,天灾人祸,无处诉说;诗末劝农利用春雪抓紧时间播种春麦,恢复生产,寄语瑞雪带给人民丰年之兆,切合诗人此时身份。又如《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表达了深深的自责,可谓仁爱恻怛。苏轼还吟出“下马作雪诗,满地鞭棰痕。伫立望原野,悲歌为黎元”(《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二首》其一)的诗句,表达了对政事的反思和对黎民疾苦的关注。

苏轼不仅执政为民,而且能够平等相待,更可贵的是由爱民推及一种博爱精神。如元祐五年作《熙宁中,轼通守此郡……》就体现出仁爱精神:

(今诗)山川不改旧,岁月逝肯留。百年一俯仰,五胜更王囚。同僚比岑、范,德业前人羞。坐令老钝守,啸诺获少休。却思二十年,出处非人谋。齿发付天公,缺坏不可修。

熙宁中,杭州每年配发盐犯超万七千人。前诗先写狱事,由囚犯遭际感及自己仕宦生涯,两者相较发出“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的感叹;和诗感慨时光荏苒,“百年”句道出空漠,“出处非人谋”翻进一层,仁爱之心、人生之理自然流出。

二、仕隐穷达

苏诗中最突出的就是对仕隐穷达和人生思考的书写。苏轼年青时就已敏锐地感受了人生的困境。出蜀所作《夜泊牛口》表达了对仕隐出处的困惑:

日落红雾生,系舟宿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煮蔬为夜餐,安识肉与酒。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儿女自咿嚘,亦足乐且久。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

苏轼由牛口山民相守乐而忘贫的生活,反思自己汲汲于仕进的行为,引出了“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的疑惑,引发了自己对富贵与贫贱、乐与苦问题的思考,明确提出了富贵苦乐和人生意义的问题。

苏轼“天地生一传人,从小即心地活泼,理解神透”。入仕后,仕隐进退的矛盾日益突出,严峻的社会现实促进了他对仕隐穷达的反思。熙宁初年,外放杭州市所作《游金山寺》集中体现出苏轼此时的思考: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苏轼因政见相左求外放,每遇佳山水便至,以抒胸中郁结,由游金山寺感发了乡思、羁愁和归念。诗起首高蹈,道尽万里程、半生事,引出乡思;接四句写冬至江景;中四句回应首句不专写景,兼生乡思羁愁;“微风”数句写江夜所见;末四句用子犯事,结到归田。此诗在思想上由儒入道,暗含怀乡去国之思。又如《秋怀二首》其二:

海风东南来,吹尽三日雨。空阶有余滴,似与幽人语。念我平生欢,寂寞守环堵。壶浆慰作劳,裹饭救寒苦。今年秋应熟,过从饱鸡黍。嗟我独何求,万里涉江浦。居贫岂无食,自不安畎亩。念此坐达晨,残灯翳复吐。

此诗以景起,以景结,即景含理、心物相合,以物候变迁、眼前之事,明诗人心境,反思仕进。仕宦之思与人生意义探求结合,对“学而优则仕”的范式提出质疑。人不肯道者苏轼道之,体现出可贵的自审自省意识。苏轼对穷达的思索已不再限于一己之感,而是从士人群体身份来体察仕宦对于士人的意义,显示出思考的转向。此时所作《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也体现了苏轼在出处问题上的矛盾心理:

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

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

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

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

此诗起句先言“百重堆案掣身闲”写出仕宦对生命感性的束缚;继写夜宿景色,仕宦之苦已历经尝遍;末二句写出心忧天旱。诗人正值中年而言尝遍世味,身老渐便,却又心有所系,思归不得之意自在言外。《次韵答章传道见赠》则对传统价值观提出了质疑:

并生天地宇,同阅古今宙。视下则有高,无前孰为后。达人千钧弩,一弛难再彀。下士沐猴冠,已系犹跳骤。欲将驹过隙,坐待石穿溜。君看汉唐主,宫殿悲麦秀。而况彼区区,何异一醉富。鶢鶋非所养,俯仰眩金奏。髑髅有余乐,不博南面后。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自从出求仕,役物恐见囿。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窦。效颦岂不欲,顽质谢镌镂。仄闻长者言,婞直非养寿。唾面慎勿拭,出胯当俯就。居然成懒废,敢复齿豪右。子如照海珠,网目疏见漏。宏材乏近用,巧舞困短袖。坐令倾国容,临老见邂逅。吾衰信久矣,书绝十年旧。门前可罗雀,感子烦屡叩。愿言歌缁衣,子粲还予授。

此诗哲理与世理兼有,刻画出一幅士人的演生图,对传统穷达观提出了质疑。于锋芒毕露中见出悲愤之情,故纪昀评曰:“起处锋芒太露,而纵横之气,自为可爱。”

知密、徐、湖期间所作,更多体现了道隐的倾向。如“杀马毁车从此逝,子来何处问行藏。”(《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苦有怀子由弟》其二)宣告了对用行舍藏信条的摈弃。“人事无涯生有涯,逝将归钓汉江槎。乘桴我欲从安石,遁世谁能识子嗟。”(《次韵陈海州乘槎亭》)借留子嗟自比境况,表达怀才不遇和道隐思想。“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由磨墨感发出处之理,暗示仕宦对人生的异化。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到苏轼对儒家出处模式的否定和内心的矛盾。这种矛盾心理不断发展,最终促成了对传统仕隐出处模式的解构。在《灵璧张氏园亭记》中苏轼提出:“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大胆提出“适”的准则。这种见解无疑令时人震撼,不幸成为政敌兴起“乌台诗案”的把柄。

“乌台诗案”打破了苏轼的政治幻想,苏轼一度情绪低落,诗中常常表现谪居的苦闷和不遇的感慨。他借助农业劳动来反思仕宦。在劳作中,苏轼实现了对人生价值和士人品格的深层思考。诗人开始关注个体的适意,其价值观也发生了转变。如《日日出东门》:

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城门抱关卒,笑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意适忽忘返,路穷乃归休。悬知百岁后,父老说故侯。古来贤达人,此路谁不由。百年寓华屋,千载归山丘。何事羊公子,不肯过西州。

纪昀评此诗:“浑浑有古致。‘笑我’二句接法入古。”“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道出一篇之旨;后半融化魏晋典事,贤达是用羊祜典故,“百年”四句化用曹植诗“生存华屋处,零落葬山丘”,绾合羊昙“西州感旧”之事。统观全诗用典事皆为魏晋,运意也直追魏晋风度,写出苏轼人生价值标准由外在向内在的转变。绍圣四年,儋州所作《籴米》则借籴米之事感发哲理,肯定了自食其力的可贵。

苏轼在反思、解构儒家出处行藏的同时,仍保持了“但事入手,即不以大小为之”的入世态度。如熙宁六年杭州作《自普照游二庵》:

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浥浥野梅香入袂。居僧笑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碧桃香覆髻。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

诗前四句便道尽二庵景。诗人表示虽恋山中清景,却难耐山中清幽不可久留,爱山却不宜独往,不如饮酒西湖享受歌舞。诗末化用《论语》,借景抒怀,写出了进取的一面。《怀仁令陈德任新作占山亭》(其二)则以道家事表济世心:“我是胶西旧使君,此山仍占与君分。故应窃比山中相,时作新诗寄白云。”苏轼曾任密州,故云旧使君。诗用陶弘景事及陶诗,虽然在字面上欲学道求仙,实际隐含了进取济世之心;以山中相自居,表明了苏轼对复出获用的期望,希望能像陶弘景那样影响朝政。

岭海时期所作,仍然表现出对仕宦的反思。如《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扶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喜欢、惶恐、水手、知津数语均为歧义双关,既实指地名,又暗示心迹,合成比兴寄托。“便合”二句诗人以水手自比,表达了兀傲干练、期于用世之意。又如再过大庚岭所作《余昔过岭而南,题诗龙泉钟上,今复过而北,次前韵》也体现出对时局的看法和迁谪之感:

秋风卷黄落,朝雨洗绿净。人贪归路好,节近中原正。下岭独徐行,艰险未敢忘。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

诗前半写景,流露出北归的喜悦;后半则未忘迁谪之苦与世路艰险,末二句用《汉书》叔孙通典故。此时政局,正是建中靖国初,韩、曾二相得政,尽收用元祐旧人,唯东坡兄弟独领玉局观。故诗将兄弟二人与鲁诸生作比,表现出耿介的气节和不遇的感叹。又如贬儋所作《儋耳山》:“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余。”以补天余石来寄托失志之慨和入世辅政之雄心。苏诗中对仕隐穷达的书写力度和思考深度大大超过了前代及同时代人。

三、世情常理

儒家尤重人伦。苏诗在这方面表现尤其突出,表现最多的是手足之情。苏诗创作前后持续了42年,苏氏昆仲的唱和也持续了这样一个过程。从数量上看,二苏唱和诗共350多首,所涉内容广泛,苏诗中许多名篇都是由吟咏亲情引起的。如嘉祐六年所作《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子由留京养亲,苏轼赴凤翔之任,兄弟二人首次离别,虽是人之常情,苏轼却写得极富哲理意趣。诗前半极写手足惜别之情。起句突兀奇警,模写甚工;继写孤寂凄恻之感和思亲之情。“亦知人生要有别”曲折遒宕,顿笔起势抹进一层,慨叹人生;“寒灯”二句追忆往日退居之约;结二句诫勉子由不要贪恋高官厚禄,于通透中更进一层。此诗写兄弟离别、人之常情,而诗人此时不过二十六岁,可谓诗格老成。“对床听雨”、共退闲居成为后来二苏唱和的常见意境与主题。又如元祐八年所作《东府雨中别子由》仍言及对床之约:

庭下梧桐树,三年三见汝。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重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苏轼元祐七年还朝,八年出知定州,九月十四与子由别于东府作。时二人在朝饱受攻诘,皆乞补外,兄弟别于东府,故有折枝送行之语。加之东坡位备讲读,按例应觐见辞行,但被皇帝拒绝,只能上《朝辞赴定州论事状》以表心迹、陈政理,心情自可想见。诗自起首至“夜雨”句都是与梧桐语,后四句是对苏辙言。当此忧谗畏讥、行将去国之际,苏轼不与兄弟细叙衷情,却对陛前梧桐絮絮相语,依依惜别,着实反常称奇;与梧桐语虽是反常,但却合“道”,政治失意不平、手足伤别之情尽含其中。再加上夜雨凄切,桐叶萧瑟,灯前人影交织,情景交融情理相生,令人感叹缠绵。“夜雨对床”的约定也成为苏轼无法实现的祈盼。

除了手足之情,苏还有不少给后辈子侄的诗,大多写得富含世情常理。如《送千乘、千能两侄还乡》就借赠别道出俗常之理:

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君看庞德公,白首终泥蟠。岂无子孙念,顾独贻以安。鹿门上冢回,床下拜龙鸾。躬耕竟不起,耆旧节独完。念汝少多难,冰雪落绮纨。五子如一人,奉养真色难。烹鸡独馈母,自飨苜蓿盘。口腹恐累人,宁我食无肝。西来四千里,敝袍不言寒。秀眉似我兄,亦复心闲宽。忽然舍我去,岁晚留余酸。我岂轩冕人,青云意先阑。汝归莳松菊,环以青琅玕。桤阴三年成,可以挂我冠。清江入城郭,小圃生微澜。相从结茅舍,曝背谈金銮。

诗起四句便道尽全诗之旨,诗后幅拓开,娓娓而谈,归于田园之乐,“相从”二句自得生趣,知足常乐之理自然流出。又如元丰四年在黄作《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

南来不觉岁峥嵘,坐拨寒灰听雨声。

遮眼文书原不读,伴人灯火亦多情。

嗟予潦倒无归日,今汝蹉跎已半生。

免使韩公悲世事,白头还对短灯檠。

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惟应识旧声。

永夜思家在何处,残年知汝远来情。

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

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

落第汝为中酒味,吟诗我作忍饥声。

便思绝粒真无策,苦说归田似不情。

腰下牛闲方解佩,洲中奴长足为生。

大弨一弛何缘彀,已觉翻翻不受檠。

诗由骨肉远聚之乐,感发谪居岑寂之悲。其一写岁末天寒,“遮眼文书”化用药山惟俨禅师“只图遮眼”语反其意用之,道出无所事事。“免使”句化用韩愈《短灯檠歌》,自嘲不遇贫寒之状。其二则睹亲人发乡思,“残年”句用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句意,写出亲情与谪居苦闷。其三叙谪居清苦,后以弓弛难彀自比。故汪师韩评此诗曰:“家常语愈浅愈真。……此三诗但作喟叹,未见其乐也。然以谪居岑寂之中,有骨肉远来聚首,秉烛寒宵,絮语不倦,悲之所发,即其乐之所形。”苏轼还有许多赠别诗也都写得相当精彩,如治平元年所作《和董传留别》: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诗为是年腊月由凤翔任返京,经长安与董传话别作。时董传失解,故有期许劝慰之词、世态炎凉之感。诗首二句指出诗书之苦与增益修养之要;三四句继写董传应举,五六句用虚笔,设想董传得解情境;末二句作安慰期许之语,勉励董传。诗不言讽刺而暗含世态炎凉之理。《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也是世情常理的佳作: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栖迟那可追。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暇窥园葵。朅来东游慕人爵,弃去旧学从儿嬉。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故山松柏皆手种,行且拱矣归何时。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与君未可较得失,临别惟有长嗟咨。

安惇即安处厚,乡试失解西归。苏轼在京作诗赠之,劝慰安惇莫以失解为念,而要“熟读深思”自能领悟先贤经典中的至道。诗起二句即是此意。又如《歧亭五首》(其五):

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不知我与君,交游竟何得。心法幸相语,头然未为急。愿为穿云鹘,莫作将雏鸭。我行及初夏,煮酒映疏幕。故乡在何许,西望千山赤。兹游定安归,东泛万顷白。一欢宁复再,起舞花堕帻。将行出苦语,不用儿女泣。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空堂净扫地,虚白道所集。

此诗之妙在于不作赠别泛语。苏轼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而季常七来见苏轼,二人相从百余日,情谊深厚。诗起以枯松槁竹作比二者窘境,三四化庄子语,“吾非”四句推诚至真,更是历尽忧患之语。又如元符二年在儋作《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二)写与黎民之谊:“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子云、威、徽、先觉是苏轼的黎族朋友。诗写黎家小童相送,诗人不以天涯万里为意,海南溪边自有可乐之所,在与黎人的和谐中感受到至乐之境,体现了诗人与海南人民的情义,觉千载下犹有深情。

四、儒家乐境

苏诗的儒家维度,还体现在儒家乐境上。儒家之乐即“孔颜之乐”。“孔颜之乐”是对先秦原儒倡导力行的道德人格和自由审美至境的概括,不仅意味着安贫乐道的人格精神,而且意味着主体“从仁”“乐仁”所达到的那种真、善、美的至境。这种乐在《论语·先进》中还有另一种形式的表达,那就是曾点之乐。颜回之乐体现出儒家返之于内的心性修养境界,是儒家内圣的体现;曾点之乐则与宇宙自然相融合,是儒家外王的体现,只是这种体现以诗性方式展现,更具审美意味,显示出人与自然、内心的双重和谐。“孔颜乐处”自汉代以来为儒者津津乐道,至宋更是成为宋儒热议的思想命题,宋人多借此接引学人发明心性。如周敦颐好谈“孔颜乐处”,令二程寻“孔颜所乐何事”。程明道云:“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苏轼深味儒家乐天知命,这使他一生汲汲于事功的同时,能够善于处穷,以此化解人生忧患,不论环境如何险恶均能安之若素。其《墨妙亭记》云:“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尽人事方能知命,所谓人事在己是养身久生,在政则体现在存存救亡。苏轼屡将乐天知命、孔颜之乐化于诗中,还专作《颜乐亭诗》表达对颜乐的追慕:

天生烝民,为之鼻口。美者可嚼,芬者可嗅。美必有恶,芬必有臭。我无天游,六凿交斗。骛而不返,跬步商受。伟哉先师,安此微陋。孟贲股栗,虎豹却走。眇然其身,中亦何有。我求至乐,千载无偶。执瓢从之,忽焉在后。

诗叙云:“古之观人也,必于其小者观之,其大者容有伪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孰知箪食瓢饮之为哲人之大事乎?”道出了此诗的创作缘由。苏轼反对韩愈只重所谓的大事业而将颜子箪食瓢饮之乐鄙称为“哲人细事”的看法,认为正是细事小事才能真正看出一个人的道德,而那些大事可以有伪,细处能见大。此诗“中亦何有”以上“正韩”,其下则“自警”,表达了对颜乐的向往追求。颜乐是一种返之于内的高尚道德境界。又如《次韵乐著作野步》也化用曾点之事,状谪黄生活,写出闲适委顺之意:

老来几不辨西东,秋后霜林且强红。眼晕见花真是病,耳虚闻蚁定非聪。酒醒不觉春强半,睡起常惊日过中。植杖偶逢为黍客,披衣闲咏舞雩风。仰看落蕊收松粉,俯见新芽摘杞丛。楚雨还昏云梦泽,吴潮不到武昌宫。废兴古郡诗无数,寂寞闲窗《易》粗通。解组归来成二老,风流他日与君同。

诗案使苏轼身心均受到了巨大伤害。诗人起首极言衰病,醉酒春睡。继而想象自己像曾点那样风乎舞雩披衣闲咏。在经历了宦海升沉和人生悲喜之后,诗人开始解《易》,粗通大衍之数、宇宙人生、大化流行之理,而对曾点之乐的追求此时已经增加了对周行不迨的理解,苏轼对儒家乐境有了新体味。

贬谪惠儋后,苏轼年届六旬,仍然保持了对儒家乐天知命的追求。其和陶诸作,多有见道之言。如《和陶九日闲居》由九日兴发对乐事之思:

九日独何日,欣然惬平生。四时靡不佳,乐此古所名。龙山忆孟子,栗里怀渊明。鲜鲜霜菊艳,溜溜糟床声。闲居知令节,乐事满余龄。登高望云海,醉觉三山倾。长歌振履商,起舞带索荣。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但愿饱秔稌,年年乐秋成。

陶诗原作感叹时运终无所成,而和作却是写晚年闲适乐事。虽处谪居之中,但不忘生平惬意,四时佳兴,诗人忆孟子、怀渊明,登高醉饮,长歌起舞,自得天意人情。全诗由九日感兴体现了苏轼晚年的乐天知命。贬惠所作《和陶游斜川》也化用此事入诗: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春江绿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层丘。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诗人谪居作斜川游,“春江”二句妙语写出天然,春水泛绿闻鸥泛舟,中遇回流,舍舟步行于曾丘;有酒可饮,有子唱酬,自得彭泽之乐。后四句融化曾点待坐入诗,温汝纶云:“以迁谪之况,而得淡然无事,可谓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温评至当。东坡年届花甲,乐天知命,心境胸次自是不凡,对乐境的体悟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一种真切的体验,一种践履之后的开悟。

五、结语

王水照说:“儒家的淑世精神是苏轼人生道路上行进的一条基线,虽有起伏偏斜,却贯穿始终。”苏轼以儒家尊主泽民、仕隐穷达、世事常理、儒家乐境入诗,构筑了其诗歌理趣的儒家维度。这一维度在本质上体现出了社会事功与生命感性的冲突。尊主泽民、仕隐穷达体现了苏轼对人与政治关系的思考,世事常理体现了苏轼对人际、伦理的思考,儒家乐境则体现出苏轼对心性和审美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显示出苏轼对儒家之理的继承和发展。在思路上,苏诗不论是写景、咏物、题画、咏史、纪行,多能就自身行役之劳、眼前所见所感转入对政事和现实的关切,从而遣发济世情怀、反思为政之理、抨击新法之弊,而且往往能于诗末翻进一层,点出人生之理,形成了一种由现实到政治再到人生的隐性说理的思路。

[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后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3]谢桃坊《苏轼诗研究》,巴蜀书社1987年版。

[4]《欧阳修全集》卷二《居士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

[5](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6]曾枣庄主编《苏诗汇评》,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7](宋)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

[8](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八引《王直方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9](明)黄宗羲撰,(清)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2年版。

[10](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11]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9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

[12]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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